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
内刊会员
◎聂权
富春山教
与《富春山居图》对应的山水
及黄公望
对我进行着
窾坎镗鞳、大刀阔斧的再教育
大雨来江畔，黄公望
无伞，不去，亦不动
眸狂热，揣摹江山于胸中
师物不师人
大痴
是吾师
二十年寻仇，终遇江边
凝神远望黄公望
一把将其推坠水中
一生只恨一个人，这样的时代
已不复存在；而将恰巧在旁救上自己的渔夫
放入七年心血、画中兰亭
感恩心与铭记，是吾师
世间多少痴儿女，太过热爱
便想带走，吴问卿藏山居图
乱世颠沛流离，护此图
“直性命殉矣！”
他差点殉于它
亦要焚它殉他
一分为二的《剩山图》《无用师卷》
终是抱憾，而亦予我这渐怠惰者
有关热爱的两记点化
不晚，黄公望
五十岁始学画
我方四十，不晚
生活刚刚开始
深渊
吴带当风，吴道子赵景公寺
画地狱变相图
“笔力劲怒，变状阴怪
睹之不觉毛戴”
屠猪杀狗渔猎辈，观此图
惧罪、悔过、改行者多，
长安东西两市肉类
竟因而不售。一整座
十八层地狱
由心中挪至壁上
是画者心有地狱
抑或只是心中盛装地狱
与心中只是盛装天宫
抑或是心有天宫
同样都属
难以辩明、难以自辩的悖论。可能是民间
早有隐约疑惑，所以造了传说
宁王与赵景公寺住持
邀吴道子作画，吴骄怠，迟迟
未肯动身，住持改邀皇甫轸，因皇甫技艺
逼近自己，吴雇凶杀之
而真入过一次地狱
酒醒，猛生忏悔
大师一夜
凝视、画尽深渊变相十八种
壁上诸相，纤毫毕现，使人
望即惊恐
有人说，那是大师
巅峰之作
注：出自段成式《酉阳杂俎》。
行密传
异代英雄相同时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
他诈为失明三载
南吴太祖杨行密
误任妻舅朱三郎，作泗州防御使
朱势坐大，欺杨
五代十国第一人，竟也有
困顿难伸日
杨因目疾伪作失明
往往跌踣触碰，弄得自己
头破血流
后使妻唤朱三至，伪称
欲将军府权全交由朱
朱喜不自胜，不设防下拜
杨袖中出铁槌，迅雷不及掩耳速
击其首，毙之
出槌时，死生、安危一线间
使人悬着心；英雄宝贵时间三年
竟都用于忍辱、迷惑
可更琢磨处，府中
姬妾、奴仆曾对杨轻蔑、侮辱、无礼者
事后都自杀
天知道，三年间
他经历了什么！
正是：命运若真夺他目
纵为豪杰亦枉然
次序
儒冠雄才也误身
一错，犹豫不决，犯兵家大忌
二错，生死场犹过顾亲情
三错，高估人性与人信
四错，身家性命交付与仇家
五错，屈身降，辜负了抱卷土志的十余万将士
六错，生于乱世
果然，天下刚定，哀哀寡妇一诉求
头顶高悬利剑
便落下来，梁祖亦想起
被他擒杀、传首的儿子友宁
“几乎忘了这个贼子！”
师范，二百余口，族
然而礼义之邦，任何时候，都需用礼与义
维系，师范求得宣诏使者
同意，开盛宴，然后令兄弟、子弟
坑旁，依辈份、少长就戮
“我害怕陈尸于坑下，长幼失了顺序
愧对先人”
饮酒后，师家子弟
白衣胜雪、胜过梨花，依次序昂首
就死
引颈与有序，每一次
都像在为混乱与失衡纠偏
箕子操
箕子何人？竟现于《殷本纪》《周本纪》二纪
箕子何人？与微子、比干并称
“殷末三仁”，谏纣王不听
割发佯狂，隐而鼓琴，被贬为奴
而后，武王访箕子于太行山
而后，避武王远渡东海
而后，将所居地以“朝鲜”名之
而后，由朝鲜归回，经殷商都城遗址
作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是了不起的人。然而，刺眼的是
武王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
“箕子不忍言殷恶”
是了不起的人。然而，披发佯狂际
有多少人舍生忘死奋战
然而，都如他，乱世高士
多少苦难，将有增无减地
落在大地上
资寿寺
三晋中部，灵石降落之处，村村
几曾都有寺庙，它只是
其中一座，而它
用精妙绝伦的塑像、壁画
来为兄弟们的消失
正名，精准地
称量一段荒谬的历史
一千年延续的存在
数年间便毁了，两千年间
一直被防护的
从兹永归墟土；它能独存
传说缘于偶然
有人破坏寺门，暴病而亡
有三人盗走十八罗汉头像
后均于狱中
离奇身故
于无形鬼神之有形敬畏
防护它的武器
而破坏与防卫
亦可归结
于不义与义
陈永泰先生
巨资由台湾
购回11尊罗汉头像
后辗转
于欧洲
购回5尊
次年，于日本
又购得最后两尊
归还资寿寺——
愚蠢盗贼
当年只售得15000元——
他的努力，对应着
寺庙不远处，文庙墙外的两个大字
“义行”
使人振奋于
“世间真有此”的佐证之一种
英雄传
晨起读方苞写左忠毅与史可法
竟至汗毛倒立
左公微行古寺阅史文
解貂轻覆沉眠人
面署第一深期许
厂狱炮烙斥轻身
千古英雄气，至
“公辩其声而目不可开
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
溢出如千崖陡峭凛冽气
“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
与羞而退去、后宵衣旰食
数月不寝保卫一忽喇喇将倾王朝的忠义者
构成呼应
“吾上恐负朝廷，
下恐愧吾师也”
英雄，原来向来，是需要
识别、深信，与传承的
降伏
以巾帼、妇人之服遗敌
激将，并非自诸葛亮始
隋炀帝遣右御卫将军陈棱
讨杜伏威，伏威英勇无敌
棱未敢战，伏威送其女服
称其“陈姥”，可叹
棱不能如司马懿
深谋忍辱
一怒，倾军出决雌雄
而终全军覆没，激战时
棱军中一将，射中
伏威额头，伏威
大怒，喝：
“不杀你
我终不拔箭！
纵横捭阖，突入棱军
生擒射其者
令其跪而拔箭
然后杀之
这过程与仪式，与《西游记》中
套路相同，神佛应援收服妖怪
总要以手一指，喝声
“孽畜还不现形！”
妖怪便不得不现出原形
被骑跨远走
降伏一个人，不仅要降服其身
还要辱其心
被降伏者，要献出自己的
屈辱、惧怕、战栗
无有寸缕、被人观赏的健壮身心
净身辞
人生之难，穷途末路
山穷水复
武学大师，也不能免
董海川辞别师门时，师曰：
汝技已大成，然幸勿
意气用事，好勇斗狠
董海川答“诺”，却终不能
遵嘱，终伤了人
不可收拾，不得已
净身，恭王府中
做了司菜太监
后方有一名太监
与杨露禅大师王府后花园
光辉灿烂、平分秋色一战
明时，见宦者富贵，曾有风潮
贫苦人家，私自阉幼子
也有已婚无憾
而自阉者
自阉与被阉者
半生遭际各不同
有的侥幸，恩放南海子种菜，碌碌而终
有的不幸，发配关外充军
也不乏聪敏毓秀者，因机缘得近侍
飞黄腾达
而因一种常人永难理解痛楚
这个群体里
身处阶层最微贱的
对自净者，亦怀鄙薄之心
遵行
吁嗟介子推！
“有龙于飞，周遍天下。
五蛇从之，为之丞辅。
龙反其乡，得其处所。
四蛇从之，得其露雨。”①
随重耳流亡19年，某次饿困窘境
向农夫乞食，君臣反被其
举土块嘲谑，割股
救了重耳，无价忠诚与情义
后反被遗忘
三十多年前，晋北的一个
僻远小村，寒食节
每年，全天犹不可举火
不吃热食
为这一天的到来
我的母亲，和其他母亲一样
用心做足准备，巧手
捏就漂亮面鸟许多
蒸熟，点睛，上五彩色
用线串在一起
悬挂风干，这一天
所食者，唯这些
“寒燕儿”，所可饮者
唯冷水
孩童和母亲、父亲
未必知道两千六百余年前旧事
却虔心，用身内身外寒冷
遵行一个人不曾后悔的忠义与气骨
遵行另一个人的懊悔、愧疚与尊敬
注：①出自先秦佚名作者《龙蛇歌》，传为介子推作，疑之。
从容
——夜读王粲《英雄记》
宁为太平犬
不作离乱人
而即使是在乱世
最糟糕的时刻
也有从容
董卓废皇太后，当夜杀之
废皇帝，杀之，立陈留王
废立生杀之际，卓嚣呼
“天下之事决，岂不在我！
我令出，谁敢不从？”
袁绍答：“天下大
豪杰岂仅董公？绍
请立观之”
横刀一揖，不顾而去，卓
为之气夺，未敢追
——这是英雄的从容
比英雄更从容的
是两个不会被史书纳入的
小人物，卓欲烹二人
将赴鼎镬
二人振衣，相顾言
“不同日生，乃同日烹”
平衡
春秋无义战
五代无全臣
梁太祖，朱温
暴虐者，与天亦要做
意气之争
风沙起，大蔽日，朱温怒：
“天怒我
杀人少耶？”
再杀降卒三千人
以精壮人儿生命
惩戒自然
无知与施暴者嘴脸
可叹可恨
同可叹者
同日三千余人花式屠尽，独留一人
名贺瑰
“瑰感太祖不杀
誓以身自效”
后来他果然奋勇
为施暴者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立功者多
竟至左龙虎统军、宣义军节度使
以荣耀而终
史事不可追，吾辈读书者
终好奇而不解，一个人
怎样在施虐与受虐间偏向臣服
怎样在
惧死、英勇、苟活求全、意态扬扬
卑躬屈膝、顺从、谄媚、从容之间
竟生成一种平衡
殛鲧辞
“鲧何所营？
禹何所成？”①
天下共传禹之功绩
尊之为“大”
禹步、禹行、禹踪、禹迹
后世凡见大禹有关联地
均不由肃然起敬
光芒万丈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涂山
我去过，只是一方低矮山峰……
由鲧，当为古今失败英雄共一哭
鲧治洪水，九年不效
以是成天下共罪
殛于羽山，想当时人心之怨怒
方得纡解
至今，少有人
念起他
于天帝处盗息壤息石，当时曾舍命
奔波堙水，当时曾不舍
九年昼夜
“热照无所及”②的黑暗之地
身死三载，躯体不腐，意念顽固不休
腹中终生禹，一可承其志治水之子
因他的失败，不会有人念起
一颗被唾弃、怪罪的心
从不曾，只为自己一人跳动
注：①出自屈原《天问》。
②出自《墨子·尚贤中》。
车毂
因一棵树，因一棵树
是否适合做车毂
而杀人，应该是
真的发生过的
一本书，正史与别史混杂
行者正荷其锄，劳者正歌其事
朱全忠出游，憩于树下
做出一个判断：“此树宜做车毂”
旁有游者数人，闻声观树，随声
附和：“是的！是的！”
朱全忠却勃然怒：“柳树
焉能作车毂！”
可怜这几个游者，片刻被扑杀
耐人寻味的，是朱全忠身旁僚佐
数十人闻朱言树，噤若寒蝉
而观朱怒，被驯化习以为常者
立时做了杀手
他人的丈夫、父亲、儿子
性命于另一个人，只作草芥
以供随心、随意消遣
善恶有报？因果哪有循环？
别史后，正史中
随即记载
朱全忠家庙间
生五色芝，上有紫烟笼罩
第一神主上，生五色衣
正史里的君王，得上天
赐祥瑞
骁勇善战，放大鱼生，不乏仁恻之心
直至年老，病将死，才被
迫不得已的儿子之一朱友珪
率人刺杀
戕害无数生命的一个人的一生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时间，过得好漫长
屠宝石
风尘未必少英雄
有客有客屠宝石
昔为大贾时
京师满知交
门庭车似流水马如龙
获罪戍边日
亲朋一人无可托
彷徨无计中，一咬牙
所余家当全部，金万两
交相好青楼女保管
多年后，他侥幸，活了下来
视茫茫、步摇摇，回
青楼女微笑，为他庆祝
将万金交还，箱上封识积灰
她也老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