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红棉》的头像

《红棉》

内刊会员

散文
202204/20
分享

《红棉》2022年春季卷 非虚构射线 曾德宏《露天电影》

曾德宏,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各种报刊杂志。

  露天电影

◎曾德宏

太阳还没有落山,在村子前面那块宽阔的空坪,白底黑框的银幕已经高高挂起,在满是黑瓦泥土墙的村落建筑群中,格外的显眼,银幕的前面,长凳、方凳、躺椅……摆放着几排各式各样的坐具。刚从学校放学回来的孩子,和还没有到上学年龄到田间地头打猪草、拔鱼草回来的孩子,蚂蚁搬家式的把家里各种各样的椅凳搬出来,都想找个前排比较正中的位置。因为凳子太重,年级稍小的孩子被压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只好把椅凳挡在路边,休息一下,小脸儿憋得红扑扑的。银幕前面,高低不平、有点坑坑洼洼的地方,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已经捡来断砖碎石,略微垫平凳脚。在这些小家伙们的努力下,一排排的椅凳摆放着,像极了生产队开社员大会的场景。

村里的爷娘们可没有这般的兴奋,他们还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不到太阳下山,大家不会回家也不敢回家:种番薯的旱田还没有犁好、种花生的地垄还没有做好、菜地的草还没有锄完,再说啦,禾坪上的稻谷和坡地上的稻秆都已经晒干,还没有收回家呢,每天的劳动就巴望着多些收获,一家老小的生活全靠这些,怎么能早回家啊?

可村里放电影这件事,对于除了干活之外就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的村民来说,是一件大事。哪个村子放电影,都是由乡里安排的,轮到自己村子的机会就好比癞痢头上长头发、久旱地里冒泉水——难得呀!爷娘们心里焦虑,活也干得心不在焉,大家互相张望,看谁迈出回家的第一步。

焦虑中的期待,是很揪心的。夕阳一搭远山,爷娘们就有了回家的理由,原本聚集的出工人员一哄而散,迫不及待地收拾犁耙辘轴,牵牛担犁、挑筐荷锄而归,三三两两的走完小路之后,汇集到大路上,成了参差不齐的小队。高低起伏的小丘陵山脊上,就多了排列不甚规整的移动图画,残阳斜照,逆光望去,轮廓成剪影,恰似农村皮影戏中动来动去的影子,又如乐谱线上跳上跳下的小音符,与天空的晚霞相映成趣。

“狗吹子,快点回来食饭啦!”“满牯,不要玩啦,食饭咻!食完饭看电影咻!”带有浓重客家口音的父母们,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催促孩子们赶紧回家吃饭。

“妇娘,去看看陶瓮里还有什么东西?炒点等下看电影的时候吃。”“妇娘”是这地方老公对老婆的昵称。做老公的平时都板着黝黑黝黑的脸,凶巴巴的,这时这样称呼老婆,表明心情好到了极点。妇娘得令,欢快的一路小跑搬来楼梯,轻快地爬上楼梯,到楼上去找陶瓮了。

黄豆、兰花豆、豌豆,妇娘把以前积攒在陶瓮里的什物都拿出来,放在米筛里略微筛动,筛去干燥用的石灰粉,下锅就炒。家庭条件稍微殷实的,还有头一年储藏起来的花生。“难得有电影看哦!”米饭还吃不饱的年代,积攒起这些东西很不容易,靠的是平时的省吃俭用。但放村子电影可不是“平时”,是大家欢聚快乐的特殊时候,不能亏待了辛苦勤力的一家老小呀,何况,看电影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孩子都会相互攀比呢!

“要是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吃,眼巴巴看着别家孩子吃,多没面子啊!”妇娘们都这样想,不时往灶口添柴添稻秆。于是,焚烧稻秆的烟从土灶直通到房顶的排烟口出来,和着木栅窗户飘出来的豆香味,迅速弥漫到村庄的每个角落。钨丝灯泡发出的暗黄色光线,照着窗外,晚风吹拂下的袅袅炊烟,忽浓忽淡,整个村庄好像都笼罩在云里雾里,空气中夹杂着妇娘被反流的灶膛烟呛着的咳嗽声,小孩们的打闹声,还有此起彼伏的爷娘们呼儿唤女回家吃饭的声音,看样子整个村子都兴奋起来了。

看电影,和正月的采茶戏、夏天的“听古文”,都是农村人主要的娱乐方式。尤其是正月的采茶戏,热闹非凡。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的白天,茶灯队负责联络的人员就要走村串户,到各村发通知,俗称派发“喜帖子”,意思是新年伊始,求个好兆头,告知各村晚上茶灯队要来村里演戏了,请做好发动和接待工作。接到“喜帖子”的村,除了通知村民晚上观看外,也做足准备:收拾好祠堂的桌凳,为晚上演出腾出空间,买好迎接茶灯队的鞭炮——与茶灯队同姓的祠堂,甚至会准备好一两桌酒席,盛情款待前来演出的“同宗同族”的茶灯队演员。夜幕一降临,茶灯队就开始出发,唢呐吹出欢快的曲子,一路伴着铿锵的铜锣声和咚咚的皮鼓声,和着迎接茶灯队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煞是热闹。茶灯队走一村演一场,演出时间大约是一个小时,有时一个晚上要到七八个村演出,非常辛苦。晚一点轮到演出的村子,村民们半夜三更还在灯火通明的祠堂里海聊,焦急又满怀期待的等着茶灯队到来,没有半句怨言,祠堂里人声鼎沸,笑语声喧。茶灯队一来,爆竹声一起,便全部安静下来,没有舞台,空坪就是演戏的地方,勾筒(二胡)声、唢呐声、锣鼓声齐鸣,主角演员采茶郎、采茶妹就开唱:

正月采茶是新年,哥妹双双进茶园。

看到茶园开满花,阿哥阿妹笑连连。

哎嘿笑连连……

歌词从正月唱到十二月,剧情跌宕起伏,演戏的人入戏,看戏的人开心,有时蹦出几句地方话,逗得看戏的捧腹大笑。至于演出费用,一块两块,没有统一标准,大方小气纯属随喜,茶灯队也不会太过计较。采茶戏,都是村里的文艺骨干在头年冬天利用农闲时间排练出来的,有山歌,有对答,有正经,有戏谑,偶尔还有打情骂俏的,很符合村人的生活情趣和风俗习惯。

至于“讲古文”,是夏天晚上在村子的空坪上进行,类似说评书。讲古文的人先到村子“预约”,确定日期后,就在这天的晚饭后开讲,声情并茂,故事随口而出,到十点来钟结束,第二天晚上接着讲,一般持续三四天。讲古文的人不要钱,各家各户凑一些大米大豆,算是酬劳。除此之外,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收音机、黑白电视机是七几年以后的事,要城里有钱的人家才有呢。

说起黑白电视机,村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故事。

村东头的六奶奶,七十多岁了,是村里仅剩的缠足老人。因为脚板小,走路摇摇晃晃,生产队就安排她专门晒谷、晒花生、晒大豆这类的轻松活儿。六奶奶的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守着妇道没有再嫁,四十多岁时在路边捡了一个小女孩带着,取了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叫“兜婆”。兜婆从小就很听话,人见人爱,女大十八变变得水灵灵的。一个城里来村小学教书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瞅准机会,经常到六奶奶家嘘寒问暖,不时套套近乎,取得了六奶奶的好感,然后带着兜婆去了几次县城,就结了婚。这个消息很轰动,六奶奶为此高兴得经常笑眯眯的。有一天,兜婆从城里捎话给六奶奶,说家里买了电视机,请母亲来看电视。六奶奶向生产队长请了假,捡了二十几个自家母鸡生的鸡蛋,一步一步、巍颤颤地掂着小脚走了十来里路,到了县城的女儿女婿家。

见到年迈的母亲,女儿非常高兴,赶紧带母亲看电视。六奶奶对这个脸盆大的盒子感到很奇怪,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就是不明白里面的人是怎么装进去的。那时电视刚好转播奥运会百米赛跑,几乎全是黑人选手参加比赛。六奶奶回到村里是这样描述的:“啊,太吓人了!七八个黑乎乎挖煤的人,排成一排。枪声一响,那七八个挖煤的,吓得拼命往前跑,跑到最后,绳子也拦不住啊!”村里人也听得目瞪口呆。后来村里人向兜婆证实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兜婆说那是转播奥运会的百米比赛,那是非洲选手参加比赛,不是挖煤的,枪是发令枪,比赛选手最后冲刺的终点彩带,不是绳子。这些,引得村里人笑了很长时间,对电视机也越发向往起来。

在收音机、电视机还很稀少的年代,看电影就成了村民最重要的娱乐方式。

看电影的消息几天前就在邻村传开了,有些村民甚至托话给远处的亲戚,邀请亲戚来看电影。夜幕降临,外村人就提着马灯,从四面八方赶向村子。他们男女同行,三五成群,忘记了白天劳作的疲劳,步行几里甚至十几里也没有丝毫的倦怠,一路行来一路欢歌笑语。此时,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田野黑魆魆的,晚风中飘荡着他们兴奋的大呼小叫声,煤油马灯发出来的昏黄灯光,四处乱晃,远远望去,宛若一条条发光的蚯蚓向村子缓缓蠕动。白天蛰伏在南瓜苗里的萤火虫,趁着夜色蜂拥而出,成群结队在田间地头飞来飞去,时而聚集,时而散开,苍穹之下便有了一条条流动的人间银河,蔚为壮观。

放映人酒醉饭饱后,在大队干部的陪同下,慢慢地踱出来——放电影是不错的职业,管酒管饭,还记工分,村民很是羡慕。按照惯例,开头必须放《新闻简报》,是关于国际、国内的新闻,之后才是正片。《地道战》《地雷战》《智取威虎山》等这些老影片,村里人跋山涉水去其他村看过多遍,都想看看新片子。当片头出现“八一电影制片厂”和闪着光芒的红五星、又出现《渡江侦察记》题目后,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嚷嚷道“有打仗的电影”,反倒是年纪大点的,嘟哝着看过好多次了,心里有些失望。但瞬间的失望过后,大家就接受了事实,慢慢安静下来。

空坪里面,村里人坐着,或半躺着,双眼目不转睛盯着银幕,不时从裤袋里掏出黄豆,或瓜子,或花生,哔哔啵啵地剥着,嘎嘣嘎嘣地吃着。外村人没有位置可坐,他们在人群外围呼朋唤友,寻找合适的位置,将就着或坐或站,空坪旁边几颗皂荚树,粗壮的树杈上坐满了人。稍远一些,卖狗吹子玩具的、卖瓜子的、卖麦芽糖、卖甘蔗的小贩提着马灯,收着两分五分钱做着小本生意。再稍远一些,是晦暗的朦胧地带,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有外村的,有本村的,或坐着或站着,看样子都很拘谨,不时低头交谈一下。处于热恋中的靠得稍拢些,但还不敢牵手,牵了手,就表示双方要结婚了,所以还是无话找话地聊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农村人平时忙于劳作,可没有时间像城里人逛街谈恋爱,在他们看来,到这里看电影是借口,处朋友是真目的。

胶片放映机格格地转着,银幕被夜风吹得鼓凸凸的,像极了鱼的眼睛,银幕上的画面也变形得有些夸张。月亮已经半挂夜空,皎洁的月光照着众人,仿佛给每个人镀上了一层白油蜡,看得紧张时,全场的人一动不动,就像一个雕像群。众人情绪随着电影剧情的变化而变化,看到刺激或搞笑的场面,尖叫声哄笑声甚至盖过不远处柴油发电机突突突的轰鸣声。农村人看电影求的是自在,不遵循什么规则,也不讲究什么风度,随意就好。随着一盘一盘胶片换下,电影也慢慢接近尾声,人群开始有少许动静,打瞌睡的孩子们也被摇醒,在大人的帮助下忙不迭地找鞋,准备回家。

“等下有加映!”听到放映员的这句话,人们像是注入了一针兴奋剂,精神陡然好转,表情也不再僵硬,兴奋地询问加映什么影片,人群像加了蜜的蜂群,霎时骚动起来。“加映的电影是《刘三姐》!”大人们都兴奋得叫起来,忍不住互相转知。要知道《刘三姐》是当时很难看得到的彩色片,今晚加映的片子也是在其他放映点放完之后,由专门的传递员踩单车快速传过来的。何况,听说刘三姐带着乡亲们跟地主老财斗,人又长得漂亮,山歌也唱得很好,招人喜欢呢。倒是孩子们有点沮丧,没有像《小兵张嘎》一类的打仗影片,都提不起劲来,嘟嚷着把手伸进父母亲的衣兜里看看有没有剩余的瓜子。随着刘三姐“唱山歌嘞!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的歌声回荡,故事的跌宕起伏,大人们鹅颈一样的脖子,同一方向向着银幕,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加映十几分钟后,孩子们都靠在父母身上睡着了。

刘三姐和阿牛哥战胜了莫老爷,炽热而淳朴的爱情终于如愿以偿,电影里一片欢快的合唱。“今晚电影到此结束,生产队干部留下来搬机子!”放映桌上的电灯一亮,大队书记开始发话,原来紧聚的人群轰然膨胀,呼朋唤友的声音嘈杂起来,小贩们也快速收拾摊档,准备挑担回家。瞧瞧天幕,月亮西斜,已是下半夜,本村人各回各的家,外村人各走各的路,有意结合的青年男女约定下次看电影或赶集时再见面。外村人组合原来的队伍,用火柴点亮马灯,一路上昏黄的灯光乱晃,渐行渐远。顷刻之间,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几个收拾机器拆银幕的生产队干部,淡淡的月光照着一地的瓜籽壳花生壳,显得格外冷清。

记忆,总是从黄发垂髫流淌到镜中两鬓斑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