可能是物候的感召吧!立秋后,天空的云益发舒卷起来,在冀西、在慷慨悲歌的中山故地,涂抹着变迁图像。雨也淅沥不定,像琴的黑白键,镶嵌在昼夜,为盛夏的尾巴注入清凉,拉开舒缓的序曲……浮躁了许久的心,被浅秋一滴巨大露水淹没、唤醒、沉湎了。遂想起:故乡的泥土,雨后,新冒出来的白蘑菇,惊喜藏匿于无涯的苇丛……只有这几个意象了,欲穷其林,让人豁然开朗。但,那就是絮絮低语的梦乡呵!乡愁,止于唇齿,俗,又是无可替代的字眼。日暮乡关何处是?不仅仅隐藏在太行丘陵的某地、某桥,更在某个黄昏,不经意间,闪电般击中心灵的软肋。
爱乌及乌。在覆着烟尘的书籍里,在母语里,在雾霭流动的水面,缓慢滋生乡绪,那是心中勾勒更为宽阔的乡愁:隔着浅仄的海峡,幻化为余光中先生带有锯齿的“一枚小小邮票”。母亲,新娘,坟墓,成长已慢慢接近,击筑引吭。一轮圆月又牵引“四韵”的放歌,烧灼的,是热血的海棠红,彼岸的雪花白,出现在游子几十年的梦中。抑或,挥手离别后,是席慕容那棵“没有年轮的树”吧!那时,我们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吧!初读其句,那棵明晃晃的树,浮现轮廓,直扑入脑海,站在宁静的路旁,绿叶臻臻,树杈上长有“眼睛”状的疤痕。
青年时,在山乡教书,偶得一本《港澳台散文选》。多少年了,我仍记得打开时的气息:熟悉的作者,梦里的街巷,亲切的植物,烟火味穿梭的亚热带岛屿,老前辈的青春或白发仍在书中吟唱。围炉诗话中言“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所以散文的烟火气是最浓的。“半生也不知走过多少地方了,但总竟没有一个地方像故乡那么可爱”。咱河北老乡——女作家张秀亚的故乡,记忆加持下就是这样的妙不可言,像一条项琏,每一颗散落的珠子,都闪烁着人文的“梗”。凉爽的天气,在古潭浣衣、宝岛采茶的女孩面前,又触动她的“故土”症结。临别时,友含泪叮咛:当秋天的太阳斜在日晷仪上,我乃为你这归来的人,采撷新熟的枣子。我揣想,这送别辞,更是秋日的召唤,从此,每一掬海水,都是咸的,都割不断她脐带缠绕的北方!这妇女写作的燃灯的人!
“你将随我去,带着你手摘的宝岛上一篱新茶。我希望荼蘼下有你……菁菁,你这幸福的岛上采茶的小姑娘,你不要笑我,说着,说着,又引起我的乡愁了。我故乡中的秋天,秋天里的故乡,比我那平凡的诗句美多了”……请原谅!我累牍摘录,读时,秋雨连连。
除了炊米般芬芳的散文,还有一则珠矶酿酒现代诗的盛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的黄金期,蜀中流沙河,酿了一坛陈酿,启封时芬芳溢溢。他在《星星诗刊》开设“台湾诗人十二家”专栏,介绍台湾诗人的作品,搭建了两岸文化汇融之桥。再提余光中先生,他多愁善感的心,捕捉到一种昆虫的吟唱,尤其是那只蟋蟀(促织)的叫声,使诗人恍如梦境——这是四川乡下那只。是呵,确认过声音!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一样的琴弦,一样的歌喉,在辽阔的海陆线,夜夜鸣叫……
流沙河回应到《就是那一只蟋蟀》——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这两位优秀的诗人,多像两只可爱的老蟋蟀!酝酿着交互的乡恋,日日在窗外弹起。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这是诗魔——“举螯的蟹”洛夫。他的乡愁更具张力,锐利而深邃,就有了这首两岸广为传诵的《边界望乡》: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看来,乡愁是疾,且无药可医,惟有归去。他七八次回到衡阳老家,仍愈饮愈渴。不久前,看到一则轶事,洛老获首届“李白诗歌奖”,他的同乡诗友为他庆贺,爱乌及乌,夫人念念不忘“那一口”烧饼,借此索要20只,同乡捎來200只,亲朋仍余兴未尽,兴起以食烧饼为乐的趣事!这烧饼样的乡愁,在故乡粗陶大缸里烘托着小麦的芳香,包裹着白糖的甜心,令人沉醉!这和我的故乡——灵寿的缸炉烧饼有一拼了。那个是比巴掌略大的方形,撒满了细密芝麻粒,或夹了花生碎和糖,同样层层叠叠的酥,同样爽朗的香。
前几年,父亲随团去了趟台湾,讲起宝岛,从饮食到风俗,如数家珍,双目放光,大有意犹未尽之意。末了,每个大人孩子一份小礼物,我领到的是红珊瑚项链,置于颈项,金属的窸窣窸窣声,如啼叫的雀鸟,乡绪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