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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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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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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2022年春季卷 非虚构射线 陆军《驻村一夜》

陆军,本名丁陆军。男,汉族。1970年生于甘肃通渭县。中国作协会员,省作协会员,定西市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院甘肃中青年作家文学创作研修班学员。作品涉及诗歌、散文、小说、评论等,散见于《飞天》《诗刊》《山花》《西部》《草原》《都市》《厦门文学》《雪莲》《光明日报》《文学报》《甘肃日报》等40余家报刊,2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秀才第》《饮者张赫》,中篇小说《候缺》、中短篇小说集《樱花深处》,散文随笔集《陇中随想》等5部。作品入选多种文本。获多项省市级文学奖。

   驻村一夜

◎陆军

风小了许多,细小的雪粉已经完全盖住了地面,约有一公分的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灰暗的天空中,雪粒纷纷扬扬,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地面和田野、四山被雪白连在一起,世界突然变得小了很多,成了一个不大的白房子。我决定打着手电筒,向他家走去。他就住在附近,约三百米的样子,是离村部最近的一家。好在白天时我去过两回,凭借记忆走走停停、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他家门口。

半夜里,我像个幽灵站在他家门口,为要不要敲门而犹豫不决。雪粒像上苍打击我的雪弹落在我身上,窸窸窣窣的,农舍和道路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在暗夜里格外分明。因对夜色的恐惧而无法入睡的我,难道也要让在夜色里入睡的人像我一样恐惧起来吗?!我关掉手电筒,转身准备回去,一声响亮的咳嗽从牛棚里传出来,在静谧的雪夜里回荡。我听得出来是人的声音,但此刻我宁愿相信这声音是从牛棚里传出的牛的声音,而不是人的,这样想着减轻了我的恐惧感,我相信有些动物也懂得口技,会学人发声,比如鹦鹉。

恐惧让我转身跑回村部,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不再想入户了解光棍汉老刘的事了。风赶着雪花、撵着落叶枯枝和字纸在院子里疯跑,把新装的玻璃摇得哗啦哗啦响。寒夜里,它们也想进屋暖和一下。我打了个寒颤,身上莫名的冷,转身把节煤炉又捅了一下,蓝黄色的火舌一直舔到火筒里,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把屋外风雪打闹的声音压了下去!

屋里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我不怕多烧煤,镇党委书记已经放话了,说今年大家辛苦,加班多,每个村多加一吨煤。新建的村扶贫工作室,石灰墙面还往外渗着水,靠近时,能感觉到一阵一阵往外泛出来的冷气。明晃晃的四壁,将蓝盈盈的节能灯光反射聚合起来,在氤氲的屋子里散射开来,像传说中的仙境,令人炫晕。我把靠墙的木板床移到火炉旁,插上电褥子,才觉得舒服些,可依然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满耳朵是风赶雪奔、敲打玻璃的声响和那个咳嗽声。

为了给自己壮胆,让灯一直亮着,白天总比黑夜让人多几份安全感。

脱贫攻坚已经到了“攻坚拔寨”的关键期,所有的“第一书记、扶贫队长和队员”都要吃住在扶贫点,眼盯着手头的活,咬紧牙往前走,一点不能松劲,否则,怕又掉回到贫困线下面去,拖全镇的后腿。

新建的村部邻着荒废了的学校,周围几百米没有人家,夜晚格外瘆人。这个曾经闻名遐迩,有二百多名学生的五年制学校,如今像个弃婴,包裹在丛生的杂草里。我问过村支书,为什么不把这个没有学生的学校改造成村部。他笑了笑,好半天才说:“我退休之前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学校从十几年前的一间平房变成眼前的几栋砖瓦房,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可没几年,学生都到镇上或进城啦!只留下这空荡荡的教室和校园,心里难过!如今我退休了,是本村人,镇上让我当村支书,我一进校门总觉得周围全是学生,有无数眼睛在望着我,所以,我想把学校办成一个花圃,我就是园丁,这样,我还是校长不是!”听完这番话,我们两人都笑啦。其实这里早有计划了,那就是办一所养老院,环境好,投资少,基础设施也不错。

手机信号不好,一阵子有一阵子没,我索性关机,双眼盯着那个10W的节能灯泡出神,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白天入户的画面。这个村子明年要脱贫,大部分贫困户通过扶贫贷款,发展畜草业肯定能脱贫,可那个年近七十的孤寡刘老汉怎么办!一类低保让他的温饱已经解决了,但他似乎缺少的不是物质的东西而是精神层面的亲情,多年的鳏居已经让他几近痴呆。本想在这风雪交加之夜,去看看刘老汉是否也睡在家里的热炕上。白天我入户时,刘老汉坐在政府出钱盖的一间足有十五平米的单独砖瓦房子里,衣着光鲜,点头说是自己的房子真好,一本正经地重复着一句“我兄弟对我可好啦!”可我听村干部说,弟弟对他并不好,上面来人时给老汉换身干净一点的衣服,待人走了,还得穿上三年不洗的垃圾,甚至赶出家门,到外面的牛棚里住。多年前,只要有领导到村里来,他被弟弟唆使衣不蔽体拦路上访,索要补贴。所以我放心不下,晚饭后我睡不着,出门去他家,一看究竟,这样的夜晚正好是体现这种“五保户”生活质量是否达标的最佳时节,我起身穿好衣服,带了手电筒,寻着白天的记忆去了他家。准确一点是他弟弟守财家。到了门口又觉得晚上打搅村民不太合情理,便又折了回来。

不知何时,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雪后是个睛天,太阳已经站在对面的山顶上了。外面有点冷,玻璃上的冰花像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我没有经验,昨晚的火像是灭了,炉子里倒是有温度,我把村支书给我的油毛毡点燃,加了些柴火,屋里的温度慢慢升起来。

支书呵着手敲门进来,屋里的烟呛得他直咳嗽,连手上抽的烟都给抖掉了。他问我昨晚是不是没睡着,我不知道该实话实说呢还是敷衍一下说睡得很好,一时无语。他对我一个人敢住在村部的勇气给了高度的评价。乡镇干部没人敢住,村里人说学校里晚上有鬼火,村部也有,他边倒腾炉火边说。我听到这里,哈哈大笑一通,俺不信那一套。

看到炉火已经旺了,他邀请我去他家吃早饭。因为村部这些房子都是新建的,之前没有人来住。我们帮扶队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都回到十里外的镇政府集体宿舍去了。今年是脱贫验收年,我先带头在这里住一下,算是走在前面,其他人都将陆续搬到村上来住,住的人多了,人气就旺了。

早餐时,我把昨晚的想法告诉了支书,他爽快地答应陪我一起去,说这家的事确实难缠,今天去一定得有个说法。我说耳听为虚,得亲眼见一下才行。

昨晚的脚印被雪粉填了一半,但仍留了痕迹,从村部延伸到刘老汉家门口时消失了,门前的积雪已经打扫得一干二净。我怯着心走在支书前面,踩着昨晚的脚印,以防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或许他已经看出什么了,只是不说破,以保全我的面子。

敲了约莫十分钟,刘老汉的弟媳妇才从门缝里瞧了瞧,见是支书和我,便开了门,退后一步依门站着,让道我们进去。支书当过校长,嗓门大,说大白天的有啥事把大门关着,是不是有好吃的,怕外人进来,还是怕你光棍大哥吃,你是不是把他又赶到牛圈看牛去啦!

女人嘴里哼了一阵,没说出明确的答复来,低着头不说话,看自己脚上那双粉红色的猫头棉拖鞋,袖着手候在门洞里。支书还在那里问她话,我已经冻得耳朵痛,侧身从支书身后蹩进门直奔客房而去。

刘老汉弟弟外号“财痨”,意思是只认钱财不认人,这自然是有针对性的,光棍哥哥为他家当牛做马劳动,挣低保和各种政府补贴的福利,到头来却被赶在院子外面的牛棚里住着,这里或许有刘老汉自己情愿的部分,但更多是守财两口子不想要老汉。守财听到支书高门大嗓的喊话,从屋里跑出来,正好和我在屋檐下撞在一起。“财痨”有点意外,见支书在门庭里说话,忙献上一副笑脸,叫我和支书赶紧进屋,外面冻得很。

支书像没听见,挡在那里和她拉着家常,最后要她把刘光棍叫来有事商量。她转身准备出门去找,支书说这一大早的没见有人出去,哪里去找?她结结巴巴地说:“他大爸不愿意到院子里住,在外面住!你让我有什么办法?”

“果真给你们看牛呢?!他的房子呢?!”

“空着哩,没人住,他就是不住,说到外面自在,还能看着牛。”

“人都一样,你们两口子怎么不到外面去住?这话鬼才信呢。”支书说着过来和我一起进了温暖的客房。

灰头土脸的刘老汉和我一个月前见他时的模样反差很大,一身吐出棉花的棉衣,被油垢侵蚀得闪闪发亮。他站在地上不说话,时不时转头看他弟守财的脸。我让他坐到沙发上来,他犹豫地挫着手,只是傻笑,不敢过来。支书喊了一声让他过去坐下,守财忙掀开门帘出去了,他这才缓缓移到对面站着,不停地笑,那笑被乱蓬蓬的胡子和几近秃顶的脑袋衬托得面目全非,像是在哭。

支书说,站就站着吧,他是怕把弟弟的沙发弄脏。我说你这个样子是给你哥和村子丢面子,给支书丢脸,给政府难堪。政府每年给你的补贴资助完全可以帮你过上好日子,你为什么不穿暖吃好住新房呢?你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有权利过上好日子,难道那些物资你都没得到,被你弟用上了?他的眼眶里渗出了泪水,慢慢透出些许温暖,他沉默不语,只是摇头。支书说有什么难处就说,这位同志就是给你找公道、解决问题来的。

他仍旧无语,像个木偶似地站着。

我说你不能自暴自弃,党的温暖给每一个人民,你也有份,况且那是专门给你的物资和补助,必须自己用,不能送给别人,如果你不用,下次就取消了。

“是送给我的吗?”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这时,守财突然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了,他装做找东西,在屋里翻腾。刘老汉见弟弟在场,又沉默了。

借着这次机会,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算得上村里的疑难杂症给治好。支书把守财两口子也叫来,面对面说事。开始的气氛有点沉闷,谁来开这个头成了关键。屋里炉子上的水开了,正突突地冒着热气,给我们准备的吃食静静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我取了一根鸡腿给刘老汉,他直摇头不接。支书喊了一声,说今天你沾我俩的光吃了,我量你弟不把你咋的。支书声音大,把刘老汉吓得抖了一下。弟媳妇说想吃就吃么,今天有人在,你就别装可怜了!

我看着他把那根并不大的鸡腿吃完,给了他一张纸,他没来得及接住,直接用手背擦了擦流油的嘴角。三人都站着,我当着刘老汉的面,给守财两子做了思想工作,道理他们懂,但在利益面前,良知和理数都变成了一句空话。我说,看到你哥哥这样生活,我和支书商量是不是马上把老汉送到镇上的养老院去!听到这里,刘老汉说话了,他说弟弟对他很好,只是他不愿意住新房子,他住在外面挺好的!我说不行,你一天不住到你弟这个院子里来,我一天不离开村子。从明天开始,如果你不和你弟弟一起住,你的低保和各类补贴就没了,你也得去镇上。

刘老汉低着头,眼泪终于顺着胡子流了下来。

守财听到这里,知道事情已经瞒不过去了,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媳妇。她清了清嗓子,说从今天开始一定搬进院子里住,不给村上丢脸。

后来我专门去了几趟他家,牛棚已经装上了草料,看来刘老汉是真的搬进院子里去住了,为了证实我的想法,还到家里去看了,那间属于他的房子和他一样整洁明亮,原先的邋遢一扫而光。好的环境和好的心情让他懂得见人打招呼和礼让了,他每次见我,用粗糙的双手捏住我的胳膊,似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在我春节回家时,他从半路里突然冲出来,拦在路中间,我从车上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好一阵子,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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