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双湖河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刺骨的北风吹个不停,鹅毛大雪没完没了从天而降。很多人家的羊圈、牛棚都被厚厚的积雪压塌,每个人仿佛对这种鬼天气存有怨言,那时也没有太在意,想着反正快过春节了,就是再冷,又能冷到哪里去。
但不会想到,这一年的冬天对我们家来说,会酷寒无比,自此,即便春天到了,也不会感到有多少暖意。就在春节前几天,二哥突然去世。
放学后听到了这个冰冷的消息,我哭喊着冲进屋,脸色煞白的二哥躺在地上。外面的大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爸、我妈都仿佛变傻了,我们全家人好像一下子都不会说话了,所有人的大脑突然停止了运转,而双湖河的脸上似乎也挂满了泪花。
我就坐在二哥遗体旁,二哥被一张白色的床单盖住了脸。我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根本管不住我的手,一会儿用右手摸摸二哥的脸,一会儿又用左手摸摸二哥的耳朵,但不管是哪只手,感觉是一样的 ,二哥的脸冰冷冰冷的。屋内所有人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灰似的,离得很近也罢,但已经看不清楚彼此了。二哥是我们家在双湖河去世的第一个人,之前我只见过狗蛋外公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狗蛋外公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看到。二哥就不同了,我守在他一动不动的遗体旁,并且打死我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总觉得是不是双湖河与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或者说是不是二哥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知道我胆子小,想用这种方式吓唬我,以后让我规规矩矩听他的话。
实际上我对双湖河一直充满好感,她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年龄不算大,有活力,尤其是双湖河的春天,会让我们有一种错觉,是不是全世界的生命都集合在了这里,整个村子都充盈着生命的喧哗,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甚至像蚯蚓这类喜好躲在地下的,也加入了其中。二哥的提前退场,让双湖河、让我们每一个人措手不及。我在二哥身旁不停地抹泪,实际上眼泪已所剩无几。我静静凝视一动不动的二哥,我老觉得二哥还在喘气,还有心跳,说不准明天早上就会坐起来,然后向他心爱的小弟做个鬼脸,攥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哥没事,然后是新年的鞭炮声,是双湖河家家户户吃年夜饭。
到了下半夜,我一个人守在毫无声息的二哥身旁。我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觉得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停下来接踵而至的寒冷。这中间,我反反复复抚摸二哥的脚,反反复复抚摸二哥的胸口,不停地屏住呼吸,想听一听二哥是不是恢复了呼吸。我的全身都凝固了,唯独大脑还能有一丝转动,而此刻,满脑子全是二哥对我的好,全是我们兄弟欢欢喜喜来到这个世界,走进爸爸妈妈世界的一幕幕温暖的场景。
我哀求双湖河,哀求她使出魔幻法术,阻止死神狰狞地扑向二哥,或者干脆用双湖河手中的利剑斩断死神的魔爪,让我亲爱的二哥重新回来。
照着祖辈留下来的习俗,在家里呆三天,二哥,我永远的二哥就要被抬出屋,放入涂上了铁锈色油漆、冷冰冰的棺材里。接下来,二哥会用静躺、双目紧闭、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的方式,无声地向爸爸妈妈告别,向深爱他的小弟告别。我们能哭喊、能捶胸顿足、能咒骂老天爷瞎了狗眼!唯独你以沉默、以冰冷、以无奈、甚至以无助的模样离开家,一人独自在可恶的坟茔里长眠。
二哥,你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双湖河的大雪停下来了,双湖河的西北风也停歇下来了。双湖河是把所有的面子给到你的身上,莫不是用这种友好表达深深的歉意,或者,让二哥你不怨恨双湖河的一草一木,不怨恨这里的乡亲父老,不忘记爱你的爸爸妈妈、爱你的小弟,还能经常化作一朵云、一阵风或是一声鸟的鸣叫,静悄悄重返双湖河。
二哥你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知道吗?可怜的爸妈彻底崩溃了。老爸,从来没有见过他哭,顶天立地的父亲,二哥,知道吗?此刻,老爸蜷缩在屋外的柴草堆里,声声哀嚎、不吃不喝。可怜咱老妈呀,在心爱的儿子26岁如花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时候,老人家泪流满面,躺在二哥你睡过的炕上,久久地望着屋顶发呆……
实际上在这时候,我对双湖河的怨气还是很深的。虽然说不出来双湖河究竟错在哪里。
二哥出殡那天,在最后看完一眼棺材里躺着的二哥后,我彻底绝望了,这真是最后的一面吗?双湖河,这对一个只有15岁的少年,你是不是过于残酷了,过于冰冷了,过于不人道了!再也见不到二哥了,再也看不到二哥的模样了。双湖河的冬天啊,你是如此残酷无情!
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哥,你知道吗?小弟我老泪纵横。你远去的背影、模模糊糊的背影,再久远的时光也不可能让我释怀。这种无法释怀不单单是因为二哥死在了26岁上,也不单单是二哥抛下爸爸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单单是因为二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双湖河不再保持沉默,他告诉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26岁就死去的二哥,曾经以标准军人的身份效力于国家,后来退伍回双湖河,在村里做电工。春节前为了让双湖河的夜晚不再漆黑一片,为了让双湖河的乡亲父老欢天喜地过年,二哥带上人忙着拉电线,一棵木质电线杆意外折断,我仰慕的二哥、我亲亲的二哥,重重摔在了冬天里双湖河冰冷的地面上……
双湖河你听到了吗?我亲爱的二哥,是在26岁的年龄上,为你夜晚的璀璨,献出了生命!
那段时间常常想,哪怕二哥摔断了腿,摔折了腰,让家人多少能护理几天再走,也能让我们的心里踏实一些,也能好受一些。至少,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憎恨双湖河,不会几十年被层层叠叠的遗憾所裹挟。
我看出来了,双湖河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冬天再也没有像二哥去世那年一样雪下得没完没了,风吹得让人心烦。双湖河可能想用这种方式取得我的谅解。双湖河的乡亲父老,也会时不时谈起二哥,毕竟,那个26岁的生命是为大家凋谢的。
二哥的墓地距双湖河有七、八公里。二哥虽躺在了冰冷的坟茔里,对二哥的怀念不会随岁月的苍老而苍老。二哥忌日,母亲会早早准备好儿子喜欢吃的各类食物,买上好多纸钱,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二哥坟头多待一会儿,要我把家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哥。双湖河的田野里,在冬天往往会有厚厚的积雪,通向二哥墓地也只有一条小道。
我把要给二哥的东西全带好,浅一脚、深一脚地出发了。一路上,回望白色苍茫的双湖河,还是会对双湖河有一丝的怨气。为什么偏偏是我二哥?为什么不事先给二哥提个醒?双湖河为什么不提前调来一场飓风,把那棵讨厌的电线杆吹断,这样,二哥不就没事了吗?我觉得不是我辜负了双湖河,而是双湖河辜负了我。在路上,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人,天上连只飞鸟也看不到。二哥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的画面里,我还是不能接受二哥离我而去的事实。我就在想,会不会过几年,医学发达了,就可以重新把二哥救活?坟墓里的二哥现在可能完好无损,只是睡着了,或者只是暂时昏迷。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气喘吁吁到了二哥的坟前。我用脚使劲踢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一小块空地,把母亲为二哥准备的吃的、喝的还有花的纸钱全都摆好,照着母亲叮嘱的那些话 ,与坟墓里的二哥说起话来。说真的,二哥活着的时候,我们兄弟间话不多,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多时候,只是一个眼神甚至一声咳嗽,彼此也会心领神会。我们走在一起,哪怕半天不说一句话,但好像比说话还要亲近一些。如今,坟墓外是我,坟墓里面是二哥。我能说话,二哥也许能听到,可他不可能再说话了。我拿出火柴,为二哥点上一炷蜡烛,把妈妈准备的纸钱全部点燃了。我想二哥一定会听到他亲爱的小弟的每一句话,也会收到老妈带给儿子的每一分钱。
自从二哥去世后,我会常常坐在河边陷入沉思,有时候就想问双湖河,人为什么会死呢?如果必须要死,那至少等活到八九十岁再死。双湖河是不是对我二哥太不公平了。26岁,多好的年龄啊!要么,让二哥多活上30年,让二哥和小弟一起为爸爸妈妈养老送终,让我们在双湖河的怀抱里幸福生活30年。这一切,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如果二哥活着的话,现在也已接近70岁年纪了。双湖河见证了我们兄弟之间难以割舍的情分。二哥,你躺在坟茔中已经40多年了,双湖河可以见证,你亲爱的弟弟,从未间断对哥哥的怀念,这种怀念还会续延下去,只要双湖河还在,只要弟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