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人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最初地理空间,是“作家所向往的生活意义源头,以及作品叙事力量的启动媒介。”(王德威语)张建安《故乡与河流》这本散文集,是站在人文地理之上,在山水风物中书写故乡,书写童年、少年的记忆。他将河流这一地理空间作为书名的一部分和生活意义的源头连在一起,彰显出独特的叙事魅力。在作者笔下,故乡化为一个又一个地理版图意义上的物象和事象。诸如河流、植物、乡民、手艺,乃至民间信仰、方言土语都成了启动作者审美观照的媒介,构成了散文集故乡记忆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张建安散文所营造的故乡地理空间正是依靠一系列具体的自然物象的细致洞察与巧妙书写,以及对物象所负载的审美意趣与历史内涵的敏锐感知。散文集中的不少篇目是以自然物象命名的,如《赧水》《童年的草籽花》《故乡的油茶》《九州塘》《岩门井》《望江》《烟雨江南》《夷江物语》等。《赧水》开篇便将故乡九州塘所在的地理位置详细描绘了出来,“在赧水上游南岸,大抵是隆回县与邵阳县交界地段,有一座恬静的村庄,名字叫九州塘。”接着描写出赧水上各种自然物象:那翻飞的水鸟,那疾行的红木船和洁白的风帆,还有那爬上黑石头晒太阳的憨态可爱的团鱼和吹着婉转口哨、偶尔开心“喔喝”的船佬们,这一切重新复活了作者童年时期故乡的一种生活秩序,自然而和美,有一种超出语言之外的趣味,似乎也寄托着作者心目中那难以言说的乡愁。
同样,《童年的草籽花》写到的是温暖了作者“脆弱而悠长童年”的草籽花,它有紫红的花瓣,桃红的花,嫩绿的花叶和翠绿的花茎,它质朴无华,却肥沃了整个田野。《故乡的油茶》通篇散发出浓郁的山野气息,读者眼前仿佛看到一身都是宝的油茶树。它春天长出光洁如玉,形似毛桃的茶泡和似翡翠的茶耳。到了秋天,花果并存,同株并茂,民间赞其“抱子怀胎”,堪称自然界一大奇观。
作者善于观物、感物,他在书写这些物象中寻找到了传达故乡图景的文学形式,生成了作者笔下独特的乡土世界景观。这类以自然地理为书写对象的散文不仅引领着读者重返质朴的大自然,让读者体会到自然的美妙和丰润,使人获得心灵的滋养和艺术享受。同时,作者把自然地理物象作为言说对象时,那河流、井水、油茶树顷刻变成了思乡情感的依附,无法排解的乡愁在此得到了痛快淋漓地宣泄,文章因此具有了穿透人心的艺术感染力。正如作者所言,这些独特的自然景观是“承载我童年与少年的地理梦乡”。
作家善于打破单一的叙述视野,将自己的视线投射到湘西南地区的人文领域,提出了作者置身于人文景观中的思考。如《告别邵阳》《老黔阳》《古道随想》等篇目,都在细说故土俯拾皆是的人文胜迹和文化印痕。建于唐代今为邵阳标志性建筑的佛教圣地东塔、登临“易动古今愁”的北塔、留下无数诗文墨宝的双清亭等,都能让读者滋生出悠远苍茫的情感和穿越时空的寂寞感(《告别邵阳》)。在《老黔阳》,作者写到了历尽沧桑岁月的“三闾大夫庙”、芙蓉楼和古旧马头墙这些古建筑。而对于“湘黔古道”上那蕴含丰富民俗文化的风雨桥、充满优美传说的宝瑶驿和供人休憩的思义亭,作者在尽情地为读者“捡拾着古老与残碎”的文明,虽然古商道的马蹄不再,但历史的沧桑和先民生存的艰辛依稀犹在(《古道随想》)。这些人文胜景的书写,凸显了作者对故乡文明历史的眷恋和追索。
作者不仅对于故乡的自然和人文物象倾注心血,对于故乡顽强生活着的乡民,更是充满着敬畏和疼爱。在作者笔下,有一类平凡的小人物,他们宛如一根根稻草、或一株株飘蓬,洒落在南方寂寥而贫瘠的乡间大地上。但不管生活虐他千百次,都依然能笑对生活,笑对苦难。如《大姑妈》里写到的大姑妈,经历了三次嫁人。第一次因没有生育被无情赶出夫家,第二次丈夫去世后在夫家待不下去了,只好又一次远嫁。种种磨难并没有使她成为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更没有摧垮她对生活的热爱。在遥远的异乡,只要见到故乡人,都是“礼信巴巴”“客气得不得了”。作者把这样一位历尽苦难的大姑妈写得凄美如歌;另外像《苍老的渔父》里的渔父,他是作者的本家伯父,在波浪中挣扎了几十载,失散了妻儿,成年累月与酒作伴,一看到孩子饥肠辘辘的模样,依然乐呵呵地把鱼块分享给他们。在《喜巴爷爷》这篇散文里,作者将走南闯北的木工师傅的善良和传奇描绘得活灵活现。当然,作者还把笔墨聚焦在从故乡走出的先贤和英雄。他们有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先驱魏源,抗敌御侮的勇士魏光涛(《魏家塅》);有拥有侠肝义胆、文韬武略的蔡锷(《将军拔剑》)。作者把这些人物置于湘西南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中,无论是在艰辛的自然环境中熬日子,还是在庙堂之高运筹帷幄,总是能够看到一种追寻生命本质的温暖和力量!
如果说,上述物象的铺排显示了作者乡土回望中静态层面,那么,大量事象的追忆,则显示了作家乡土记忆中动态层面。在物象的基础上,散文还聚焦大量地方民俗事象,它构成了故乡回忆中又一重要内容。这些民俗事象与乡民日常生活关系密切,具有一定的实用价值和楚巫文化的特点。比如,赧水河边那一棵被乡民当着风水的古老樟树,乡民每遇病遭灾,就会铺设破坛,杀牲祭拜,以求神灵的庇佑。对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井水,乡民也常常将灵异神怪的故事附加在它的身上。小孩摔跤了,母亲会虔诚地去井边喊魂;过门新娘子会被婆婆带到井边叩拜,以求婚后万事如意。“楚人信巫鬼,好淫祀”,他们总认为万物有灵。在作家的笔下,乡民对自然万物的敬畏无处不在。秋收时节,故乡的“尝新”习俗,更是把乡民对五谷神灵的顶礼膜拜推向了高潮。
在民俗事象里,一些民间手艺也成了作者审美观照的对象。在《赧水》一文中,作者对“造船”过程的细致化叙述,包含了一种人与劳作相交融的境界。锯木板、晾木板、刨木板、涂石灰、上桐油,他娓娓道来,这故乡最常见的劳动,让作者写得诗意盎然。在这些造船师傅的身上,劳作可谓一种有灵性、有情怀的事业。而在《故乡的油茶》一文中,作者浓墨重彩写到背篓挎篮的乡亲唱着山歌摘茶坨的欢快画面,然后是晒茶坨、剥茶坨,最诱人的是流传千年的传统榨油情景,整间榨油坊都飘荡着茶油的清香。在《花瑶如梦》一文里,作者写到隆回崇木凼瑶族姑娘的挑花工艺,她们在土布上挑针、构图、着色,这是一种罕见的原生态文化现象,呈现出浓郁的民族特色和高超的艺术才华。无论是造船、榨油,还是挑花,作家都将这些手工劳动场面的书写置于动态的人和自然的关系之中,并被呈现为一种艺术化图景,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可以说,在作者笔下,民间技艺所显示的一种生活秩序得到了重新复活,它不仅搭建起“美”与“故乡”的联系,也侧面展现出家乡这些手工劳作者勤劳、聪慧的美好品性。但随着现代文明的浸入,这些让人感受到自由与喜悦的传统手工艺正在慢慢消失,乡民平淡而日常的生活也在改变。我以为,作者创作散文的价值在于:在一切归于机械化生产的今天,他用文学的形式保存了古老的民间加工手艺,保留了民间多样的传统生活形态,具有特殊的人文历史意义。
《故乡与河流》这部散文集里,其物象与事象共同构筑的“文化记忆场”就是乡音,即南方的方言土语。把方言揉进散文里的做法,也可以说是这本散文集的又一特色。无论是叙述的语言,还是人物的话语,都带有浓郁的地理标志。作者在书写儿子不好好读书时,是“年纪轻轻,读书乱弹琴”(《远去的精灵》);船牯佬们说大姑妈热情好客,作者用“礼信巴巴”和“客气得不得了”来叙述(《大姑妈》)。小孩调皮,渡船老板麻爷爷责骂的话语是“小小年纪就不操正”(《少年旧梦》)。当母亲听说毛主席去世时,一句“那何得了啊”,写出了母亲的担忧和恐慌(《那年那月》)。这些方言土语融入了乡民的血液里,和故乡的历史文化相伴而行。对作者而言,没有什么别的话语能比乡音表达更贴切,更有韵味和力量。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学。作家张建安在物象、事象和乡音等多维世界中纵横驰骋,有意将具有文化符码的地理元素组成书写时空,构成一个色彩绚烂的艺术世界,显示出无穷的艺术魅力。当然,对于故土山水风物和民间技艺的发现与巧妙选择,又包含着作者对于现代文明与传统社会的思考——那寄托乡民诸多情怀的水井已慢慢被自来水替代;那“尝新”的隆重场面也随着年轻人外出打工而销声匿迹;那飘着油香的榨油坊已被轻便的榨油机置换;那带给少年儿童烂漫和诗意的草籽花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作家所书写的这些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的物象和事象,今天却成为很多人依恋故乡的理由。由物象和事象组合而成的散文之美,似乎也寄托着作者心目中某种理想的人生形式。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属于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意义的源头,那是走出故乡的游子安抚心灵、寄托理想并从中获取无穷力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