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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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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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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2022年春季卷 “红棉文学奖”作品选登 塞壬《无尘车间》


无尘车间(选登)

◎塞壬


岭南的春天似乎被时光折叠过。它了无痕迹地跳进这万物吐呐旺盛的初夏。黄铃木、三角梅、木棉把花开得到处都是,尽显荼靡之美。穿单衣,趿塑料拖鞋骑辆共享单车在花萌里穿行,后背微微地出汗,森森细细的风把人的骨头吹得酥软。黄金般的时节,只是太短。我是都虚掷了啊。回忆过往的春天,居然没有值得记住的人和事,眼前浮现的不过是花花绿绿的皮囊之乐。年后一上班,单位就开始改制,目前的归属未定。手上的事,做与不做都不太打紧了。似乎只能是宅在家睡觉,读闲书,写诗,看电影,打王者荣耀。潜意识里,我还是非常焦虑的。我还是找不到生命之重。我是说,我与这世界隔离得太久了,以致于没有了切肤感。看网上的新闻,瘟疫,失去亲人的悲恸画面,都没能让我有锥心的痛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知道这很危险。不论是灵魂的质量还是写作生涯,这都是致命的危险。

洪水猛兽般的新冠病毒似乎并没有影响世界工厂。在东莞,很多工厂从来没有停工。因为封闭式管理,整个工厂,既无人外出,也无人进入。病毒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逃避着,混着,把它扔进内心的角落。日复一日。可是它竟越长越大,郁结于心。现在一个颓败、虚空、麻木的人就赤裸在面前,避无可避。我竟接连读到三位打工作家的作品。一位是东莞作家莫华杰的散文《苦涩年华》,另两位是深圳作家程鹏和顾启淋,一本诗集《装修工》和一本散文集《小人物》。前面说过,我已然丧失了共情的能力。让写一个推荐语竟让我有些无措,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我甚至羞愧得无从下笔。广东二十多年的打工文学,其关键词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底层苦难,卑微的人,他们形同草芥一样的命运,那种无力的抗争抑或绝望之喊叫依然是这类作品的主流方向。我知道,对这个群体的书写,作家们远远做得不够,不论是内容还是文本,其丰富性还远远不够。尤其,打工这一时代命题还在发展和变化中,如今的工厂流水线,零零后已经登场了。我的恐惧在于,面对三位作家所写的底层苦难,我竟然不为所动。这些年,我的灵魂已然干枯了,它已荡不起一丝血性的风暴。是因为我没有身在其中吗?我为什么不能真正的“身在其中”一次呢?忽然间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开悟——趁着手上富足的大好春光,我为什么不去工厂流水线?给报社跑工厂这条线的记者朋友在微信留言,让她想办法把我塞进一家工厂。对方的回复是:塞壬,现在东莞的工厂大多都缺人手,工厂门口就有大把的招聘信息,进去非常容易,我用关系帮你反而对你不利。然后她发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并祝我一切顺利。

我不知道这件事能够给我带来什么,但是,在决定的那一瞬间,一种久违的振奋与激情流遍全身。

危机重重的面试

我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裙子。记者朋友给了我几个建议,香水、红指甲、口红、细高跟鞋都要戒掉。脸必须素颜。穿普通牛仔裤和衬衫,帆布鞋。眼镜最好换成隐形的。她还告诫我,最好把苹果8P手机换成一千多块的旧款OPPO,除了换眼镜我觉得没有那么必要外,其它的,我还是能够毫无障碍地接受。毕竟,于我,这件事太重要了。我能否重新归来,从颓败、钝化的人生中醒来。

我突然领悟了东莞制造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意志是一个意志。它是一个绝对的存在,笼罩着整个东莞的天空。制造业的帝国,它将向我徐徐敞开大门。等待我的是耳光,还是一种回炉重生般的脱胎换骨?

小区旁边就有一个大的工业园。大型电子厂伟达电子在园区的外面有一个醒目的蓝色路标。出了小区的大门,横过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牌就是伟达电子。每天上下班打那里经过,却从未留意过它。我去的那天上午,厂门口的保安亭外摆着一张长条桌,一个中年保安坐在那里,桌上有一摞入职表和一支水笔。一张大大的红底黑字招聘广告牌支在工厂的门边,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看,保安桌边也围着几个咨询的人,他们应该都是过完年刚从家乡返回这里重新找工作的。我简单说一下工资待遇。我得说,我们时常抱怨的每天工作的八小时制,相比工厂那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伟达厂常年无休,包食宿。工作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九点,午休一小时,晚休半小时,每天工作12小时,含加班4小时。每小时工资10元,平常加班是1.5倍工资,双休日算全加班,是平常工资的2倍,法定节假日是3倍,也就是每小时30元。我算了一下,一个新工人不缺勤、不迟到早退,一个月下来刚好能拿到5000块钱。(加上全勤奖70块)每月15号准时出粮。

这是东莞普工的价格。10块钱一小时,而且极少有工厂会高于这个价格。这5000块钱并不好拿,它很重很重,像命运那样重。凡是能熬过三个月的人,工厂就会给予一千块钱的奖励。站在广告牌前,我仿佛就感受到了一股重重的力量猛地往我的身子骨压下来,我战栗了一下,这意味着,每天,我最多只有三个小时属于自己。其它的时刻,我只能是一个机器。可怕的是,对我来说,成为一个机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不安分的,它充满了质疑、冒犯和对抗的基因。即使我全程只需要演戏。有那么一瞬间,只是一个闪念,我想抽身离去。然而,我还是径直走到了保安的桌前,拿起了入职表。

总算,那股一直伴我多年的狠劲还在。

我能感觉到保安的目光整个地覆盖着我。我在学历那一栏犹豫着,是填大学好呢还是就填个高中?突然一根被香烟熏黄的食指猛地戳进我的表格。头顶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说,这里,填上初中。呛人的烟味袭来,我抬起头,别过脸去,然后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保安,他把头歪了一下,盯着我,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哦,你小学是吧,没有关系,就填初中,没人查的。放心。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复又坐下填表。那双眼睛依然在头顶注视着我的笔尖。突然,他一把我拉起来,你74年的?今年45岁啦?我有点紧张起来,心里嘀咕:糟了,年纪太大会不会不要我。那保安又歪着头盯着我:不像啊,顶多三十七八吧,不像啊。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掌,以制止我继续填表:你等会,我打个电话。

几分钟之后,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她穿一身半旧的黑套裙,西服领子镶有两条白筋,袖口那里也是,梳着一个矮马尾,一丝不乱。面色黑黄,两颧有黄褐斑。浓黑的眉毛中间连在一起,目光凌厉深邃,仿佛能洞穿人的心底。薄唇,撮着。这一看就知道是个狠角色。保安说,她是人力资源部主管武姐。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那仿佛就是把刀子在我身上比划来比划去。令人窒息般地局促。我从未被人这样放肆地盯着看,那目光露骨地针对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反复翻拣。那感觉,就好像我不是一个人类,而是某个物品。最后,她把目光落着我的手上,说,把手伸出来。我只得照做,把手掌面朝上伸在她面前。

她一把抓住。那是一双冷硬而有力的手。她那大大的拇指反复揉捏我手掌,然后又查看了每一根手指。我的手柔若无骨,小巧白嫩。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她一直盯着我的眼镜看。我早已准备好了标准答案,回答说,在一家工厂负责仓库领料。这是记者朋友教我的。那为什么不干了?听说这里工资有5000块,我在那里只拿2200。理由充分,她不再说什么。接紧着,她掏出手机,啊,是45岁没错,手脚还是蛮灵便的。她又扫了我一眼,对着电话那头说,头脑也还清醒。干活没有问题。

这是对我的描述。纯物理性的。我先前觉得自己像被当作了某个物品,此刻,我被当作了一个劳力。就像在市场买牛买马,看牙口,看蹄,看它的体格够不够壮。此前,我待价而沽,现在,我具备了每小时挣10块钱的资格。

明天带着你的身份证和两张一寸照片一起去体检。女人说,上午九点在厂门口等,别迟到。如释重负,这么容易就进厂了?不,我得多挑几家看看。于是我跟她扯了个谎,说是要处理一些私事,只能后天上午过来体检。她脸上有些不情愿,横了我一眼,用鼻音说,行吧,别耽搁太久。她转身离开,我注意到她肉色丝袜下那粗壮有力的小腿肚子。

保安的脸一直挂着笑容。看上去,他在为我的顺利通过而高兴。“有合适的老乡帮忙多多介绍进来,介绍一个奖励800块呢”我没有回他话,看了看他胸前的厂牌,他的名字:李银火。他应该比我年纪小,四十上下,五官,不必细说。

当天下午我去了美泰。美泰在长安的工厂有五六千人。产品是芭比娃娃,就是那种衣着华丽、性感,大波浪卷发、长睫毛大眼睛粉红唇色的女郎。在国内卖场看不见它的踪迹。我记得第一次去香港,我的女同事突然指着橱窗的一个芭比娃娃惊叫起来:看,那些芭比娃娃是我们东莞长安生产的。那语气,满满的自豪。

填完入职表,交了身份证,我被带进了一个宽敞的培训室,里面有四五十人已经候在那里了。大多是女性,中青年都有。只有我一个人是独自前来的,她们都三五成群地结伴而来,女人扎堆就是一群麻雀。她们把行李箱、红蓝大胶袋、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桶放在坐位边的过道上。

美泰一个月休四天,晚上加班不到九点,赚个狗屁的钱。

电子厂工资高,累死人,还不让辞工。

这是我听到的旁边两个女人的对话。这话里,我听出居然还真有人嫌弃加班时间不够长的。百无聊赖,起身走向饮水机,不料一次性杯没有了。忽然墙角喇叭喊出我的名字,让我去一下招聘办公室。

人事部消息,让我停掉现在正缴纳的社保。因为我没有辞去图书馆的工作,所以身份证可以查出图书馆在给我缴纳社保。我还在职。跟我交接的办公室女人目光越过金丝边镜框向我投射过来,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很难钻这个空子喽。

我被揭穿了,沮丧而归。同时,我也清楚的意识到,大的正规工厂,诸如OPPO、加多宝,如果我不辞掉图书馆的工作,那就根本进不去了。而且,即使是已经通过面试的伟达电子,我也最多只能呆一个月,一旦涉及缴纳社保,我就会露馅。

我只得去工业园碰碰运气。工业园里面是多如牛虱的小厂。园区门口有一个大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滚动着招聘信息。三两个年轻人在那里驻足观看。我也凑了上去。因为文字滚动太快,还没读完一条完整的信息它就跳走了,我只好拿出手机拍下一整个页面的文字。忽然听到旁边的年轻人说,不用拍啦,直接进去挨家挨户去问就行了。

有一家玩具厂门口聚集了十来个人,想必是一家不错的工厂吧,吸引了这么多人。这家工厂并没有要求填入职表。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他们中间,说着一口广东话。她说,先进工厂试试看,真心想留下来再入职做工牌。

因为省去了面试,没有门槛,也因为好奇,我们十来个人一起进了车间。整个车间是一个大通间,大概有三四百平米。有六条作坊线,拼起的长条桌有十几米,一字排开,上面堆满了产品和材料。五颜六色的塑料材料堆成小山,一垄一垄地,延绵在长条桌上。整整一面墙层层码起的大塑料筐有一人多高。呜呜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声音比嗡嗡的蚊蝇声要大,颇让人心烦,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产品是一种蓝色的塑料小汽车,巴掌大,里面有一个小电池,小车拼好后,按下红色的纽,它就立即发出呜呜的鸣声。屁股那里的红灯还一闪一闪。

工作很简单,就是把三块材料拼成小汽车。那女人为我们作了简单的示范,她啪啪两声,两只手往拢一并,就把车拼好了。最后检验是否鸣叫,按下红纽。这些材料之间是有卡槽的,只要一对准往里一并就成。质量标准是掉到地上不会散架,衔接处的线条摸起来不割手,外型流畅完美。我看了看车间,有一百多人,那些埋头工作的女人们,有的可能有五六十岁了,头发已经花白。只有几个中年男人,他们像一尊雕像那样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双手机械地拼着小车,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匀速地往筐里扔着成品。

我身边的一个男孩,应该不足20岁,染着一头黄发,左手腕纹着一朵红玫瑰。他站在那里,拿起拼材,咔咔两声就拼好了,接着又拼了一个,把小车扔进塑料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这笨手笨脚的人,拼好第一个足足用了两分钟。但我很快就掌握了,一连拼出十几个。一回头,发现一同前来的人竟走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年纪大的中年妇女和一个个子矮小长相黑丑的男子。我看着手中呜呜鸣叫、闪着红光的塑料小车,听到车间此起彼伏的、乱糟糟的嗡嗡声,忽然觉得这一切非常荒谬。不,准确地说,我突然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荒凉,和悲凉。对于这个技术难度近似于白痴的工作,我丝毫没有歧视的意思,它清澈如水地照见了众生,我看见我也身在其中,我跟他们一样,卑微地为揾食而活,这可怜的肉身。太多人活着,他们不需要有思想和个人意志。

是的,我是有选择的人,不必留在此处。可是,我去任何一个地方能改变低伏肉身只为谋得一口饭食的命运吗?

走出工业园,忽然对再试试其它工厂的兴趣已灭。明天上午九点,我将随伟达电子的新员工一起去体检。然后入职。

晚上失眠了。凌晨三点还在床上煎饼。我被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在流水线,如果我陷入了另一种人生的荒芜与麻木,那会不会比现在更糟?我一遍一遍地回忆白天那劳作的场面,巨大的沉默,压抑的空间,耳边挥之不去的嘈杂,而人只是机器。忽听得外面下雨了,点点滴滴打着窗玻璃。探起头往外看,街灯在雨雾中昏黄暗淡,周遭一片宁静。这样的春夜是温柔的,我也安静下来,慢慢合上眼。早上九点的体检,我绝不能误了。

有人在体检中离开

面包车一行有十几个人,我们去一家社区门诊体检。只有正规的大工厂才会有体检这一项。体检查三样,血液,胸透,照CT,体检费40元自己出。武姐坐在副驾驶,她刚点了名,清了人数,这会扭过脸来大声呵斥那些不满自费40元体检费的人。

我听见底下一堆激烈的回应:老子健康得很;我打小就没生过病;这叫白白浪费钱。声音虽不高,但表达的语气很绝对,而且充满不屑。我环顾了一下这十几个人,大多年轻,95后,有几个染着黄毛、红毛,黑沉的脸,头发很油很脏。他们低头玩手机,从后面看,那露出的一截脖子也是脏黑的。他们中有人在看视频,车厢嘈杂一片。我听见视频中传来岳云鹏的声音。

坐在我前面的女孩不停地跟她的邻座聊天。她的侧影很美,眉毛细而拱,鼻翼两边有淡淡的雀斑,皮肤有点黄,没有擦粉。奇的是,这么一张素脸,她却涂了桃红色的口红,口红看上去很劣质。这种直接往素脸上涂口红的,我以前还真没有见过。我竟被这无遮无拦的笑容打动了,虽然她只是被刚才车厢里男人们的黄段子逗笑的。她叫赵妮,湖南人,身上透着一股打工生涯的油滑历练。邻座女孩跟她年纪相仿,肤白,馒头脸,肿眼泡,也跟着笑得打颤。上车前,我们几个在厂门口等车,那个时候,赵妮就搭讪了我。她说我不像是来打工的人。

我听赵妮说,她在伟达干了一年多,春节前从伟达辞工的,这是她第二次进厂。伟达厂有一种福利,第一次进厂的新工人,干满三个月有一千块钱的奖励。所以,她一直都在惋惜。我心里暗想,我也领不到,顶多一个月,我就得走人。她突然把目光停在我手腕的绞丝银镯上,要我撸下来给她看,我试了试,假装镯子很紧,撸不下,我心里很担心她要求加我微信。好吧,即使真要加,我也只能屏蔽她。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赵妮就已经加了五六个男孩子的微信了。

我其实不愿意为了一个什么目的去靠近一个人。这是底线。或者说,我可能更害怕自己暴露给别人。

乌沙社区门诊。武姐把我们当幼儿园的小朋友,在那里喊要我们排好队,就差要求我们手拉手进去了。我有两个朋友在这个门诊工作,希望今天不要碰到。体检很顺利,不到二十分钟就查完了。我们回到车上等着回工厂。

“李明凯,你下来。”武姐站在车门口,朝车厢里喊,她手里拿着一摞体检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应声走出座位,下了车。我们都好奇的把头伸出车窗外。

这个男的肯定得了病。他完了,工厂不会要他的。旁边的赵妮嘀咕着。

果然。这个叫李明凯的人最终没能跟我们一起回工厂。我们看到他的哀求被一只手无情的甩开了。武姐上了车,吩咐司机开车。车启动了,它把那个叫李明凯的男人扔在了医院门口。我至今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但是,我却无比清晰地记住了现实的残酷是如何伤害了一个人。赵妮腆着脸笑问武英姿:“哎哎,武姐,那个男的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啊?”武英姿瞪了她一眼,没有作答。

伟达厂也是怕了,听说以前有个女的猝死在岗位上,赔了好多钱。赵妮压低了声音跟她的邻座聊着,她作出夸张的表情表示吓得要死。作为看客的我和她,包括车上所有的人,除了冷血,我们没有其它选项。

如果我在武英姿那个位置,我也一样,绝不会把有病的人招进工厂。面对一种悲剧,没有人是错的,我们不知道该恨谁。可是,就是有人被损害了,就是有一块巨大的东西梗在胸口,它让人那么难受,说不出话来。

  我进入了无尘车间

所有的新员工都被安排进了新厂区的无尘车间。带着好奇,带着体验另一种人生的奋亢,我满面春风地随着上班的队伍打了卡。滴的一声,7:25分,我的指纹显示在打卡器上。一切都是那么簇新,我像是刚踏进大学校区的新生,心里充盈着清脆的阳光。保安亭的入口很窄,工人们鱼贯而入。一个大大的篮球场,一溜长长的自行车篷,绿化带种着一圈矮丛的四季桂和三角梅,四周围着七层楼的白色厂房,临街的是高高的白色围墙,铁门是关闭的。我看见那些如工蜂般涌进各个楼层的工人,他们都渐渐消失在那些方格子里。四千人,我仰望环绕着操场的厂房,感到不可思议。有四千个活人无声无息地在这毫不起眼的建筑里,每一天。在外面,我们很少有机会能够看见他们。我忽然觉得头顶在响彻一种巨大的合唱,像大海,淹没着一切。我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意志:你必须从属这里。

你发什么愣啊?我一回头见是赵妮,她催促道,快点去领工服。赵妮分在二楼,我在三楼。还是挺遗憾的,我其实很想跟她在一起工作,毕竟她是这里的老员工,可以听她说说八卦。今天,她没有擦口红。

我领到了一套白色的无尘衣,外加鞋帽。号码是297,印在左袖的胳膊处,两只鞋的后跟写了一个名字:郑秋香。用圆珠笔写的,非常醒目。这套行头的前主人是一个叫郑秋香的女子,她应该跟我差不多的体型,瘦小的身体,还有小小的脚。这无尘衣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防静电、防尘、无菌。洗的时候用的是纯水及专业的设备烘干消毒,所以不论它曾经有多少个主人,一旦洗过之后,一切的过往归零。可是,因为看见了那个名字,我就没法把它认作是我的了。

无尘服是蛙式连体的。从中间开链,先套裤子,然后再从袖里伸直双臂,拉上拉链,竖领直顶下颚。鞋是连袜式,侧拉链,它包住裤腿,在小腿肚那里绑紧。长发要盘起,箍上发网,这东西很像浴帽,其实是一张极薄的半透明纤维丝网。浅蓝色的口罩是一次性的。接着套上无尘帽,帽平顶,连肩,戴上后很像修道院的嬷嬷,它还遮住额头、下巴和半侧脸颊。最后用嘴从反面吹鼓橡胶手套,然后把五指抻进去,用腕口的橡筋扎住袖口。一整套上身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我是郑秋香还是黄红艳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根本没有区别。我们没有性别,没有体型,唯有一个抽象的轮廓。我第一次试穿的时候花了近六分钟,而正常工人穿、脱总共不到五分钟。我先前听说,要适应无尘衣至少要三天。主要是口罩的不适。可怕的是,直到辞工的那天,我都没能适应。这是后话。我穿上的那一刻,感觉到一种速疾融入这弘大整体的力将我拉伸,压扁,压薄,直到个体的我完全消失。直到我成为那一堆轮廓的一部分。

更衣室的门被拉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出来,他是拉长助理。拉,是英文Line的中文读音,流水线,拉长即线长。在进入车间之前,他跟我们讲无尘车间的纪律。纪律最严苛的有两条,手机不准带进无尘车间,上班时间只能出车间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不能超过15分钟,超时以迟到论处。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让手机离身片刻。

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纯净,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为你一个人说的。他把我们带进车间,去见拉长。车间是一个大平层,可能有七八百平米。不锈钢工作台一字排开,目之所极,应该有十垄,放眼望去,一大片低伏的白色脑袋,像是被整齐安放在固定的格子里。工人们低头忙着手中的活,专心致志,听不到人说话,他们跟机器一样。车间异常地亮,那种亮不是阳光的亮,它不刺眼。工作台上面、左边、右边全都装着三根并排的细长LED防尘灯管,因为手中的产品器件非常精密,一个小小的污迹,毛发,折痕、小气泡必须照得它纤毫毕现。可是,面对这样的强光,我只觉得头顶像是被凿开了一样,光,一泻到底,从头到脚,无一处可以隐藏,仿佛我的脏器、骨骼全都暴于他人视野中,我定神之后才意识到,在这里,没有人关注你的身体,你是流水线的一个岗位,是机器的一部分。

工作台的下面通着压缩空气的管子,这十几条流水线同时开了气,它发出嗞嗞地的声响,无处不在,很像是管子破裂了,强裂的气流从那里喷出来的声音,但又似乎被一种力量摁住,变得暗哑。我后来才知道,习惯了的人,是听不见这声音的,它已经融进了一种环境的背景中,剥不开了。无尘工作室的禁尘程度的要求是空气中的微粒子、细菌每立方米将小于0.5微米粒径的微尘数量控制在3500个以下。我虽然不懂这个数据意味着什么,但我已然清楚女人化妆的粉底、口红、睫毛膏已不再是尘埃,它们是巨大的固体颗粒。头皮屑,说话产生的唾沫,全都被这一身无尘衣挡在门外。靠墙的地板约半米宽处涂了一种深蓝色的胶,为的是掉到地上的尘埃,它再也没有机会扬起。至于每天的紫外线杀菌,酒精消毒,以及保洁人员全天候拖地只是日常的防护。绿色的油漆地板发着光,在灯光的阴影处,它就变成了黑色。

我看了那么多的打工文学,却没有发现有人写清楚他们的工作环境。我认为除了人能够造成压抑的场之外,环境也一样。尤其当呼吸都不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感冒和拉肚子的人是不准进入无尘车间的。因为请假无薪,所以得了轻微感冒的人舍不得请假,拉长助理就经常帮助他们隐瞒病情。我们车间有近两百人。

见到了拉长。她的大眼睛有着浓密的长睫毛和很宽的双眼皮,它几乎不眨动,一动不动地盯着你,时刻充满质疑和问责的语气。这眼睛看上去不年轻了,眼珠发黄干涩,但眼神专注严厉。她看了新工人一眼,然后把嘴一努,示意助理安排线位。待到看我的时候,她盯着我的脸,说了一句,口罩要遮住鼻子。然后对着我做了一个往上拉的动作。我只得照做,可是,我心里叫苦不迭,因为从口罩呼出的气往上走,居然喷到眼镜上形成雾,直接让我视物不明。所以,我刚才因为难受,偷偷拉下来了,瞬间就觉得呼吸顺畅,空气清新。

可是她并未像对待其它人那样放我走。她继续盯着我的脸,问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按事先的答案回答:仓库管理员。不像!她当即果断地否决这个答案。她并没有挪开目光,我只得再编:我先前在老家的民办小学当过老师。读了大学?不,我只读了中专师范。只因我太好奇了,一进车间就东张西望,甚至一个人走到了工作台那里,弯着腰看人家工作,还问东问西,是助理把我喊过来的。这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信了。我如释重负。我身上关于性情的东西在自然流露,我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特质也在发散出来。我感受到了,同时暗自下决心:谨言慎行。我现在是女工黄红艳。

助理把我带到一个女工面前,跟我说,你就跟着她吧。这算是我的师傅了,我上前打招呼,她抬起头,眼带笑意算是回应了我。她放下手中的活,让我坐在她的对面,然后过来跟我讲活怎么干。她说话的声音很细很轻,还时常干咳几声清嗓子,唯恐别人听不见,但她眼波流转机灵,是一个瞬间就能意会他人眼中之意的聪明人。她比我小,大概三十五岁左右。

我们这个厂是外资的,做的这个产品叫背光源,供货给日本的索尼、佳能、东芝这些大品牌。我跟师傅的岗位叫:看外观。意思是从外观上检查产品是否合格。目前就我们两个人。这个叫背光源的东西具体的原理我至今没弄明白,它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长方形塑胶薄片结构件,厚度不到两毫米,很轻,正面是一层闪着七彩莹光的彩虹膜,边缘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它叫FPC柔性线路板。我上一道工序的人负责组装这个结构件,实际上具体的操作就是贴膜,贴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膜,顺序、正反面、朝向皆不能弄错,如果装倒了就算是废品。这个工作需要细心、熟练,手快,不能出丝毫差错,膜片有折痕、污迹,出位的现象都要返工。到了我这里,最重要的检测指标就是查看增光膜和扩散膜是否装倒了。从外观上看,如果装倒了,它的背板就看不到一个白点。

一版无色透明的模具盒里装有九块背光源的结构件。我的速度要求五秒钟扫完一版。除了背面的白点,还有看正面的膜和FPC板是否有歪斜、溢胶的现象。装倒的废品捡出来直接交给拉长张淑云,其它仅有小小毛病的捡出来送给助理修复。

非常简单。我师傅三秒看一版。她跟我解说完毕之后,眼睛露出叹气的神情,仿佛在说,远不止如此简单呢。这是我第一次读懂眼睛的这个表情。等到我们看完500版之后,还要将产品用手推车拉去扫尘,扫一次要二十多分种,用手举起扫枪,打开压缩空气的阀门,抬高手臂,一版一版地扫,用强大的气流将产品的尘埃扫走。这才是这份工作最累的环节。每天,我跟她至少要各扫六趟。扫枪有两斤重,枪管是铜做的。

我先前觉得手工装一个塑料小汽车的工作很荒谬,然而,我现在手上这份活的难度丝毫不比它大,奇怪的是,我却没有荒谬感。我想,这应该是缘于整个环境带给人的那种仪式感和压迫感,直白地说,那种煞有介事和不容置疑的气氛把人唬在一个电子高科技的幌子里。实际上,整个工作流程是贴膜,以及看这个膜是否贴得合格。无尘车间的任何一个人都只是简单的手工活。但是,它的产量要求,你必须要手快,并且不能停歇。我一回头,发现拉长张淑云坐在一个高两米的操作台上,上面的高脚圆凳可以旋转,隔着玻璃她俯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像一只敛翅的鹰。

导光板、FPC、五金结构件,反射盖,这些名字都是我第一次听到,它们散发着一种性冷淡的工业气质,整个无尘车间都散发着这种冰冷而残酷的气息,身着无尘衣的人其实也很像做外科手术的医生。我没有料到的是,仅三分钟授徒,刚坐到那个位子上,我就顶下这个坑,正式的、跟所有人一样,肩负着严格考核标准的工作开始了,没有给我们任何缓冲的时间。

墙上挂钟指向早上八点五分。我开始了我的工作,看外观。反面一扫,一版九块外盖皆有白点,正面,端正、干净。看好后,在右手边一版一版地往上码,二十格为一组,然后贴上货单,那上面有我的签名和日期。

这个工作只需用眼。但是稍一分神,手就会按照惯性的机械操作,把没看过的也一版一版往合格的右手边码。它要求你注意力绝对集中。就好像是,有时候在家择扁豆,可心里边在想事情,我们就会把没有剥筋的扁豆往筐里扔一样。等醒过神来,那些有虫眼的都逃过了。

可是,这么无聊、枯躁、无休无止的工作,谁能做到整天不分神呢。我试了一下,仅五分钟,我都无法做到聚精会神,我的思想里充满着各种纷扰在奔蹿,耳边仿佛有嘈叽虫在叫,而且它们不以我的意志转移,要我彻底地把意志定在这么乏味、犯困的活上面,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每天12个小时,我重复着这个动作,必须心无旁骛。坐在我对面的师傅,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在想什么呢?

我看了三分钟,脑子里突然想到微信里跟我暧昧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又给我发信息了,他会发什么内容?发了他的航拍照片?还是截图我书里的某个段落,说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我又跳到自己未写完的文章,被卡在一个别扭的细节里,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淘宝的购物车有单品今日减价;我心仪的电子竞技战队RNG在春季赛的糟糕战绩,偶像选手UZI面临退役;美剧《曼达洛人》更新了,我还没有追……我甚至在心里还惦记着一个已入围的文学奖还没有揭晓……

在不知不觉中,我往右手边码了七八版产品,我,根本没有细看,只是机械地重复那个动作。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将它们全部拿到左边返工重看。

因为是第一天,我看过的产品,师傅会复检。两个小时以后,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横我了,满满的嫌弃和鄙夷。毫不掩饰。

你知道这些产品落到拉长手上会是什么结果?她没有抬头,扔给我这么一句话。

是炒掉我吗?我挑衅地问。对于第一天上班才工作两小时的人就给这样的脸色,我心里颇为不满。

要不你试一下?她依然没有抬头,但我相信蒙着口罩的嘴角一定有一丝冷笑。我偷偷地抬头去寻找俯视我们的那个人,此时,她的方向没有对着我这边,但它正在缓缓旋转,马上要转到我们这边了,我低下头,心里对于落在她手上的那个下场非常好奇。我告诫自己,这个想法已经不是女工黄红艳的心态了,没有哪一个女工会对找抽这件事情去好奇。

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为了谋生只能出卖体力的女工、不能是那个在艰难揾食的人生中别无选择的女工,那么,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干好手中这份简单的工作。

可是,作家塞壬就这么一直干扰着此时的我。我要解决的是,必须成为一个纯粹的、每小时价格10块钱的女工,简单、空白,人生没有别的妄念,安于此,服从这既有的规则。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师傅,以及无尘车间里的所有人,他们,皆服从于此。因为,他们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变数和奇迹。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而残酷的认知。他们是作为这个巨大的分母而存在的。他们隐身在这个国家那一串串亮眼的数据背后,隐身在大国正在崛起的背后。此时,我看见了他们,并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突然觉得这里的所有人一下子变得庄严起来。我为自己的种种怠慢感到羞愧。

我清空了自己。现在只剩下了女工黄红艳。直到耳边听到嘈杂的声响,工具的叮当碰撞,还有人伸懒腰的声音,我抬起头,师傅说,下班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时间居然过得那么快,我竟毫无察觉。有人关了压缩空气的阀门,整个空间陷入了巨大的寂静中,灯也灭了,我们站在黑暗里,各条线排着队,依次往外走。犹如蚊群流向出口。

在更衣间脱无尘衣。那浓烈的脚臭,避无可避。玩笑声起:同样的配方,这酸爽!换好的无尘衣挂在墙边的架子上,鞋柜在另一边,排得密密麻麻的鞋,我发现,所有人的鞋后根都写了名字。我的叫郑秋香。因为第一天没有来得及准备拖鞋,我只好赤脚下到一楼。整栋大楼,地板、墙、窗口、楼梯,扶手皆一尘不染。

在保安亭打完下班卡,我们去饭堂就餐。

凭借脖子上的工卡,我打了一份青椒炒肉,一小份青菜和一点米饭。米饭盛在一层一层的铝屉里,木勺铲,不限量。汤盛在两个白铁皮的大桶里,木柄长舀斜躺,紫菜蛋花汤,上面漂着星点般的油珠子,打汤的人拿起勺子都要搅上一搅。午餐和晚餐皆是免费。也有私人入驻的小炒窗口,品种很多,有鸡腿、扣肉、烧鹅、牛肉和红烧鱼,还有面食窗口,有水饺和各种面食,这个得付钱。

饭堂很大,能容下两千多人就餐,就餐分两批进行。三排大吊扇,呼呼地吹着,墙上还有转头风扇。连椅桌,能坐四个人。不锈钢套餐餐盘、筷子、汤匙从一排排消毒柜中自取,这场面,有茫茫人海的壮阔与虚无。我没有伴,独自一人哑默就餐。

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是赵妮。她惊呼:你怎么吃这么少?

她在我对面坐定,我看她的餐盘,份量足足有我三倍还要多,满满一盘,米饭堆成一座大山,除了青椒炒肉和青菜,她还打了西红杮炒鸡蛋。也就是说,赵妮把免费标准中能打的全打了。

我颇为不屑。

赵妮看懂了我的表情,她冷笑道,你以为工厂会给你浪费粮食的机会?没什么油水,只能多吃饭而已。我看了看邻近的女工,扫了眼远处黑压压低头用餐的人,无一例外地,所有人都把头埋在堆成大山一样的餐盘里,男人用筷子快速扒食,呼哧作响。赵妮从老乡处弄来两块腐乳和一匙黄豆酱,她分给我一点,然后熟练地把它们拌在米饭中,就着西红杮的酱汤,拌了拌,大匙大匙地进嘴,鼓着腮帮子大幅度咀嚼,十几分钟,她的餐盘干干净净。她是一个身架纤细的女孩,锁骨高突,肘弯尖削。她把一顿简陋的工作餐吃得如此豪华,没有放过一粒米饭。

三天之后,你也会像我这样吃饭的。她说。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予粮食足够的尊重,一块肉,一粒米,一滴油,刮干净全部吃光。我想起一整天12小时那心无旁骛的劳作,粮食在他们心中的份量。对肉的渴望,对肉的舍弃,在他们的生活里,也许都要反复掂量。赵妮告诉我,厂里有几个特别厉害的大神,他们从来没有花钱吃过一次小炒。

我已经忘了对肉的渴望是个什么滋味。

我们打完上班卡,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赵妮说去四楼走廊眯上一会。我跟着她赤脚上楼。四楼是仓库,楼道和走廊里坐满了人,他们靠着墙,坐在地上伸直双腿,有的玩手机,而更多的人闭着眼睛打盹,还有一些情侣,女的枕在男的大腿上。我毫无睡意,忽然记起手机整整一上午未看,待我打开时,看到那些无聊地、荒谬的闲聊,微信群里的种种链接、视频,有人拜托我帮忙转发他的公众号,有人让我点评她的新作,市作家协会的活动邀请,还有一两个男人不明就里的搭讪,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兴趣回复他们任何一个人了。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生命之重。

赵妮挨着她的工友睡着了。墙两边的女工们也都歪倒着睡着了。四处静悄悄的,我也试着闭上双眼。可是,我听见巨大的轰鸣冲击着耳膜,静不下来,茫然四顾,依然寂然无声。我为自己此行的动机感到羞愧。我羞辱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打铃了,突然地巨响,仿佛整栋楼都颤了一颤。被惊醒的工人们缓缓站起身,挨挨擦擦下楼去到各自的楼层。

后 记

外面的世界依然在轰轰烈烈地对抗新冠病毒。我出来之后觉得恍若隔世。那真是一个雷打不动的世界啊,它在暗处永不停歇地运转,它为国家某些数据的稳定提供着我们看不见的保障。我在五月中旬收到了一笔款子,那是我的工资,4700元。当我走在街道上,我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活在城市的另一面,然而,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正是这成千上万的人隐身在那一面,才稳稳地托住了这个城市,这庞大的底座根系,它源源不断地向上、向四面八方输送着经济能量和永不枯竭的活力。这隐在暗处的传送门,这些城市的隐身人,他们是中国大地上最坚不可摧的一种力量。中国有近三亿农民工,我们的父老乡亲身处其中,我也身在其中。一个多月的流水线生涯,我像一个偷拍者那样描摩出原生的流水线场景,还原他们的生活状态,这种记录是否有意义,我说不好。然而,作为亲历者,我感受到我的精神仿佛掺进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它厚重,热烈,激昂,它让我更加强大、开阔。我看到人生的上限有了更多的可能,下限,有了稳当的托底。对于我以后要走的路,要选择的活,我似乎可以无所畏惧,我害怕什么呢,即使是失败,我还有最后的归属地,无尘车间的门永远向我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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