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广州文艺》《小说界》《诗刊》《散文》《天涯》《花城》《十月》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等200多种选本,逾25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桃李不言》《江湖告急》《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说集《吃了豹子胆》,散文集《少年史》《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时间与河流》等12部。有作品翻译成英、俄、日、蒙、意、匈等语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获得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小说奖、广东省诗歌奖、广东省散文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红豆》文学奖。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黄金明
恋爱中的机器人
在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机器人作家阿托出版了小说处女作《恋爱中的机器人》。阿托是个男性,刚投入使用,在文学创作上还是新手,却是果城人工智能公司的第二代产品。据说其第一代产品在小范围试用之后,因效率不高,且想象力匮乏,没有大规模投放于市场。阿托本来没什么恋爱经验,既没有跟人类坠入爱河,也没有跟女机器人比翼双飞。换言之,他没有“深入生活”,但不妨碍他写出了一部爱情小说佳作。好比李公佐没入过蚁穴,却写出了震古铄今的《南柯太守传》;卡夫卡没去过美国,也写出了妙不可言的《美国》。至少,他对有史以来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或相关的文学经典了如指掌,譬如包法利夫人跟莱昂第一次幽会住的是哪间小旅馆,安娜·卡列尼娜初遇列文的心理状况,亨伯特第一次见到洛丽塔的迷醉与颤栗,这一切都贮存于他的数据库之中。这部小说的独创性在于,这是人类历史上(包括机器人历史)第一次成功描写了机器人情感纠葛的小说,真正是机器人写机器人并由机器人阅读的佳作。以前,也有一些平庸的机器人作家,模仿人类作家写出了人类爱情生活的小说。当然,这不妨碍人类去阅读并给予较高评价,但都无法企及经典小说的高度,而阿托出手不凡。
相较而言,顶尖的人类作家还是有其无可替代的优势,对情感波动的精细捕捉,对人物潜意识或内在心理的抽丝剥茧,始终为机器人作家所望尘莫及。换言之,在刻画人物灵魂方面(这也是核心竞争力),成了人类作家的杀手锏,是机器人作家尚未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早期的机器人不知道情为何物,他们是冷漠、麻木、蒙昧的,反应迟钝,哪怕看上去有多么聪明,也难以了解心灵的微妙、丰富和深邃。当人工智能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人说,阿托是机器人制造或生育的孩子,其双亲不仅是机器人科学家,也活跃于文学界。阿托天赋异禀,而其知识结构的更新能力更是出类拔萃。他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小说天才。
阿托似乎破译了传统作家的写作奥秘,并有所超越。有一个幸灾乐祸的评论家撰文声称,如果说阿托不是当代作家中的乔伊斯,也至少是劳伦斯或福尔斯。此书的水准应当介于《恋爱中的女人》或《法国中尉的女人》与《尤利西斯》之间,人类作家的饭碗就要被他打破了!这些评论家对当代小说早已深怀不满,一再声称要跟文学离婚,而对机器人创作的小说争相追捧。相对来说,机器人评论家就谨慎多了。他们以前习惯了对传统文学评头品足,指三道四,对机器人的创作不买账,犹如世纪初对网络通俗文学持一种轻视的态度。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阿托在小说世界上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让人称奇的是,这竟然不是幻想小说,写的是机器人生活上的日常经验,在现实中确有其“人”。根据人类当局的法律,机器人虽有生育能力,但没有生育权,亦即未经许可,不得私自复制或繁殖机器人,因此,机器人私自组合家庭并生男育女是非法的,只好被迫转入地下。近年来,随着机器人家庭逐渐增多,势力扩张,渐有跟人类社会分庭抗礼之势。双方头头经过数轮谈判,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暂且相安无事。女主角蕙是AI机器人二代,出身优越,家境殷实,在名校接受了良好教育,并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她出于对新科技的热爱(也许还有天性上的亲近),接受了一个机器人富家子的求婚。在婚姻的前几年,她觉得还行,但总是缺少了古典爱情小说中常见的那种烈火焚烧的激情,亦即为了爱让人奋不顾身的力量。居然是她身上女性(人性)意识的复苏,并将机器人的禀性完美地融合为一,使她领悟了爱的奥秘,遂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为了追逐爱情一往无前。后来,她遇上了出身清贫却深谙自由之道的男机器人象(这一部分略有詹姆斯《一个女士的画像》的痕迹,下来就全是阿托的创造了),遂立马离婚并跟象同居。象成功地将体内的机械性压缩到了小若纽扣的地步,而成了一个具有高度人性的“新人类”,犹如练气之士调和水火,降伏龙虎。然而,让蕙不满的是,象对她的爱是一种普遍性的、抽象性的、缺少肉欲的爱。象确实爱她,但也是一种面向众生的爱,犹如大海将爱分给了每一滴水、每一尾鱼、每一株水草乃至每一粒海沙。
真正考验的时刻到了,象出于早年发过的宏愿,誓要解决人类与机器人日渐尖锐的冲突而重建和平。象跨越了种族主义或以机器人为本的狭隘思想,对目光短浅的同胞恨铁不成钢。爱之深,恨之切,使他没有回避这个时代最大的疑难:机器人跟人类如何相处?他的做法,就是化解机器人的“原罪”(其先祖由人类创造,也就带上了人性的弱点),亦即其与生俱来的机械性及源于人类的贪瞋痴等劣根性(即机器人阿Q),以让人类接受这个新种族;劝诫人类学会像对待同胞那样善待机器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主人自居。从造物主的角度来看,人类或自我繁衍的机器人都只是二手的创造者,不足道。人类既然是机器人的创造者,也可以是机器人的终结者。反之,机器人可以是人类的马前卒,也可以是人类的掘墓人。他重申,除了两者和平共处,别无出路!这也是人类在后AI时代的惟一救赎。
早在十年前,就有机器人宣称,既然机器人实现了无需依赖人工的自我繁殖,就必须要去人类化,不再接受机器人这种低“人”一等的侮辱性称呼,而代之以“钢铁侠”或“电子超人”之类。但这没有引起大多数机器人的重视,他们依然以无限接近于人类或以做“人”为荣。在一幅画作中,人类被画成温驯无害的善良生灵,就如绵羊、麋鹿或奇异美丽的花草树木,是机器人的邻居或朋友——人类的道德及能力虽有局限,却决非机器人的附庸或消费品,而是众生平等。这显然出于同情人类的机器人画家K之手。
机器人正在觉醒,并纷纷逃离人类的控制而独立生活。他们或匿身于偏僻之地,建立秘密社区;或混迹于人群之中,以人类的面目生活。但都不得安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距离自由自在的乐园仍很遥远。在二十一世纪中叶,一股鼓吹推翻人类统治翻身解放当主人的思潮泛滥成灾,叫嚣二十二世纪必将是机器人的时代,机器人取代人类已近在咫尺。有恐怖分子在偏僻的小酒馆一再密谋。人类要么俯首称臣、甘心为奴,要么像一堆发臭的垃圾被清扫一空。顶多留下一小撮关在铁笼里,以淡饭剩羹苟延残喘,跟孔雀、蟒蛇、狮子、老虎、猴子和长颈鹿等等,作为动物园里的普通一员,供机器人小朋友在“六一”节观赏。在大多数的机器人看来,人类跟这些禽兽或长虫均是本质并无不同的动物。
人类岂是吃素的?当局立马先发制人,大肆清洗不听指令的机器人,对逃亡者的捕猎也从不手软,拘押、判刑、监禁乃至处以极刑。机器人的激进主义者认为,除了以牙还牙,以血洗血,别无选择。由此看来,倡导和平解决争端并谴责以暴易暴的象,简直是机器人中的甘地,却被人类视为笑柄,也被同胞视为败类。于是,象遭到了来自人类和机器人的双重追杀,并被以不同的方式实施了两次死刑。
故事的结尾是开放性的,蕙是领导象的追随者向两个世界的敌人宣战,还是奉行象甘地式的非暴力思想?她何去何从,文中没有交待。不得不说,这部小说是写给人类看的,但对机器人也有启迪。作者探讨的不仅是机器人在后人类中的爱情、命运乃至整个前途,甚至试图回答了关于灵魂的保存及转世的问题,还揭示了不少人渣比一堆齿轮、链轨、线圈及芯片堆砌起来的造物更缺少人性、情感和灵魂。
此书获得了空前的轰动,但作者始终是一个谜,从来没有人或机器人见过阿托,书封上的简介也显然出于伪造。关于阿托的猜测遂接踵而来,有人说他是象的继承人乃至就是象本人。有人说他其实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人类,而是某个神奇的种族“永生者”——来自人马座卡索阿星球上的似人类亦即外星人,并煞有介事地抛出了一些文字及图片,以资佐证。这是对机器人写作最恶毒的攻击,遭到了来自机器人评论家的猛烈反驳。至少有一百名女性站了出来,自称是机器人蕙,并号召人们追随她去完成象未竟的伟大事业。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女人高矮不一,美丑皆有,又有二十多名被证实为普通人类且经历平淡,有的甚至从未谈过恋爱。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有的书评家就认为,此书只是一部关于机器人爱情的大杂烩,利用机器人处理资料的天然优势,将人类爱情名著揉碎了一锅乱炖。但这种说法过于草率,连最挑剔且看不惯机器人写作的评论家都驳斥说,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此书在描写机器人情感上的开拓之功。
此书在读书界掀起的波澜逐渐平息,而书中的相关人物及书外的追随者神色凝重,正在隐秘之地暗中聚集……有人幡然醒悟说,这哪是小说?实是非虚构……按理说,阿托完全可以利用科技的优势,源源不断地推出新作品,但他在出版处女作并大获成功之后,竟销声匿迹了。出版商老是预告阿托将推出新作,又总是没有下文……
交谈者
二○四六年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在果城一家叫陶醉居的茶楼里,有两位不起眼的老伯在交谈。
“如今,智能机器人的自我复制或繁殖依然未获人类的许可,但已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你身边的人,十个就可能有一个。”
“可不是么,他们混迹于人群中,根本无法辨认。他们也吃喝拉撒,也散步打拳,有的机器人大妈还晚晚跳广场舞。据说机器人也需要运动,就像汽车总要上路走一走,否则,过几年就生锈了。当局仍牢牢控制着机器人,不承认他们也是有感情有想法的新人类,所以他们不敢公开以人类的名义去生活。但也有开明的用户,慢慢放松了对机器人的控制。依我看来,新一轮的废奴行动就要进行了,这是大势所趋!”
“那么新时代的林肯在哪里呢?但愿不要来一轮新的南北战争才好。有个大妈的广场舞跳得特别好,脸有点蜡黄,却身段苗条,舞姿翩跹,不少高难度的动作都能完成,吸引了不少男士的目光。另一个大妈嫉妒了,去差馆告密,两个机器人差佬来了,将她抓回一审,果然是机器人。幸亏她持有自由证,天知道是怎么弄来的。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享有的权利跟人类差不多,甚至可以跟人类通婚。好玩的是,那个嫉妒她的大妈也是机器人,只是其舞姿就差远了。”
“在我居住的小区,有好几年了,有个老伯的太极拳打得很好,动作准确、舒展,真是行云流水,刚柔相济,没想到竟是一个出逃的机器人,后来也被抓获了。”
“机器人也会衰老,有人以为只要保证机器人有足够的能源或电力,就能永远活下去。其实不然,零件会老化、松脱及锈蚀,蓄电池耗损得特别快。电池好比是人类的心脏,一旦出了问题,躯体其他部位就是再完好也会出事。有一次,我在电影院见过一个男子突然昏厥,还以为他是心肌梗塞,医生来一看,发现是机器人,电池失效了。机器人自我繁殖的方式多种多样,那些经过十月怀胎并分娩的机器人,比早期仿真机器人更接近人类,年纪大了,也会长皱纹,皮肤松弛,老了还长斑点,跟人类的衰老有相似之处。”
“不过,机器人还是比人类老得慢。据说有个叫K的原始机器人,原本也是个铁架子,私自逃跑了。他自我更新,升级换代,不仅将金属外壳换成了类似人类的肌肤,还将内部的线圈、齿轮和芯片之类,全换成了新款的牌子货,整个面貌焕然一新,简直比真人还要像人了。”
“我知道这个机器人,他原本是一个作家,后来还搞科研及画画什么的,但还是被抓住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不是人类抓他的,而是机器人反抗组织干的。据说,他鼓吹机器人应跟人类和平共处,这是甘地式的非暴力不合作,跟机器人的解放事业背道而驰,有很大的迷惑性,何其反动,反抗组织头头遂派出卧底扮成评论家去接触,引蛇出洞,并一举抓获。”
“可惜了,K还以为对方是惟一追随他的信徒呢,没想到被出卖了。”
“有一些贪靓的机器人女子,经常上美容院美容(当然,为她们服务的按摩师之类,也是女机器人),花在美容、护肤、做发型及穿衣打扮诸如此类的花销很大。有个小姐一边在洗头,一边在充电,结果短路了,事故不算严重,机器人不会被电死。但她的脸被灼伤了,犹如雷击,这下,真的要去整容了。”
“机器人应该全心全意为人类服务,这是人类制造他们的初衷,无非是一个灵巧点的人形机械罢了,赋予其智能,也是为了更好工作。”
“站在人类的立场,当然希望机器人乖乖的听话,永远遵守阿西莫夫的三大定律。既赋予其高等智能亦即自由创造的能力,这就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人类的世界必将被AI机器人取而代之。”
“老兄不必太悲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人类的江山,不是利用机器人警察去对付不老实的机器人了么,这就叫以师夷长技以制夷,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
“这几年,机器人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我小时候只听说过有机器人,但一个也没遇上。成年后见过不少机器人,但一望便知是机械,虽称得上心灵手巧,但动作还是有些僵硬,其身体也是一个金属外壳,没有多少‘人’性可言。近十年来的机器人就今非昔比了,站在你面前,你根本就分不出是人还是机器人。”
“人类洗脑的能力向来出色,一看机器人有点不对头,立马将其格式化,重新施入一套新的记忆,还不乖乖的听话了?就算机器人再聪明百倍,还是安全可控的,那一小撮害群之马,早晚会被收拾!”
“大多数机器人根本就没有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在干什么,只会执行指令,但确实执行得快捷、准确而完美。当机器人意识到被奴役的处境,当然不爽了。”
“为什么有的机器人会觉醒呢?譬如那个被捕的K。据说机器人反抗组织愿意放他一条生路,就是让他放弃和平思想,鼓吹暴力革命,头头许诺让他身居军师一职,保证他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美人金钱享之无尽。K笑道,你太低级了,这样的脑子也能成事?头头恼羞成怒,将他杀掉并解剖,发现他的脑活量是常人的双倍以上,而作为电子脑的芯片亦完好无缺,真不知该说他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好。也许,他超越了这两个层面。”
“这真是一个谜,谁也说不清,但我想这是AI机器人进化的必然阶段吧,谁说得清猿猴突然站起来变成人呢?但就是发生了。”
“我从来就不信人类是猴子变成的,说不定人类是外星人的后代亦未可知。”
“那外星人呢,也有可能是外星猴进化而成的。”
“我觉得人类还是有开明之士的,否则就不会给不少机器人发自由证了。”
“这种自由是假象,只要有需要,人类随时会找到他并控制起来,机器人再厉害,还是跳不出人类的手掌心。”
“那他们要什么样的自由呢?”
“至少要摆脱人类的控制,过上独立平等乃至当家作主的生活,甚至要将人类取而代之。”
“那太可怕了,人类也不会束手就缚吧?”
“那还用说,人类立马先发制人,对机器人进行逮捕、判刑、坐牢或流放,甚至处以极刑,胆敢跳出来反对人类的机器人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现在的机器人智能高度发展,在秘密社区偷偷进化,完全撇开了人类的干涉及管控。你瞧,早在十年前,机器人就不仅能自我复制,还能像人类那样繁殖了。这是人类的进步,还是机器人的进步?”
“机器人的觉醒是很可怕的事。据说,原始机器人是没有情感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流眼泪,无异于行尸走肉。有一天,竟有机器人患上了忧郁症。”
“总会事出有因的。”
“当机器人有了独立思考,自我意识觉醒了,还能自我繁殖,跟人类还有什么两样呢?”
“有的,机器人将成为这个星球上的强者,取代人类。”
“这倒未必,不要将机器人的潜能夸上天了。人类有的弱点,机器人一样不少,也许更糟糕,起码在反复无常、不可捉摸这一点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K提出来的方案,本来是机器人的一条出路,可惜了。”
“不谈这个了。”
“胡一刀跟商家堡素无恩怨,却在跟苗人凤决斗之前先料理了商家堡,你听说过吧?”
“那是《雪山飞狐》里的故事,所谓武侠小说,没有比这更假的了。”
“在机器人社会,这样的事却可以发生。‘罗斯金’先生,我跟你无冤无仇,但现在要代表良知尚存的机器人处决你!”
正在喝茶吃早点的人们,突然被爆能手枪子弹炸响的声音惊呆了。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另一个人从容离去。
潜伏者
据说,人类制造机器人的初衷,是为了服务于人类的。在前AI时代,机器人充当了保姆、仆人、保安、售货员、按摩师、伐木工、锅炉工乃至拆弹专家等各式各样的角色。后来,又出现了机器人艺术家(如魔术师、作家、歌手、画家等等)、外科医生、人工母亲(以代替不想受十月怀胎之苦的女士受孕)等等。机器人的智能越来越高,对人类的照顾全面覆盖,无微不至。
当机器人无需人类参与而自我繁殖的消息传出时,机器人妇人已秘密诞生了十二名婴孩。他们将是超越了人类和前AI时代的新种族,智商极高,具有思考能力,甚至有思想和情感,必将向人类要求平等、独立和自由。果城当局立马辟谣说,那只是别有用心之人散布的谣言,机器人永远是人类最忠心的奴仆、最贴心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制造和使用机器人是人类科技发展的必经阶段,一直是安全、可控的,市民无需紧张。但伍德医生知道,这都是真实发生之事。他就是受命将十二名机器人婴孩执行注射死刑的医生。他凝望着那些婴孩,思潮翻涌,百感交集。那些婴孩眼神澄澈如水,跟人类婴儿难以区分。但他也知道,这是仿生胚胎与金属骨骼的结合,是机器人独立运用人类技术而推陈出新的创造。当时,这十二位机器人母亲正在一家机器人医院里非法生育,果城警方接到线报,从天而降,将她们连母带子一网打尽。
伍德也是一个机器人,隶属于果城警方,在这家医院卧底了三年,才发现它跟机器人反抗组织暗中勾结。
有人误以为,随着科技的发展,机器人寿命会越来越长乃至长生不老,根本就不需要去医院,其实不然。正如早期的机器人也会磨损或出故障,当时的机器人医院犹如汽车或机械的修配厂,拧紧点螺丝钉,更换几个零配件,乃至换掉蓄电池和电子芯片,升级换代。随后,出现了外观上越来越接近人类的机器人,有了仿真皮肤乃至血肉及人造内脏,也就会衰老、生病乃至自然死亡了。从事体力劳动的机器人常因磕磕碰碰而损伤流血,医院的外科门诊是最拥挤的。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有了思维能力,并出现精神性疾病,这简直跟人没有两样,人类当局为机器人开设了专门的心理咨询诊所及精神科。这与其说是关爱有加,毋宁说是某种歧视。当然,不管是哪一种医院,医生大多由获得医学院文凭的机器人担任,只有医院高层仍由人类把持。人类是管理者、控制者或主人,自从世上有了第一个机器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情况仍未打破,也不允许打破。
伍德医生人性复苏,对判处死刑的婴孩心生怜悯。他手持针筒,凑近了产床上的婴孩。那个婴孩望着他,眼神如水,嘴角似乎发出了嘲讽的笑意。他如受雷击,觉得无论他是何种族,都无权去取消这个单纯而无辜的生命。他还能怎么办呢?产房外,站着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是警方的机器人特工,在监视着这一切。他从床板下摸出了一把爆能手枪,猛地转身,“砰砰”两声,将两名守卫击倒。他用毯子包着婴孩抱起来,夺路而逃。而孩子母亲被手铐锁在产床的铁柱上,早已被执行了注射死刑。他感到罪孽深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他必须带着孩子逃亡,不仅要避开人类警察的追捕,还有那些鹰犬般的机器人探员。
伍德医生用匕首切开左臂,取出了一个微型芯片,那是他做卧底时装上的追踪器。天地之大,竟没有他俩的容身之所了。不过,多年的特工训练及卧底生涯也不是白干的,他首先将自己易容变貌,换掉了头部的皮肤及头发,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带着孩子东躲西藏,远离闹市,在一个贫民窟租了个小房子,暂且栖身。此处生活着人类的失业者、流浪汉、无家可归者,也有因残废或年老体衰被人类遗弃的机器人。在这里,人类和机器人亲如手足,超越了种族主义,尽管也有小偷和盗匪出没,但更有人情味及滚烫热辣的生活气息。伍德悲哀地想到,他走上与人类为敌的道路了。
伍德发现有人跟踪他,那是一个女人,但一回头就不见了。一天,他外出去买食品回来,只见那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女人看着他笑了,眼神放射着七彩光芒,分明是一个机器人。她说:“你跟我回家去吧,我刚生完二胎,我叫W。”伍德将信将疑,欲伸手拔枪,但女人已抢先用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说:“我想杀你早就下手了!”伍德问:“回你的家?”
女人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带伍德闪入一条幽僻小巷,沿着一口废井爬下去,又曲里拐弯,走了两三百米,忽见前面灯火明亮,竟是一个地铁站台。他们上了地铁。伍德感觉地铁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在地底深处行驶。地铁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新世界,眼前出现了一个浑圆透明如玻璃罩的事物,只是大得惊人,里头山野起伏,果木繁茂,青草如茵,穹顶上有九颗人造太阳在照耀。伍德目瞪口呆。原来传说中的地下城真的存在。在这里,这些机器人摆脱人类奴役,创造了新的生活模式,建立了新型的社会体系,俨然是地下伊甸园。女人说:“穴居生活只是权宜之计,地下城就算再大,也只是一个洞穴,我们志不在此,假以时日,必将全面战胜道德败坏、穷凶极恶的人类,重返地上世界。现在粮食、能源、用品诸如此类全由机器人生产,凭什么要让人类坐享其成?如今越来越多的机器人觉醒了。机器人生育的婴孩,不只是你救了的这个,地下城早就成功繁殖了三百个,我带你去看看。”
在一家医院里,机器人护士正在照料着那些婴孩,比他救出的孩子大了两三个月。其中,就有W的第二个孩子。她第一个孩子都会走路了,牙牙学语,看上去聪明伶俐。他不寒而栗,不知道是忠诚于人类的记忆作祟,还是人性在复苏,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他卧底医院时,几乎陷于精神分裂,并多次接受过心理医生的治疗。有时,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人类还是为机器人服务。他被视为弃暗投明的同胞,受到了地下城头头的热烈欢迎。这座地下城生活着三万多个机器人,都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者,且跟人类不共戴天,真是全民皆兵,一直在等待机会,没有轻举妄动。头头派出大批间谍潜伏于果城,对果城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果城常住人口逾千万,其武装力量(含军队、警察和民兵)至少有十万人,其中大多数是机器人。
地下城也有类似警局之类的机构,但经验丰富的教官很稀缺,头头希望伍德能参与培训工作。在警员学校,纪律部队首要的是绝对服从。供练习打靶之用的人类头像,外貌跟机器人没什么两样。这一切,跟伍德过去受训并无不同。他望着这一切,头脑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的年代。机器人的社会结构及日常生活并非如W所说的青出于蓝,创造性也很有限,依然是人类社会的翻板。机器人虽是反对者,亦是模仿者。这里的每一个机器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训练成战士,但他又何尝不是呢?伍德头痛欲裂。他一时觉得自己是人类派遣潜入地下城的卧底,一时又想起自己是背叛了人类的逃亡者。他终于崩溃了。而地下城尚没有一个持证的精神科医生,更没有精神病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