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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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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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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2022年春季卷 非虚构射线 陈思呈《一个人的终结》

  陈思呈,现居广州。在《文汇报》《瞭望东方周刊》等长期开设专栏,著有《私城记》《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一走就是几万里》。

一个人的终结

◎陈思呈

我到莲村的时候,主人秀姐让我晚上别出门,说这两天村里有老人去世。

在这个户口人数406人的小村,死了一个人,会成为一个重要话题。果然走到哪都听到有人在说这件事。死者是品福叔的母亲,晾衣服时土墙突然倒了,被一块石砖砸中后脑勺。虽说突然,但她七十多岁了,尚来不及反应就完成了死亡这件事,大家,都认为这是老人的福气。

大家帮品福叔总结了心声:“七十多了,能出客厅,也算心安。”

“出客厅”在吾乡农村是一件大事,表面意思是,去世后尸体停在大家族的客厅里供子孙亲戚跪拜,深层含义是,“出客厅”才能在死后见祖宗。

占彬奶奶强调“出客厅”这事的重要性:前几年,四十出头的镇锐嫂说头疼,但还是提着一篮脏衣服到池边洗,等到人们发现时,她整个人栽在池塘里,洗一半的衣服还在水面漂。按说四十出头就去世了是不能“出客厅”的,但镇锐嫂生了两个儿子,“有红根”,所以村民还是同意她出客厅,算是例外。

不能“出客厅”的都有哪些情况?占彬奶奶和几个老人暖昧地笑,仿佛是个不方便多说的话题。她们打笑低语了几句,决定向我介绍一种方便讲述的情况:“在医院里断气的也不能出客厅!前几年义林他爹就是在村口那边办的,临时在路边搭个屋寮,办了七天事。义林他爹就是在医院断气的。”

她们不寒而栗:“要是二三十年前就惨了。典义他爹去世前天天喊,拿支枪打死我。拿支枪打死我。就是不肯去医院。”

这下我迅速明白了,肯定是痛得没法忍,但不愿意上医院打止痛针,因为去医院医生必然会让住院,住院则可能会在医院里断气。

兴利伯的媳妇弥留的时间特别久,“不肯走。”有经验的人劝兴利伯,这情况下,床顶不能盖着蚊帐,蚊帐压住了她的魂。兴利伯就去收蚊帐。蚊帐一收,果然他媳妇就停止了呼吸,“真的就有那么神,”兴利伯说,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茫然:“早知道这么神,就盖多几天了。”

葬礼仿佛一种细菌。远远路过也很不安。远远瞥见“客厅”里坐着些喝茶的人,长短交错的哀乐盘旋不去。乡间的葬礼不需要有人描述她的一生,七十多年的短促悲欢不值一提。万事不管,只要能“出客厅”,就是最好的告别。在这里离开,另有一个热闹的世界在迎待。由于死亡她获得另一个陌生人的敬畏。

晚上,就算秀姐不叮嘱,我也不敢出门。我以为这会是一个肃穆悠静的夜晚,但晚餐还没结束,便有左邻右舍像以往那样,不敲门直接来串门。

占彬奶奶说她的孙女今年四岁,今天第一天上幼儿园。俊生奶奶马上表示反对意见:“才四五岁就读书,读到嫁人,要用掉几担钱?”占彬奶奶藐视了俊生奶奶的无知,并指出某某家的孙女也是读过幼儿园的人。俊生奶奶激动地表示绝不可能。她们在一声比一声更高的争执中获得秀姐的公正认证。秀姐说此事属实。占彬奶奶赢了,俊生奶奶讥讽她说:“别人家的事你记得那么清。”

然后她们讨论了村口修桥的事,“筹了70万,还修不了一个桥墩。”她们说。从镇上到莲村,要经过一条河,这河的名字叫得很奇怪,叫“溪里河”,令人陷入民间语文的困境。溪里河其实是有桥的,但这条桥是邻村南村修的,叫南村桥,莲村村民走南村桥时,就要经受南村经年累月的欺负。

南村和莲村两者间那截路,种了南村的竹林。有些竹子倒在路中间,莲村人为了过路收拾一下,南村人马上冠以偷窃之名,“要龙要虎”。如此种种,让莲村人渴望一条自己的桥。建桥的筹钱和申请经过了漫长的斗争。捐钱的数额是村民自愿,起点一千元,但两千元以上则名字可以刻录在桥头的石碑上。随后进来串门的更昌叔,慷慨地表示,他是“瘦猪拉硬屎,也要捐两千。”因为不能让子孙在石碑上看不到自己的名字,那就输了人。

更昌叔是个木工,莲村地很少,但靠着山,山上能砍柴,不知跟这有没有关系,这里的木工颇多。但更昌叔对觉得做木工实在太惨了,他问我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父母不是人,送仔学木工,手生茧,裤破洞。”

他们还帮秀姐分析了家里两只母鸡突然死去的原因。应该是突然淋了大雨着凉之故。说到母鸡的死亡,他们又谈起刚去世的品福叔的母亲。这里他们不再感慨能出客厅的平安,他们讨论葬礼的细节,外出的女儿带回来多少钱,儿子怎么安排,这葬礼的排场在村里属于哪种程度。若不是这个话题,也几乎让人忽略了隐隐传来的哀乐,哀乐在这7天里24小时是不停顿的。

晚上村里没有路灯,从窗口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客厅里那些主题飘忽的争吵让人眷恋,以至于当夜深了,他们一个个起身离开,似乎比品福叔母亲的去世更让人惆怅。这是我到莲村的第一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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