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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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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村庄

我家在甪直水乡,记得小时候,我在小河里钓虾,一根小竹棒,一段缝衣线,一条红蚯蚓,就能把许多河虾钓上来,煮熟了,红通通的,又嫩又香,想想都能流口水。清明节前后,我会提着竹篮,到田埂上用小刀挑马兰头,这是一种野菜,炒来吃,有一丝淡淡的清甜,据说能清心明目,若把马兰头在沸水里过一遍,捞上来晒干,可以当零食。放暑假后,我喜欢钓鱼,把钓来的鳊鱼或鲫鱼,取了内脏,洗干净,先油煎一下,然后放半锅水清煮,再放一点盐和姜蒜,煮出来的鱼汤呈奶白色,鲜美可口,至今想起来,还得咂咂嘴。

当时,谁家不养几只鸡、几只鸭,养上一二头猪?我的奶奶对我说过,做人,既要勤俭,又要节约,才能一点点积累,好日子也就慢慢来了。用秕谷喂养鸡鸭,早晨喂一次就够了,平时都是放养的,鸡会找虫子吃,鸭子会从河里找螺蛳吃,绝对不会喂它们吃什么激素。鸡蛋,可以炒菜,还可以换钱,还能孵化成小鸡。听说现在的鸡,养20天或30天就能长到几斤,为了让蛋黄呈红色,还要给鸡喂添加剂,那能吃吗?急功近利,唯利是图,人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浮躁了,变功利了。

晨曦初现,雄鸡迫不及待地唱起歌来,“喔喔”声此起彼伏,勤快的主妇就起来淘米烧粥,几缕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若有微风吹拂,它便婀娜多姿,扶摇而上。河滩边的捣衣声,竹林里的鸟叫声,夹杂着“汪汪”几声狗叫,每天早晨,农村里重复着这样的交响乐,但人们百听不厌,乐此不疲。平淡的生活,像村后的小河水一样,缓缓流淌,经久不息。一村人,亲近得就如一家人,碰个面,都要打声招呼:“吃了吗?”似乎吃是头等大事。男的递根烟,女的凑在一起聊天,家长里短,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每家的生活都差不多,贫富差距很小,生活清贫而快乐,人们对未来充满美好向往。直到长大了,才知道未来就是如愿以偿的日子还没到来。

养猪是人们主要的副业收入,一年养两头猪,喂的是猪草和青糠,上半年养的猪卖给肉联厂,换点钱补贴家用,下半年养的猪,过年前杀了,过年吃,多余的腌起来,在太阳下晒,直晒到酱红色,油光光的滴得出油,这时的腊肉很香,一直吃到来年夏忙。家里有客人来了,割一块腊肉,买几两咸花生,就是最好的下酒菜。现在的泔脚猪,垃圾猪,还有喂瘦肉精的猪,味道很怪,放很多调料也压不住那股骚味,没有从前的鲜香了。

上半年,每家的口粮田,一半种小麦,一半种油菜。麦子和油菜籽,大部分粜给粮管所,留一部分麦子从面粉厂换面粉。当时的面粉就是面粉,不掺石膏粉,擀的面条特别好吃。菜油也是,黄澄澄的,很清,很稠,除了炒菜用,姑娘们喜欢把菜油抹在头发上,这是最好的护发油,把头发保养得乌黑油亮。现在什么地沟油,还有用腐臭的猪肉熬的猪油,如此缺德冒烟的事都做得出来,真不知道人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城里不让养猪,养鸡养鸭都不行,养狗也要办证,但宠物少了,感觉并不比以前安静。在化肥还没流行的时候,猪粪是名副其实的农家宝,年前就把猪粪撒到田里,让小麦和油菜花,在开春以后茁壮成长。做水田的时候,把猪粪均匀地撒到田里,水稻长得更好,颗粒更饱满。那时没有抽水马桶,家家屋后有一口陶瓷大缸,一大半埋在地里,上面露一小半,上面用柴草搭一个简易棚,这就是农家的厕所。人的排泄物,一点也不浪费,不是浇菜就是肥田,这就是自然的循环。

我家院子里,种着两棵桃树,阳春三月,枝头上挂满了粉红的桃花,娇嫩得就像邻家女孩的脸庞。也有人家种着桔树和梨树,没有一家打围墙,大多栽种着冬青和蔷薇,类似栅栏。冬青和蔷薇生命力强,扦插就能成活,只要起初浇一点水,后面不用管它,照样长得茂盛,开得灿烂,如同农村的孩子,极易养活,用不着娇生惯养。我们经常与蝴蝶、蜜蜂、蜻蜓、螳螂等做伴,有时捉着它们玩,并不伤害它们。有时,用一个玻璃瓶,里边放几朵油菜花和蚕豆花,捉几只蜜蜂放在瓶里养,养了几天,又把它们放飞了。有时,在水沟边的柳枝上捉几只蜻蜓,放在蚊帐里,让他们吃蚊子,早上把蚊帐掀起,让蜻蜓自由飞走了。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身边翩翩飞舞的蝴蝶,并不去追逐,因为从小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也许那一只只蝴蝶,就是他们的化身。

身边的小动物越来越少,竹和树少了,农田少得可怜,蝴蝶、蜜蜂、蜻蜓,这些小精灵的身影,别说是城里,就是农村孩子也很难见到了。以前,稻田里随处可见的螃蟹也没了踪影,如今我们在餐桌上吃到的,都是人工养殖的。上过小学的孩子,都知道一句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然而,孩子们不知道稻子长什么样,也没见过青蛙,哪能体会在月朗星稀的晚上,人们坐在屋场上,一边聊天,一边聆听青蛙欢唱的情景?我们读唐诗,而唐诗里的意境,已经渐行渐远。缺乏生活体验,古诗词的美妙意境,孩子们很难感受到了。

身处江南鱼米之乡,河道纵横,人们用河水灌溉,妇女们在河里洗菜洗衣,孩子们在河里游泳。一条条小河四通八达,那是天然的游泳池,不像现在,想游泳也没地方去。当时,河水那个清呀,可以望见一米深的河滩上躺着的河卵石,小鱼小虾在自由地游弋,人们口渴了,双手掬一捧河水,咕咚咕咚地喝下肚去,消一身暑气,解一身困乏,透心的清凉。村里每年要疏浚河道,村民用罱网从河底捞起淤泥,放到船仓里,又舀到河边的泥塘里。田野里生长着连绵的红花草,一眼望去,就像铺上一层花地毯,非常的漂亮。我们惬意地躺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野里,仰望着蓝天白云,人与自然就融为一体。红花草的用途,主要是和淤泥混在一起当农肥,还能用来喂猪,也能炒菜,还能放在粥和饭里一起煮熟,充当粮食。

人们在一些河塘里,养上红菱,种上莲藕,在一些低洼地里,种上荸荠、慈菇和茭白。以粮为纲的年代,人们勤劳而朴实,虽苦犹甜。人们对土地的热爱,是真挚的,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大家都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可是,现在到处能看到荒芜的田地,有的荒了几年,有的荒了十几年,而在拆迁安置小区,失地农民却在见缝插针地种着时令蔬菜。有些青年,眼高手底,基本的农活不会干,就连做饭烧菜这些简单的家务活也不会做。不爱干体力活,“三高”也就如影随形。当一个人忘记了对自然、对父母的亲近与感恩,这个人就开始走向堕落。

我给你描绘昔日的生活场景,就发生在二三十年前。三中全会以后,家庭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解放了生产力,可以做许多喜欢做的事,生活水平有了飞跃提升。然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们身边,悄然发生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是没有先兆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着,我们却对它熟视无睹,茫然无知。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大事不妙,眼前的一切已让我们瞠目结舌。我们生存的环境,已受到空前污染,我们的衣食住行,没一样能让人放心。原先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戴着镣铐跳舞,是得不偿失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各种各样的工厂,包围了我们的城镇,我们呼吸的空气,飘浮着各种粉尘,不再清新舒适,近在咫尺的小河,面目全非,不复往日的清澈,我们每天吃的东西,早已不是原汁原味,食品里掺进乱七八糟的东西,人何尝不是在自食其果、害人害己?人类是世界上最大的刽子手,很多动物的绝迹,不是死在天敌,不是死在传染病,而是死于人的食欲和贪婪!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挽救这一切,只有靠我们自己!

我的奶奶死于肺癌,我的爷爷死于胃癌,我的一位同学,三十多岁就得胃癌去世了,我的三爷爷,四十来岁就死于癌症……村子里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亲人痛苦地离去,多少个家庭,因此陷入困境?自古有“病从口入”的说法,我们饮用的水,呼吸的空气,吃的食品,甚至救命的药品,都被利益收买了。农民看不起病,小毛小病拖着,直到做不动了,去医院一检查,已是癌症晚期,全家陷入了绝望。一人生病,全家受穷的现象,依然没有改观,很少再有寿终正寝的人了。

一个地方就是再富有,如果环境受到污染,不适宜人类居住,那房子再漂亮、钱再多又有何用呢?只有保护好环境,保护好梧桐树,才能引来更多的凤凰,才能让更多的人安居乐业。这些年,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是什么利益驱使,使我们把祖先传承了几千年的青山绿水,弄成千疮百孔、污浊不堪?我们要呵护自己的家园,不能让环境危机,影响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大局!让生态文明之光,照亮我们的生活,护航前行的里程!

镶嵌在广袤田野上的一个个村落,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摇篮,维系我们万千牵挂的故乡。田里种着庄稼,田埂边长着豆苗,河滩边的荒地种着山芋,还有茄子、黄瓜之类,地也争气,总是给农民丰厚的回报。那时不富裕,但个个能吃饱,大家积攒着小钱,追寻着小康之路。

现在的孩子,喜欢窝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我小时候没电视看,孩子们一有空,就凑在一起玩耍,跳绳、追跑、捉迷藏、跳方格、弹球、折纸船、扔飞机等等,玩得不亦乐乎。我喜欢看小人书,《铁道游击队》《三国演义》《水浒传》,我看了好几遍,还跟其他小孩换着看。顽皮一点的小孩,喜欢摔跤,那被摔倒的小孩,不服气,嚷嚷着再来。当时没水泥地,屋场大多是泥地,摔在地上也不怎么疼,就是被摔得鼻青脸肿,大人见了也不生气。换成现在,孩子跌破一点皮,流了一点血,受了一点点委屈,家长就大惊小怪,纠缠不清。父母是孩子的启蒙老师,父母的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怎么以身作则,这是家长必须面对的话题。

浪费可耻,节约光荣,这是我从小就有的认识。分田到户后,人人有饭吃,不会挨饿了,但我每次盛饭,父亲要求我必须把碗里的饭吃完,不能有剩下,就算我吃饱了,剩下几口饭实在吃不下,父亲仍我把剩饭吃完,还教训我说:“你不饿,就少盛一点,没吃饱还能再添,又没人跟你抢,你盛多了吃不完,就是浪费!”母亲说:“碗里的饭粒不吃干净,脸上会长麻子的。”我只得打着饱嗝继续吞咽。有时,母亲要我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掉,我会嘟囔:“饭粒脏了,吃了不卫生。”父亲毫不留情地说:“饭是从米来的,米是从稻来的,稻是从地里来的,谁嫌地上不卫生,谁就别吃米饭。”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招商引资”是个流行词,谁有本事引来外资,谁就是大功臣,且不管外商进来干什么?而且,税收优惠,租金优惠,政策优惠,反正是一路绿灯!当时,人们还没有环保概念,在“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的思想指导下,为了脱贫致富,为了奔小康,大量的外商被奉如上宾,外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能给当地带来资金,带来人气,能让在田里扒活的泥腿子上班拿工资,这是皆大欢喜的事,谁会想到,先发展后治理的代价太沉重了!

城镇在改造,在扩建,在大踏步前进,农村在节节后退。靠近城市的村庄,被圈进了开发区或者新区的范围,乡下人有幸成了城里人。

我离开学校回到农村。母亲说:“你不是当农民的料。”父亲说:“你还年轻,应该出去闯一闯。”家是最包容的港湾,我知道父母不是在埋怨我,他们希望我有出息,不希望我过早地成为他们种田的接班人。我在家一边看书学习,一边考虑另谋出路。不久,我当起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我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孩子,但喜欢不代表拥有。后来我也进过厂,开过店,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现在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我们明显感到身边的年轻人入不敷出,他们晚婚晚育,是迫于经济压力。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真正提升幸福感?

有一天,父亲说,我们村可能要拆迁,房子会被推为平地。我很吃惊,不信。我说:“这儿又不是开发区,离城里有好一段路,前面的村庄还没拆迁,要拆也轮不到这儿。”父亲说:“我是听老金说的,他儿子在政府部门上班,消息灵通。”果然,没过多久,有人来测量土地,打下一个个木桩。拆迁方案很快下来了,我们村庄要整体拆迁,第一期在拆迁范围的有五十六户人家,全部搬到拆迁安置小区。我们都是顺民,陆陆续续、依依不舍地搬走了。年轻人对搬到哪里无所谓,他们无法体会老人们的怀旧心情。这个村庄或许已存在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大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生存繁衍,突然之间,这儿要变成废墟,一个村庄从地平线上消失,从大家的记忆中抹去,的确很难让人接受,不免让人留恋又感伤。好多人在搬走前,一连几夜睡不着。俗话说:“故土难离。”日积月累的眷恋,早已融入到人们的血脉之中,割舍不了,分离不掉。换一个新地方,打乱了原有的生活秩序,大家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原以为,我们将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存,直到地老天荒,没想到,一条高速公路穿村而过,全村人都得让路。随着工业化车轮的滚滚推进,城市的规模在不断扩增,大量的拆迁,催生了房地产和运输、建材、装修行业的兴旺。拆迁无所谓好与不好,每个人有不同的诉求,只是我们还没有习惯尊重每一位公民的合法权益,无论他是留是搬,我们都需要聆听他的选择,这是对人权和物权的尊重,是文明的体现,而非把集体的意志、别人的意志,强加给个人,让人敢怒而不敢言。

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已不复存在。即使留下来的一些村庄,也逐渐变成空村,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年轻人住到城里去了。农村的活力如何保持?这需要面对和探路。村庄的消失或迁移,切断了乡村成长的脉络,眼前好过,不代表未来能持续,保留城乡的二元化结构,才有腾挪余地,才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我国人口在增加,耕地面积却在减少,世界上不仅有经济危机,还有粮食危机,我们不能麻木不仁,吃饭问题不是个小问题,不能被别人扼住咽喉。粮食是保障人类生存的生命线,我们要加强对耕地的保护意识,加强地产粮食品种的扶持,这和环境保护同等重要,如果一味靠进口解决我们的粮食缺口,一是我们会失去定价权,二是我们会失去拯救生命最后的一根稻草。

国家已经意识到“三农”问题的严峻与迫切,“乡村振兴”的号角渐次吹响,一切都在好转,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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