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不同历史时期,文学作品中的乡愁体现出不同的时代内涵和审美意蕴。张建安先生的散文集《故乡与河流》在乡愁的书写方面,既有对传统乡愁的深入抒发,又展现出文化自信时代背景下乡愁的全新内涵。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推进的新时代,不论个人还是民族,只要初心如初,则乡愁不愁。
一、初心如初:从生长的故乡到一路的家园
张建安先生的故乡在湘西南邵阳县的九州塘,纤细而美丽的赧水流经其间。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建安先生,在赧水河畔跟随着共和国建设的步伐渐渐长大。和众多农村同龄人一样,建安先生在花季雨季的年岁参加了高考,之后以考学和工作等方式不断远离故土奔向城市,从此再不能与故乡朝朝暮暮地相栖。和众多的乡愁书写者一样,出走半生历经繁华之后,建安先生用文字、文学的方式来回望故土,来抒发心灵深处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成为建安先生抒发乡愁的载体;童年记忆里的一个个人物、一幕幕往事,都在建安先生乡愁的文学画卷中一一展现,鲜活如当年。
在建安先生的笔下,故乡的自然环境洁净明快,人性纯良美好。九洲塘村庄“宛如一朵美丽的睡莲”,赧水河美丽得“犹如童话”,河里的鱼儿“自由而欢快”,渔人则“潇洒自如”、“气定神闲”。在这样的春日早晨,九洲塘村里的伢子妹子“迎着太阳,走在上学的路上”。[1]这是《故乡与河流》的开篇《赧水》中所描述的诗意的动人场景,而这份诗意贯穿着作者回望故乡的始终。《赧水》《九洲塘》《岩门井》《望江》等篇展现了故乡水土的景色宜人,人与自然的和美怡然;《大姑妈》《苍老的渔父》《喜巴爷爷》等篇则在诉说着故土人物的纯良和至善;《故乡的油茶》《童年的草籽花》《南方的棕树》在描述花树美丽的同时,诠释着故乡的人和物激越生长的强大力量;《书香》《少年旧梦》《遇见》《高考往事》则用温暖的笔触回忆着成长的来路和点滴的心曲。
在对故土、故人、故事的回望中,建安先生温情满溢,笔尖柔软,全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九洲塘,是一个洒满金色光芒的童年。这是幼年的建安先生心中家乡的真实模样,也是其成年后记忆中故乡的真实模样。值得探究的是,这种真实应该是一种艺术真实,而非生活真实。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湘西南的农村,我们可以想象当年赧水河畔乡民生活的艰难以及建安先生童年的各种苦难。对于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建安来说,故乡和童年或许就是这么地诗性和美好;而对于成年的建安先生来说,《故乡与河流》中呈现出的故乡和童年仍这么纯良和美好,则是缘于建安先生选择对故乡进行一种诗性的回忆。建安先生在论述文艺创作中的怀旧时,曾言“回忆是具有诗性的, 它不是简单的复制原型, 而是具有一定的创造性, 这种创造性首先表现为情感对往事的取舍、筛选, 排除生活平庸零散的方面, 留取美妙动人的印象;其次, 诗人将充盈的情感不断注入事物的表象, 使他们愈益鲜明饱满、韵味悠长。”[2]用这段话来印证建安先生自身创作中对故乡的回忆再合适不过。他带着玫瑰色的滤镜来回望故乡和童年,物质的贫乏、生活的苦难全部被滤掉了,经过净化和诗化,剩下的是一个至纯至美的故乡、至欢至乐的童年。
玫瑰色滤镜下的故乡和童年,是建安先生心中所乐意记忆的故乡和童年的真实样貌,也是建安先生想呈现给读者的故乡和童年时光。多年来,建安先生勤于耕耘,在创作和评论领域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其文学理论专著曾获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散文评论曾获湖南省首届“湘江散文奖”。作为一个评论家,特别是在对他人乡村题材文学作品的评论中,建安先生对乡村的现实和乡愁的凝重有着深刻的剖析。如在对向本贵小说的主题进行考察时,建安先生对乡村落后的交通条件、基层干部的腐败、中国农民在艰难岁月里生活状况的苦难有着深入的分析和刻骨的感受[3];在对湘西南作家周伟的乡土散文创作进行评论时,建安先生对乡民物质生活的贫困窘迫、精神生活的苦涩无奈有着深刻的把握,认同作者对转型时期中国南方农村深深焦虑的表达[4];在《故乡与河流》的自序中,建安先生亦用感性的语言表达着理性的分析:乡愁不仅是“小桥流水”“瓜果飘香”的美丽乡土环境,也不仅是“母亲倚门盼儿的牵挂”和“冬夜煤油灯前的温暖”,更是“老水牛的负重前行”、“故乡人们生生不息的抗争”和“父亲面对苦难命运的声声叹息”。然而,在建安先生自己回望故乡的散文集《故乡与河流》中,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纯良美好的湘西南九洲塘,是至真至善的乡民情怀,是一个美丽得让人心疼的童话世界。这个童话世界里,很少有负重前行的生活之艰难的感慨,也很少见乡民面对苦难命运的声声叹息,几乎全是玫瑰色滤镜过滤之后的纯良、诗性和美好。在《赧水》中,谈不上任何机械化而只能靠手动划桨的木船或许承载着生活的艰辛和无奈,但写入散文的则是长长的木船队伍在赧水河面疾驰所带来的“浪漫和诗意”,关于风水树等乡村迷信的述及则一笔带过,而人与自然的和美怡然、童年的无忧欢笑才是作者要表达的最核心主题。在《故乡的油茶》中,描述榨油程序的复杂后,刚感叹父老乡亲活得太辛苦,立刻又转回到油茶树和乡民共有的坚毅和美好品质,茶油的清香完全驱散了乡民的辛苦。在《九洲塘》中,石拱桥对九洲塘风水的影响最终化解为新农村建设的欣欣向荣景象。《岩门井》中“喊魂”的神异和诡秘,最后指向的是穿越时空、融入血液的母子之情,是岩门井对故乡人们如同母亲般的守护和庇佑。《大姑妈》一文则更能见出建安先生对故乡人情往事的玫瑰色过滤和诗性的回忆。对于“辛辛苦苦地活着,悄无生息地死去”的大姑妈而言,生活何其艰难,命运何其不幸!然而《大姑妈》一文并没有对这种艰难和不幸作过多的渲染,建安先生行文的重点是可歌可泣的丧礼情景,留在他心灵深处的是从丧礼中所看到的“九洲塘男人的义气与豪侠”,同样难忘的是“乡里人所创造的特异的民俗文化及艺术才情”。
如此,建安先生选择对故乡进行诗性的回忆,过滤掉了故乡的贫瘠和成长的艰辛,《故乡与河流》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玫瑰色的故乡和一段玫瑰色的童年。建安先生之所以能对故乡进行诗性的回忆,缘于那份赤子般的初心。父亲的文学启蒙,在他的心灵中播撒下知识的企盼和文化的种子;赧水和九洲塘的纯美,塑造了建安先生至真的感性情怀。在《故乡与河流》的行文中,我们发现建安先生自小就对环境、对事物有着一种亲近、细腻过常人的感性情怀,因而他能对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有着丰富的生活记忆和情感体验,对童年生活的很多片段、对人生往事的很多场景有着非常清晰的心灵化储存。因而童年的草籽花、故乡的油茶、高考往事都能成为他怀念故乡和童年、寄托乡愁的载体。这份至纯至善的感性情怀、这份赤子般的初心,从儿时的故乡到一路的家园,从童年到成年,于建安先生而言,从未改变。
从《故乡与河流》的缓缓记叙中,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建安先生的成长和生活轨迹。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童年和少年在赧水河畔的九洲塘度过,十六七岁之际参加了高考,然后在湘江边上读大学。二十岁那年大学毕业,到资江边上的一个山镇工作了三年,紧接着在一个县城工作生活了十年,然后来到邵阳城市,在高校任教,居住于李子园。十年后,又告别邵阳,来到怀化。在建安先生的笔下,不仅故乡是玫瑰色的,一路走来的家园都笼罩在玫瑰色的记忆之中。三年山镇和十年县城的生活,虽然是“平庸、无奈而凄迷的日子”,但用文字、文学的方式进行回望时,建安先生仍对小镇充满了感激情怀:
人生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就像一粒不被人重视的种子,被别人随随便便地,然而,却又特别准确地、不偏不倚地撒落在偏而又偏的大山褶皱,那多雨多雾的南国山镇——没想到,我与小镇还是很有缘分的。
纵使生活有诸多不如意,建安先生在无奈而凄迷的岁月里,仍然保持着那份对环境、对人生至善至真的感性情怀,也因此把人生的荒原过成了心灵上的绿草如茵。面对小镇如此,之后在邵阳和怀化的生活更是如此。在《告别邵阳》中,作者对邵阳的念念不舍像极了对故乡九洲塘和赧水的无比眷念;在《怀化的黄昏》中,作者对周边市委党校、学院文化广场、五溪休闲广场的审美提炼和情感投射亦如对故乡的岩门井、望江一般亲切。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建安先生每到一地,都用玫瑰色的滤镜来看待一地的景、物和人,都用诗意的态度来过好全新之地的生活,而过程中我们可以想象的种种不如意之处都被他像抹蛛丝一般轻轻抹去了。有评论认为张建安先生《故乡与河流》中“到处为故乡,遍地是乡愁”[5],之所以能处处皆故乡,正因为作者始于赧水河畔那份至纯至真的初心一直如初,因而每到一地作者都能使用心灵上的玫瑰色滤镜,把他乡逐渐变成吾乡。无论九洲塘、山村小镇,还是之后的邵阳和怀化,此心安处皆吾乡。
二、乡愁不愁:从个人的故乡到民族的精神家园
《故乡与河流》散文集共分五辑。一方面,就像建安先生所总结的那样,散文这种文学样式真实、真诚、轻松自然,它并不注重叙事的技巧,而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叙事”方式。散文文体的这种特点用来回望故乡、书写乡愁再合适不过。另一方面,它形散而神不散,体现在《故乡与河流》的创作中表现为五辑之间有着十分严密的内在理路和高度统一的核心主题。第一辑《故乡·河流》是对故乡和童年的回望,第二辑《人生·感怀》更多的是对成年后一路走来的家园的记忆,第三辑《文化·精神》和第四辑《人文·地理》则把人生的道路、精神的轨迹扩展到故土和家园之外的每一处民族文化胜地,最后在第五辑《故园·人物》中故乡的人物精神和民族的文化传承实现了完美的融合。从生长的故乡到一路的家园,再到民族精神的每一处凝聚地,建安先生始终保持着一份至纯至真的初心,始终用诗性的回忆来对话个人的童年和民族的来路。当建安先生怀揣着这一份初心去回望我们民族的童年和成长之路的时候,个人的精神故乡圆满地融入整个民族的精神家园。
与一般的乡愁书写不同,建安先生笔下的乡愁不仅限于湘西南的地理梦乡,还延伸到了成年之后所生活过的每一处地方,更扩展到他的足迹所到的每一处文化胜地,甚至从未谋面的民族精神的凝聚地。在对故土的诗意回望中,在对人生意义的不断叩问中,建安先生上升到了对一个民族过去与未来的深深思考。建安先生有赤子初心的感性情怀,深受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深深浸润,故乡和家园之外,每到一地,他都深深被当地的文化精神所深深打动。崀山下的夫夷江可以让喧嚣的灵魂得到平静的皈依,湘黔古道让人走进一段悠长的历史,花瑶是一个遗落在大山里的梦。不仅湘西南的人文地理和风土人情让建安先生深深沉浸,中华民族一路走来的成长印记更让建安先生反复书写欲罢不能。从长安到岭南被朝廷放逐的文人走出了一条沉郁顿挫的诗文之道,古老的西安承载着绚烂的文化盛宴,秋风楼前似乎还可见峨冠博带的人群在诠释着远古的人文神韵,南阳的知识分子用生命书写着家国天下的动人情怀。建安先生每到一处,都深情地用文字回望着我们民族的童年和来路,诠释着一个民族的初心。没有童年,便没有成长;没有来路,便没有归途;没有故乡,便没有文学。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赧水、九洲塘、望江、岩门井是建安先生个人的故乡,长安、秋风楼、南阳、黄河所寄寓的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则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故乡,是整个民族精神和心灵的皈依。
在建安先生的笔下,个人的精神故乡和整个民族的精神家园是深深地融合在一起的。这种融合在《想象黄河》一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之所以要想象黄河,是因为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建安先生还未曾去过黄河,只是在图书和影像中见过黄河。然而,这并不妨碍建安先生对黄河的了解,更不影响建安先生对黄河的亲近。因为,作为中华民族母亲河的黄河,早已被建安先生视为心中的故乡。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中有言:“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6]而从未谋面的黄河之所以能和建安先生的情感融为一体,成为他心中的故乡,我想那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巨大魅力。在强大的文化自信和深厚的民族精神面前,任何承载了中华文化精神的胜地都是中国文人的集体故乡。
至此,建安先生对乡愁的书写,升华到对整个民族初心和来路的回望。如果说个人的初心,始于赧水河畔那份至纯至真的感性情怀;我们整个民族的初心则孕育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是我们面对世界的本钱和底气,也是一位优秀艺术家的文化情怀的起点和终极表达,是我们对文学,对艺术,对这个世界最有分量的贡献。”[7]《故乡与河流》用很大的篇幅诠释着传统优秀文化的魅力,抒发着作者对优秀传统文化和伟大民族精神的热爱。这种对民族初心和来路的回望,是一种深深的文化自信的回望。如果说《故乡与河流》对一己乡愁的抒发还有着淡淡的忧愁的话,那么对整个民族来路的深情回望、未来的深切企盼,则充满着积极向上的力量。当对个人精神故乡的追寻升华为对整个民族精神家园的探寻之时,作家立即跳出“身边的小小悲欢”,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力量即喷薄而出。乡愁不再愁,而成为一种建设家园和建设民族未来的强大力量。在《故乡与河流》一书中,建安先生在频繁地表达着这种力量和愿望。《故乡的油茶》中,油茶业在新时代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已经成为故乡向贫穷宣战的信号;在《九洲塘》今昔的时空交叉中,如今的九洲村容村貌已经焕然一新,呈现出一派新农村建设欣欣向荣的景象;苍老的渔父在晚年寻到了生命的支点,有了安定、宁静的乐园;北漂的诗人把人性的荒原过成了芳草如茵的乐园。邵阳这个城市,在新时期无论经济实力、城市建设还是文学事业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在未来亦会扩容提质,准备腾飞。而夷江、湘黔古道、花瑶村寨、西安古城、靖江王府、茶峒边城、星城长沙,在新时期都展现出喜人的巨变。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在神州的每一处大地都在如火如荼地奋力推进,在每一地都显示出蒸蒸日上地良好势头,国家的繁荣与民族的复兴将指日可待!
习总书记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作为精神事业,文化文艺、哲学社会科学当然就是一个灵魂的创作”[8]。多年来,建安先生一直践行着文艺工作者的时代使命,坚持“为人民而创作”的文艺原则,扎根生活,体察生活,因而能“镀亮自己的灵魂,锻造博大的胸怀”,能跳出身边的小小悲欢,将文艺“与国家、与民族、与社会、与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联系起来”[9]。《故乡与河流》散文集的创作就是建安先生对自己这种为国为民的文艺观的最好诠释。在“坚定文化自信,提振民族精气神”的磅礴胸怀中,个人的故乡与民族的精神家园完满相融,对一己故乡的追寻升华为对整个民族精神家园的坚守和文化灵魂的传承,并最终迸发出建设民族未来的不竭力量。就如建安先生所言,“只要我们认真学习,提高修养,潜心生活,融入群众,就一定能够对现实做出超乎常人的观察、感悟与描述,就一定能够建构起我们民族的精神大厦和灵魂家园,就一定能够使我们的文学成为一轮温暖万千大众的永远不落的太阳”[10]。建安先生的《故乡与河流》就是这样一部对乡愁有着超乎常人的描述与感悟、以建构民族精神大厦和灵魂家园为己任的优秀作品。
【作者简介】
周阿红(1985-),女,湖南邵阳人,长沙学院讲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作者简介] 周阿红(1985—),女,湖南邵阳人,长沙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文艺理论。
[1] 张建安:《故乡与河流》,第2-3页,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下文中凡引用《故乡与河流》原文,皆出此书,不再一一赘注。
[2] 张建安:《“反差现象”与艺术创作兴奋的形成》,《写作》2007年11期。
[3] 张建安:《乡村书写与历史反思——向本贵小说主题考察》,《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3期。
[4] 张建安:《乡村理想的书写与重构》,《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14期。
[5] 方芳、岳凯华:《到处为故乡,遍地是乡愁——评张建安散文集《故乡与河流》》,《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6] 余秋雨:《文化苦旅》,第17页,东方出版中心1992年版。
[7] 张建安:《文艺工作者时代使命的文化学阐释》,《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7期。
[8] 出自习近平总书记2019年3月4日在参加全国政协十三届二次会议文化艺术界、社会科学界委员联组会时的讲话。
[9] 张建安:《文艺工作者时代使命的文化学阐释》,《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7期。
[10] 张建安:《坚持文化创新 坚守艺术理想》,《湖南日报》2017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