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似乎先触碰了下我们的内心,开始柔软、招摇、活泛起来。
我行色匆匆,紧撵着生活,去年还闲闲的访花,今年……幸好,出门是个花卉街,我可半览春色,省了奔波的心。半开的紫玉兰、修长地青竹,透着翠的韧劲,根系包着网状的大兜的泥土。卖花木的农人年年来。那个中年妇人,朴实,手脚利落,眼里总有一种温润的光。她的花圃里,似乎一整个浓缩的春天:紫色的玉兰,花瓣翕张,象美人的红酥手;而白玉兰迎着日晕,则是通明易碎的瓷器,若一哈气,又吹皱了的薄雪……在手机里,又翻阅出去年在滹沱河公园拍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的玉兰花。色调微黄,象用了一些时日,染有月色的酒杯,伫立,低敛,旧相册般亲实。说实话,如果有一个安适的庭院,我会先买一株葡葡虬枝回去,想象夏日浓荫,仲秋硕果闪烁的样子,就是一幅重彩。
那日黄昏,我拎着蔬菜回家,看她和母亲,正把所有的花木搬运上车,泥土和花骨朵味混杂,似乎还有花木身体里正酝酿的膨胀。卖花人脸上有着淡淡失落,可能今天卖出去的不多。“有那些花昂?”我问。“哦哦,樱花,海棠,玉兰……多哩!”她不象别的生意人,那么精明,高声大嗓。她只是静默守着,与人温声细语,与那些斜敧的花,脉脉而立。我知道,自己今年春天还没有正式去看一场花开,只在门前的微型草木里,聊解春愁。
记得故乡,烙在幼时记忆里的,仍是杏花。是以枯黄为基调的山野,最早唤醒荒凉的花儿。农历近三月的时候,杏花先打开了北方的柴扉,回眸一笑,村庄顿然有了妩媚眉眼的女子,有了太行沟沟坎坎的杏花雨,有了折枝而栽,寒室绕梁的雅趣。
童年的春天,记忆最深的,不是这些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儿,而是去苇地掰豆芽!几乎每个春风柔顺的放学后,我都会手拿柳条编的白箩筐,到村南,清溪浅流的芦苇地里,掰一种又黑又小,叫罗豆蔓的幼芽。阡陌交通,广袤星星点点的芦地,是春天的天堂。春笋一般的苇尖,正万头攒动,那种青碧,是暖阳下的薄雪,入眼即融的。罗豆芽正举着两个绿绿的小手掌,哗哗地鼓噪春天的节拍,这无边无垠的乡野呀!我如南国的采茶女一般,手指轻捻,它们就迫不及待跳入我的箩筐。还有的隐藏在鼓鼓囊囊的土伞下,轻轻掀开,象黄生生的、见天儿的星星。
走着走着,日子把撕下来的纸层层叠加,页码分明,翘着毛角边儿,钉在斑驳的墙上,像远山里的背篓越来越沉。回家的路呵,窗外,不是四角的天空。有旧式平房,新盖的高层,还有中午至下午的这段穹顶,却模糊了清晨和黄昏的最绚烂的首尾。
幸好在春愁堆中,我去看了一场海棠花宴,春林即盛,那些胭脂晕染的,想起卷帘人嗔怪的“海棠依旧”。大观园中的海棠诗社,窃以为是整部小说中的盛宴,我一直奉为圭臬。且尝试诌了一首海棠的诗歌,以不负花期。海棠依旧吗/故人/当春天卷动珠帘/你千万不要在深沉的夜里/睡去/“且秉红烛照红妆”/是唐风宋雨最惊心动魄的浪漫/谁说海棠无香/须向梅花求索/你淡然的馥郁/熏陶了整个四月的心脏/打开阳光的缺口/这相思的宫殿/今生流水脉脉/我从铺满落花的小径/掠过你燃烧的灵魂/并用如雪的碗盏/承载胭脂的狂欢/当有人说起/海棠开了……
那日,落雨,顿然花落成河了。雨淅淅沥沥下着,门口灰黑的小巷,桃红衣衫的匆匆过客,尘世的燥郁静了下来,沉睡的胸怀,在馥郁的空气中缓缓苏醒。这闪闪发光的旧街巷,尚不足十里的春林,令人念起“愁兼杨柳一丝丝,客舍江南暮雨时”。吴冠中的笔墨江南, 是惯于翻手云覆手雨的,一间花店门首的老妇人,正默默地凝视着,仿佛久违的诗意来到了她的身边……
熟悉的母女俩,仍在冒着微雨卖花,沾满了水珠的各色花木,益发精神。旁边是修剪下来的一大束带着蓓蕾的樱花,我赞叹着,不由停下来沾满春泥的脚步,“要不?插在瓶里还能开几天哩”。我欣喜若狂,拥花而归!马上找器皿,冲洗,注上清水,置于案上,我的“山樱如美人,红颜易消歇“的小小樱花林大功告成。书香既酣,还有早樱入梦,美哉!
后来,每次走过这条街道,我都要放缓脚步。她们也在渐渐变老吧?那些开合在容颜上的皱纹,是多么动人的开落!这些粘泥带尘的人啊,撒香播绿,是摇曳在市井里最朴实又最扎眼的女人花!
春天就这样走走停停,乍暖还寒的前行。那些花,一朵接一朵开着,在枝头上众芳喧哗,又开到荼蘼。细微却又惊心动魄,这些庞大的谢幕与轮回都是它们内心的独白。暮春之光,终将长出翡翠般的叶子,一只鸟儿横亘在青蓝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