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湖河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也是我的出生地。门前溪水潺潺,青蛙与七星瓢虫和睦相处,爷爷在草丛中唤出大耳朵野兔,麻雀在屋檐下落落大方的筑巢。村外满是芨芨草,红狐狸隐藏起来谈情说爱。麝鼠独占池塘打情骂俏、挖洞垒巢,孩子稠得像下饺子。水渠环绕村庄,爸爸闲暇时就会卖弄捕鱼技巧,白条、 泥鳅、 鲫鱼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山中的狍鹿,时不时大驾光临,许是失恋出来散散心。周边万亩芦苇塘,野鸭逮条野生鱼,也会呱呱大叫。野猪耍横,拖儿带女满塘子瞎转悠,让备孕的云雀好心烦!小伙伴们下河游泳,大头鱼在裆间乱窜,若不小心靠近画眉鸟的领地,立马立翅横眉在头顶盘旋叽叽喳喳数落你。游蛇在河岸向阳处做瑜伽,刺猬憨头憨脑,独自散步。有时头顶有浊物落下,不用看一准是乌鸦又腹泻了。爷爷特喜欢鸟的赛歌会,夏季的庭院郁郁葱葱,是天然舞台。歌手们麻溜地跃上树枝头,也没什么主持人,个个素颜。根本不看时间扯着嗓子卖弄,中音还是美声,爷爷自己也迷糊呢。
—题记
一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新疆伊宁县,双湖河这个地方很不起眼。一开始,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一来这地儿没几户人家,二来远离交通要道,有些偏僻。自从这里来了一些内地的支边人员,情况就不同了。在这群人当中,就包括我爸和我妈。
我爸大半辈子为水所困,在来到一处几乎遍地是水的地方,眼睛发光,腿脚自然就有点迈不动了。难得独断一次,一点也没征求我妈的意见,就决定留下来不走了。起初我妈是一万个不乐意,为此还与我爸冷战了半个月。后来,确实感到不缺水洗洗涮涮倒也很方便,就不再坚持。一起来的几个叔叔、婶婶也特别喜欢这个地方,大家开始谋划长久呆在这里。
一天晚上,大家伙聚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有人提议是不是给住的地方起个名字,不然往老家写信也不好落地址。七嘴八舌,起啥名儿的都有,好半天统一不了意见。这中间有个姓张的广东人,肚子里有点墨水,慢悠悠说道,咱们住的地界水渠多,前后又有两个湖,就叫双湖河吧。
从那以后,双湖河这个名字一点一点传了出去,再后来得到官方的认可,双湖河的名字才正式确定。在后续我写的许多文字当中,会经常出现双湖河这个地方。
因为初来乍到,我爸和我妈有些不习惯。我爸是山东人,我妈是辽宁人。不适应的主要原因还是气候。那些年,双湖河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热得心慌意乱。这还不是主要的,双湖河因为水多、草多,自然蚊子多,夏天的晚上,几乎要拼了命与讨厌的蚊子干仗。
同来的几家,也好不到那里去。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谈论最多的话题不说你也会猜得到,那就是该死的蚊子,还有就是商量对付蚊子的办法。
我的降生,也没有给老爸、老妈带来多少喜悦。原因是,我已经有四个哥哥了,爸妈确确实实想要一个丫头。特别是我妈,见邻居家的小囡囡,眼睛都不眨一下,满脸都是羡慕的神色。在家中我是老小,出生后也没有感到受冷落、算挺可以的。
双湖河的身世,可以说简单明了,没有多少绕弯的地方。一句话,她就是一片处女地,两个不大不小的湖,几千亩的沼泽地,还有芦苇塘四处可见,遍地水草,水草当中自然有各色各样的鸟、虫、鱼和兽之类。余下的就是那片大的有些出奇的榆树林。
不知道是我碰到了双湖河还是双湖河遇到了我。
从开始牙牙学语,就与双湖河有了某种特别的亲近感,在我摇摇晃晃学会走路之后,几乎天天在双湖河的水里、土里、泥里、打滚、嬉闹、玩耍,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显示出我对双湖河的依恋,或者说,不这样做,双湖河也会觉得过意不去,冥冥之中,仿佛我就是为双湖河而来。没有名字的时候,我不急着出生,在她有了响当当的名字之后,我便呱呱落地。
双湖河不过是广袤大地上的一个点,或者就连一个点也算不上。可她并不在意。在等待了千年万年之后,终于见到了我,我也有幸见到了双湖河。双湖河就像一位风韵十足的少妇,以养眼的身段招引着人们,以富足的乳房喂养包括我在内的一群人。
我的前半生几乎没有离开过双湖河,经常想,双湖河为什么单单喜欢走进我的梦中,为什么独独喜欢与我结伴而行,又为什么偏偏在我所有的文字当中闪闪发光?我觉得双湖河就是家中的一位特别成员,除了不说话外,家中的所有事情她都会参与。
在双湖河水里、泥里打滚,在双湖河的怀里、肩头、背上撒欢儿,双湖河不气不恼,这一点,双湖河比母亲好像还要温暖一点。我妈特爱讲卫生,尤其见不得脏兮兮的样子。每天我像小泥人一样回家的时候,就是扫帚伺候的时候。人说动物记吃不记打,我呢,干脆是屁股蛋被揍成八瓣,一出门就把一切全给忘了,又欢天喜地钻进水塘玩得昏天黑地。
双湖河的味道给了我永不磨灭的记忆。有时候在想,双湖河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即使现在已进入暮年,还会身不由己咀嚼她难以忘怀的味道。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在外面疯了一天,老妈喊着乳名催回家吃饭,这时候,双湖河的味道、老妈的味道、老妈做的饭菜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那种感觉现在打死我也无法用文字写出来,那时经常会有活着真好,活上一千年该有多好的念头。
有时我会天真地想,我会不会是双湖河乳房上的一颗痣,或者是双湖河身上的一颗胎记?要么就是她的一颗门牙、一缕头发、一滴眼泪。
在整个一个春天,大人们忙着开荒、种地,往黑黝黝土里撒上各式各样的种子。我和小伙伴们在街上大呼小叫,撵得鸡飞狗跳,每天保留节目肯定是去河里洗澡。从上小学前开始我就敢下水。当然,我的这个举动让老爸老妈着实提心吊胆了好一阵。说句实话,一次也没有被水呛着,肯定是吹牛。有好几次,就差点被水冲走。老妈把我从水里捞上来,一顿暴揍,直打得我呲牙咧嘴,但我自始至终不出声,也不掉眼泪。老爸当然心疼家里的这个小男人,就忙着劝架,我妈的脾气了不得,不劝还好一点,有人若在一旁说话,那简直就是给汽油点火。有一次,又是因为不听话去河里洗澡,老妈打得我没有了气息才罢手。在炕上老老实实躺了三天,厚着脸皮品尝完了老妈煮的一小盆算是慰问我的鸡蛋。刚一出门,就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吼着喊着叫着跟铁蛋、狗蛋、牛牛还有毛毛几个伙伴又一头扎进了水里。
我这样说,没有半点责怪双湖河的意思。相反,感觉到挨老妈的揍越多,反而与双湖河更近了不少。双湖河的水淹不死我、双湖河的泥巴呛不死我、双湖河的蚊子咬不死我。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加上许许多多与双湖河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事,终于将我与双湖河的目光聚在了一起。在双湖河的呵护下,我居然连滚带爬地成长起来。在这个过程当中,有好些事,就连老爸老妈都没讲,但双湖河完完全全看到了,让我感到够义气的是,双湖河看到了,常常会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或者干脆保持足够的绅士风度,为我守口如瓶。
二
打小我就长得老成,与同龄人相比至少多出10岁。在双湖河这样野性十足的地方,母亲赠与我的这种基因反而成全了我。可能从七、八岁开始,我就对双湖河的一棵水草、一只野兔 、甚至一块土疙瘩都充满好奇。仿佛总能听到双湖河的心跳,也能猜测到她此刻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此一来,我便与双湖河心有灵犀一点通。当然,双湖河也会把我拿捏得稳稳的,小屁孩的所思所想当然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在一个雪下得出奇多的冬天,狗蛋的外公去世了。那时候的双湖河没有现在这样讲究,四面敞开,至少有十个方向与外界相通,但必须靠脚板,不会有一辆汽车、拖拉机进得来、出得去。三天之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左邻右舍大人们齐出动,用肩扛手抬的方式,把狗蛋的外公拉到墓地,埋进了土里。狗蛋的外公,是双湖河接纳的第一个逝者。自此,双湖河西边的坟地,去了第一位居民。
整个过程我都看到了,自那以后,本来就喜欢胡思乱想的我就更是停不下来了。
在双湖河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就想,可不可以把高兴的事情放进来,把不好的事情用一把大锁锁在黑屋里,不让它出来呢?时常我会独自躺在草丛中,嘴里不忘嚼上一棵草茎,翘起二郎腿,望着天空发呆。每当这时候,就会管不住自己,情不自禁数天上的星星。在双湖河白天里数星星,可能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人了。奇怪得很,这种不可思议、神经兮兮的习惯一直保持到工作以后。我知道这绝对是双湖河赐给我的特异功能。而草丛中一般也闲不下来,形形色色的虫子在我的身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有的坏家伙还在我的脸上故意拉屎。近处会传来嚼蒲草的声音,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一只肥硕的麝鼠,至于身旁有没有情人之类的,不好说。
狗蛋的姥爷去世了,不是我的姥爷去世了。但自从老人入土之后,我会时常坐在一片草地上或是站在一棵树下发呆,而且一发呆就是好半天。就在想,人为什么会死呢?我会不会死,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会不会死呢?如果去了星星或是月亮那里,会不会就不会死呢?有时还突然羡慕起水中的鱼来,若是活在河水当中,是不是就不会老得那样快,也就不会死了。
老爸买回十几只山羊,在暑假,我的任务就是赶着一群羊去草滩,这样的任务,着实有点轻,也为我数星星提供了方便。我曾在一个上午,趴在一块草地里,与双湖河轻言细语,我在感知双湖河的呼吸,感知她的脉动,想着双湖河的前生今世。又有一次,偶尔发现一块挺大的石头,我就围着这块石头瞎转悠,想着,石头为什么会在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里以前会不会是山、会不会是海呢?如果是,山上的野山羊、海中的各式各样的鱼又去了哪里?
双湖河也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但她不是嘲笑,而是用欣赏的目光注视我,时不时展现能够诱导我胡思乱想的东西。我继续在草丛里转悠,你还别说,又有新的发现。在脚底下,过来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灰色虫子,背上是有花纹的硬壳。我用一根草杆击打它,这家伙不是急匆匆逃跑,也不是张牙舞爪上来搏斗,而是立马一动不动装死,待我一挪脚,小家伙一溜烟似地跑了。看到这里,又开始想,虫子这个装死的本事是谁教给它的呢?如果一只老虎扑上来咬我,用装死的办法管不管用呢?想了半天,好像也没有想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春天的双湖河生机盎然。解读这种景象的最好实例就是各类动物、禽类的交配行为。那时在头脑里,几乎没有关于延续生命的任何启蒙知识。两只野兔在草丛中选择好位置,又酝酿好半天,一只野兔趴到了另一只野兔的身上。那时候就觉得特别好奇,远远躲在一旁看热闹。又有一次,两只猫在交配,母猫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声。经常还会看到耀武扬威的公鸡跳到母鸡的背上,嘴使劲叨着母鸡的头顶。我的羊群里就有一只杂色毛的坏家伙,贼头贼脑,长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一会闻闻这只羊的屁股,一会又嗅嗅那只羊的尾巴,不好好吃草,动辄就趴到另一只羊的身上。没有谁能够告诉我这些家伙究竟在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不过,借助于双湖河的灵性,我还是有了那么一丝的感觉。回家问母亲,我是从哪儿来的,母亲没好气地说,捡来的!又问,那哥哥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有点烦,脱口说道,是从土豆地里刨出来的!在这以后,就特别留意田间地头,想着,说不准哪一天,母亲会不会再给我刨出一个哥哥来。
双湖河好像特别偏爱我,这种偏爱,不单是给了我白天里数星星的本事,很多时候,她并没有把我当成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她会变着法子给我展示只有在双湖河才能够看得到的东西,牵着我的手一直朝前走。在双湖河的每一天,都是我的节日。
三
在双湖河的相册里,果园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甚至我在怀疑,是不是当年果园里的狐狸精格外关照我,这才让我拥有如此丰厚的想象力和记忆力。
因为是家中老小,父亲格外疼爱。我也像父亲的小尾巴,或者影子,不管怎么说,老爸喜欢我,去哪里,都不会忘记领着他的小儿子。老妈说,小时候,我长得胖胖呼呼的,也有点憨头憨脑。据老人们说,不仅我父亲喜欢我,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好像也从不吝啬对我的好感,为此,狗蛋和铁头他们嫉妒得一塌糊涂,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干脆不和我玩了。
因为父亲年长一些,又属于绝对老实,从不贪占公家便宜的人,所以集体的那片果园,大家一致同意由我父亲看护。这样一来,我这个小尾巴就天天跟着父亲往果园里跑。
不过第一天就有一个不太愉快的小插曲。
家中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菜园里散步,而且看得出来,老母鸡格外精神,像个巾帼英雄。原因很简单,她统帅着至少30多个小鸡,这可是她蹲在鸡蛋上忘记睡、忘记吃喝,辛辛苦苦一个多月的杰作。我呢,手特别贱,趁巾帼英雄不注意,偷着逮住一只粉色的小鸡拿在手里玩耍,这一举动惹得老母鸡火冒三丈、上蹿下跳。父亲急着去看护果园,就喊着我的乳名,要我一起去。可能因为慌乱,或者是手劲使得有点大,那只小鸡突然翻起白眼,一下就熄火了。我妈刚好在菜园里,不偏不斜地发现了这一幕。我妈脾气暴躁,收拾起我们来,那真叫一个不客气。眼见一场暴打铁板钉钉。还是父亲疼爱他的儿子,连忙阻止,然后拿起地上的一个有些掉瓷的破脸盆。父亲把可怜的已经没了气息的小鸡放在地上,盖上盆子,用一个铁器轻轻敲打盆底。一旁的老妈见此情景好像也觉得挺新鲜,居然忘了对我下手。老爸只敲了几下,掀开脸盆,奇迹出现了,小鸡居然起死回生,一溜烟跑去找它的英雄妈妈了。父亲这一不可思议的举动,不仅减去了来自母亲即将到来的对我的皮肉之痛,而且从此以后,我对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
去果园的路上,我自然心花怒放,那个开心就甭提了。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小激动。
果园在双湖河东南面,已经出了村子,面积估计足足有一百多亩。第一次去好像是五月份。进了果园,父亲把开水壶、干粮挂在树杈上,嘱咐我不要调皮乱跑,就忙他的去了。
离开了父亲的视线,我简直就成了脱缰的小马驹,或者准确点讲,就是孙悟空第一,我就是第二!从这棵树上下来,又嗖地一声爬上另一棵树。这阵树上才挂果没多久,也就有指甲盖般大小。我一边爬树,一边肆无忌惮地品尝树上的又酸又涩的青果,这棵树上的咬一口,那棵树上啃一嘴,随随便便到处乱扔。
我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举动,哪能逃得了父亲的火眼金睛。中午在树下吃饭的时候,父亲脸色有点难看。尽管父亲一句话没说,我还是有点小尴尬,下午的时候,就老实多了。
不过接下来也没怎么闲着,在果园里疯疯癫癫的我,居然发现了一个刚刚挖好没多久的洞穴,因为洞口外面的土十分新鲜,而且还发现了几粒兔子流光流光的粪蛋蛋,于是我就伏在洞穴旁,等着洞里的那位大耳朵先生出来好逮个正着。
可能刚才动静大了一点的缘故,整整一个下午,洞中的那个家伙居然纹丝不动,我的失望简直比天还大,比海还深。
老爸喊我,准备回家,这阵我刚好尿急,于是冲着洞口一顿猛呲,咬牙切齿,在心里还坏坏地想,叫你不出来!叫你不出来!
到家后,关于兔子洞的事仍然耿耿于怀。晚上睡觉之前,我特意准备了一根长长的木棍,明天到了果园,看我怎么收拾洞里品尝了我的尿尿的那个家伙。
正像你猜的那样,第二天再去果园,哪里还有什么兔子?洞口兔子脚印杂乱无序,我怀疑趁着夜色,野兔一家老小慌慌张张搬到别处去了。我的耳朵有些发烫,是不是野兔全家都在咒骂昨天往洞里撒尿的那个坏蛋。
就这样,我几乎天天跟着父亲去果园玩耍。
可能是半个月之后,听到一个有点吓人的消息,说隔壁姓王的单身汉前几天喝醉了,半夜稀里糊涂去了果园,结果遇见了狐狸精,把可怜的醉汉吓了个半死,好长时间,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出门。
其实在双湖河,这样的事还真不少。在以后的文章里我还会写到。这一次醉汉的奇遇当然对我的触动最大。果园我天天跟父亲去,这狐狸精如果让我碰到又该咋办呢?
于是我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假设或者叫推理也可以。因为这个缘故,我突然变得出奇的老实,为此,父亲在我老妈那里没少表扬我。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毛毛雨,父亲叫我别乱跑,找一棵枝叶茂盛的果树,在树下避雨。
来到树下坐了一会,还是闲不着,就又想起狐狸精的事。
第一个疑问是,狐狸精是男的还是女的,长得吓人还是像仙女一样。会不会说人话,会不会咬人或者吃人肉?而且我还继续往深处想,狐狸精若是女的,如果长得和我妈妈一样漂亮,若非要做我的媳妇又该怎么办?告不告诉父亲,告不告诉母亲?这样想着想着,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老爸来喊醒我,发现刚才睡着的一小段时间里,哈喇子肯定没少流,衣服领子都被浸湿了。
假期结束后,我只有在周末随父亲来果园。当然,关于狐狸精的事似乎一丁点都没放下。而且,在每次碰到倒霉的姓王的邻居的时候,会特别留意观察他的那张本来就有点坑坑洼洼的脸,想发现他的脸上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因为在看小人书的时候,书中有板有眼讲到,狐狸精如果是男的,碰到男人,喜欢把人的心肝掏出来吃掉,碰到女人,就会掳去做压寨夫人。如果狐狸精是女的,碰到女人会啃咬人家的脸,若碰到的是男人,不但咬脸,还会逼着娶她,当然这个男人长相要过关,不然那就惨了。姓王的倒霉蛋是男的不假,可是长得一点不好看,问题他又是单身汉,狐狸精会咋想呢?
真有点替狐狸精犯愁。
四
双湖河野性十足,教会了我在任何时候绝不退缩!放飞我想象的翅膀,在双湖河黑黝黝的土地上自由飞翔!之所以有这样的口气,重要的原因是从小就特别喜欢骑马,马是造物主给予人类的神兽。只要敢纵马驰骋,你绝对是神一样的存在!双湖河不但有马,而且我哥就在为集体饲养马,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你就不难猜测,我会以怎样的开挂人生一路走来!
感谢母亲给了我海阔天空、放荡不羁的秉性,双湖河在我的身后摇旗呐喊!好几次,我居然想到了五十年后的自己,想到了一百年后家族的兴衰。按常理,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如此老成,但我偏偏属于十足的异类,可能是双湖河给予了我足够的胆识吧?总之,不止一次感受到了想象的魅力,虽然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想象。
对马的近乎疯狂的偏爱,让我在双湖河的成长完全冲破了教育家、心理学家给出的既定模式!双湖河的马膘肥体壮,完全符合我梦中赋予马的模样。骑马是需要胆量的,这还远远不止,还必须有壮士的胆魄。可能也就是十二三岁吧,哥哥教我骑马。起初我错把傲天傲地的骏马当做了俯首称臣的没出息的毛驴。那匹枣红色的马当然不会任一个孩子随意摆布,她瞬间感到有些耻辱,于是,仰头长啸,驮着我朝着双湖河平坦的原野飞奔而去!
马背上的我用双腿死死夹住马肚子,双手紧紧抓住马的鬃毛,心里扑腾腾乱跳。害怕归害怕,马带着你风驰电掣的感觉,那是千年百年也不会忘掉的。这种情形,出乎哥哥的预料,哥哥骑上另一匹马,跟随我的身后。跑了足足有三、四千米,也许是觉得我可以做骑手了,测试合格了,胯下的枣红马这才放缓了脚步,减慢了速度,变快跑为慢跑,最后停了下来。
自从有了这一次非凡的经历,在以后的那些年里,几乎天天骑马,没有马的陪伴,简直想象不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常常一个人游荡,面对双湖河的蓝天、原野、溪流、飞鸟自言自语。我怀疑是不是双湖河格外看重我,不仅给了我骑马的特权,还让我的思想也变成脱缰的野马纵横千里万里!
想象也可能是地球上最不可思议的礼物。无论富贵还是贫穷,也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想象都会陪伴左右。即便处在卑微的境地,但可以心忧天下;即使生活在像双湖河这样微不足道的地方,同样能够憧憬遥不可及的远方!我是双湖河的一块土疙瘩,一棵稗子草,一棵芦苇,一棵狗尾巴花,但毅然举起了想象的利剑,想象蓝天大地,想象前世今生!
每当有了一些异样的思考,不仅会躺在草地上与双湖河分享,还会飞身上马,让想象的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确实太像双湖河了,这种相似性就是绝不会给自己设计一副套子,然后把自己牢牢地套住,一辈子说身不由己的话,做身不由己的事!
双湖河的马当然不是那种嗲声嗲气的马。有一次,骑着黑色高头大马在双湖河的河岸行走,每当这时候就会自然而然产生英雄情怀。一直在想,如果双湖河能够与上天对话,或者说可以争取到一个去天庭的名额,那她会不会直接把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给我?如果是真的,我会不会骑着天庭上飒爽英姿的马,逐一验证之前生活在双湖河的时候关于对天庭的那些奇特的向往?
我的马又开始了奔跑,它最能理解心潮澎湃的骑手,嫉恶如仇的骑手,不按常规套路活着的骑手,需要怎样的马步。在马背上狂奔的感觉是所向披靡、舍我其谁的感觉!
双湖河知道她的孩子真正需要什么!双湖河的芦苇塘一望无际,千百年来的传奇尽在其中;双湖河的河渠十几条、几十条,条条通向生命的乐园。双湖河废弃了拴马桩,双湖河的马比世界任何地方的马更加自由奔放;双湖河撤除了所有的清规戒律,绝不会阻止她的孩子向着神秘的远方纵马驰骋。
五
那一年,双湖河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刺骨的北风吹个不停,鹅毛大雪没完没了从天而降。很多人家的羊圈、牛棚都被厚厚的积雪压塌,每个人仿佛对这种鬼天气存有怨言,那时也没有太在意,想着反正快过春节了,就是再冷,又能冷到哪里去。
但不会想到,这一年的冬天对我们家来说,会酷寒无比,自此,即便春天到了,也不会感到有多少暖意。就在春节前几天,二哥突然去世。
放学后听到了这个冰冷的消息,我哭喊着冲进屋,脸色煞白的二哥躺在地上。外面的大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爸、我妈都仿佛变傻了,我们全家人好像一下子都不会说话了,所有人的大脑突然停止了运转,而双湖河的脸上似乎也挂满了泪花。
我就坐在二哥遗体旁,二哥被一张白色的床单盖住了脸。我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根本管不住我的手,一会儿用右手摸摸二哥的脸,一会儿又用左手摸摸二哥的耳朵,但不管是哪只手,感觉是一样的 ,二哥的脸冰冷冰冷的。屋内所有人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灰似的,离得很近也罢,但已经看不清楚彼此了。二哥是我们家在双湖河去世的第一个人,之前我只见过狗蛋外公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狗蛋外公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看到。二哥就不同了,我守在他一动不动的遗体旁,并且打死我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总觉得是不是双湖河与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或者说是不是二哥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知道我胆子小,想用这种方式吓唬我,以后让我规规矩矩听他的话。
实际上我对双湖河一直充满好感,她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年龄不算大,有活力,尤其是双湖河的春天,会让我们有一种错觉,是不是全世界的生命都集合在了这里,整个村子都充盈着生命的喧哗,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甚至像蚯蚓这类喜好躲在地下的,也加入了其中。二哥的提前退场,让双湖河、让我们每一个人措手不及。我在二哥身旁不停地抹泪,实际上眼泪已所剩无几。我静静凝视一动不动的二哥,我老觉得二哥还在喘气,还有心跳,说不准明天早上就会坐起来,然后向他心爱的小弟做个鬼脸,攥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哥没事,然后是新年的鞭炮声,是双湖河家家户户吃年夜饭。
到了下半夜,我一个人守在毫无声息的二哥身旁。我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觉得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停下来接踵而至的寒冷。这中间,我反反复复抚摸二哥的脚,反反复复抚摸二哥的胸口,不停地屏住呼吸,想听一听二哥是不是恢复了呼吸。我的全身都凝固了,唯独大脑还能有一丝转动,而此刻,满脑子全是二哥对我的好,全是我们兄弟欢欢喜喜来到这个世界,走进爸爸妈妈世界的一幕幕温暖的场景。
我哀求双湖河,哀求她使出魔幻法术,阻止死神狰狞地扑向二哥,或者干脆用双湖河手中的利剑斩断死神的魔爪,让我亲爱的二哥重新回来。
照着祖辈留下来的习俗,在家里呆三天,二哥,我永远的二哥就要被抬出屋,放入涂上了铁锈色油漆、冷冰冰的棺材里。接下来,二哥会用静躺、双目紧闭、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的方式,无声地向爸爸妈妈告别,向深爱他的小弟告别。我们能哭喊、能捶胸顿足、能咒骂老天爷瞎了狗眼!唯独你以沉默、以冰冷、以无奈、甚至以无助的模样离开家,独自在漆黑、寂寥的坟茔里长眠。
二哥,你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双湖河的大雪停下来了,双湖河的西北风也停歇下来了。双湖河是把所有的面子给到你的身上,莫不是用这种友好表达深深的歉意,或者,让二哥你不怨恨双湖河的一草一木,不怨恨这里的乡亲父老,不忘记爱你的爸爸妈妈、爱你的小弟,还能经常化作一朵云、一阵风或是一声鸟的鸣叫,静悄悄重返双湖河。
二哥你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知道吗?可怜的爸妈彻底崩溃了。老爸,从来没有见过他哭,顶天立地的父亲,二哥,知道吗?此刻,老爸蜷缩在屋外的柴草堆里,声声哀嚎、不吃不喝。可怜咱老妈呀,在心爱的儿子26岁如花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时候,老人家泪流满面,躺在二哥你睡过的炕上,久久地望着屋顶发呆……
实际上在这时候,我对双湖河的怨气还是很深的。虽然说不出来双湖河究竟错在哪里。
二哥出殡那天,在最后看完一眼棺材里躺着的二哥后,我彻底绝望了,这真是最后的一面吗?双湖河,这对一个只有15岁的少年,你是不是过于残酷了,过于冰冷了,过于不人道了!再也见不到二哥了,再也看不到二哥的模样了。双湖河的冬天啊,你是如此残酷无情!
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哥,你知道吗?小弟我老泪纵横。你远去的背影、模模糊糊的背影,再久远的时光也不可能让我释怀。这种无法释怀不单单是因为二哥死在了26岁上,也不单单是二哥抛下爸爸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单单是因为二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双湖河不再保持沉默,他告诉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26岁就死去的二哥,曾经以标准军人的身份效力于国家,后来退伍回双湖河,在村里做电工。春节前为了让双湖河的夜晚不再漆黑一片,为了让双湖河的乡亲父老欢天喜地过年,二哥带上人忙着拉电线,一棵木质电线杆意外折断,我仰慕的二哥、我亲亲的二哥,重重摔在了冬天里双湖河冰冷的地面上……
双湖河你听到了吗?我亲爱的二哥,是在26岁的年龄上,为你夜晚的璀璨,献出了生命!
那段时间常常想,哪怕二哥摔断了腿,摔折了腰,让家人多少能护理几天再走,也能让我们的心里踏实一些,也能好受一些。至少,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憎恨双湖河,不会几十年被层层叠叠的遗憾所裹挟。
我看出来了,双湖河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冬天再也没有像二哥去世那年一样雪下得没完没了,风吹得让人心烦。双湖河可能想用这种方式取得我的谅解。双湖河的乡亲父老,也会时不时谈起二哥,毕竟,那个26岁的生命是为大家凋谢的。
二哥的墓地距双湖河有七、八公里。二哥虽躺在了冰冷的坟茔里,对二哥的怀念不会随岁月的苍老而苍老。二哥忌日,母亲会早早准备好儿子喜欢吃的各类食物,买上好多纸钱,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二哥坟头多待一会儿,要我把家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哥。双湖河的田野里,在冬天往往会有厚厚的积雪,通向二哥墓地也只有一条小道。
我把要给二哥的东西全带好,浅一脚、深一脚地出发了。一路上,回望白色苍茫的双湖河,还是会对双湖河有一丝的怨气。为什么偏偏是我二哥?为什么不事先给二哥提个醒?双湖河为什么不提前调来一场飓风,把那棵讨厌的电线杆吹断,这样,二哥不就没事了吗?我觉得不是我辜负了双湖河,而是双湖河辜负了我。在路上,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人,天上连只飞鸟也看不到。二哥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的画面里,我还是不能接受二哥离我而去的事实。我就在想,会不会过几年,医学发达了,就可以重新把二哥救活?坟墓里的二哥现在可能完好无损,只是睡着了,或者只是暂时昏迷。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气喘吁吁到了二哥的坟前。我用脚使劲踢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一小块空地,把母亲为二哥准备的吃的、喝的还有花的纸钱全都摆好,照着母亲叮嘱的那些话 ,与坟墓里的二哥说起话来。说真的,二哥活着的时候,我们兄弟间话不多,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多时候,只是一个眼神甚至一声咳嗽,彼此也会心领神会。我们走在一起,哪怕半天不说一句话,但好像比说话还要亲近一些。如今,坟墓外是我,坟墓里面是二哥。我能说话,二哥也许能听到,可他不可能再说话了。我拿出火柴,为二哥点上一炷蜡烛,把妈妈准备的纸钱全部点燃了。我想二哥一定会听到他亲爱的小弟的每一句话,也会收到老妈带给儿子的每一分钱。
自从二哥去世后,我会常常坐在河边陷入沉思,有时候就想问双湖河,人为什么会死呢?如果必须要死,那至少等活到八九十岁再死。双湖河是不是对我二哥太不公平了。26岁,多好的年龄啊!要么,让二哥多活上30年,让二哥和小弟一起为爸爸妈妈养老送终,让我们在双湖河的怀抱里幸福生活30年。这一切,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如果二哥活着的话,现在也已接近70岁年纪了。双湖河见证了我们兄弟之间难以割舍的情分。二哥,你躺在坟茔中已经40多年了,双湖河可以见证,你亲爱的弟弟,从未间断对哥哥的怀念,这种怀念还会续延下去,只要双湖河还在,只要弟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