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祖母经常在傍晚,守候在曙光三村村口,眺望前头的曙光湖,守成一棵弯脖老树。
狭长的湖泊如同拉扁的凹字,包围小小的村庄。从对岸高地望过来,曙光三村如同灰色橄榄,嵌进巨大的镜子中部。依山傍水的曙光三村,只是曙光镇辖、曙光行政村属的三个自然村之一,而且只有一座由我们家族房屋围成的院落:中间是曾祖父母的老屋,旁边是祖父母的房屋,左右两侧是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五伯、我父母的房屋。我们家族枝繁叶茂,祖屋却唱着空城计。除了祖母,我们家族先后举家搬离。大伯儿子在县城建有别墅。其他伯父子女在城里买了商品房。我和姐姐在县城工作,也将父母接去同住。
曙光三村实际上是一个人的村庄。祖母是曙光湖唯一的常客。一棵长须坠地的榕树正对湖畔,树上鹭鸶早已熟悉祖母。我小的时候,祖母每天划着小船,送我和堂哥姐去对面曙光小学读书。小船是祖父在世时打造,也是家族越湖通达对岸的交通工具。如果沿着湖岸绕行,大概五里路远。生性顽劣的我,有次藏了石头,待船离岸,突然起身将石头扔向榕树,惊得鹭鸶冲天而飞。小船打个趔趄,差点将堂姐晃到湖里。祖母劈我一掌,面向榕树湖泊,双手合十,喃喃祷告。祖母向来慈祥,那次动手打我,是怕我惊扰祖父的灵魂。
祖屋左后是老旧的池塘、倾倒的围屋,昭示着客家祖先远处迁徙而来,在此筑围而居。祖屋右后是涂氏宗祠、连片菜地,一条小溪潺潺流向湖泊。往上是一片坡地,十几棵龙眼在此安营扎寨逾百年。再往上,是陡峭的山地、茂密的树林,宛若天然的森林氧吧。山风吹过,高低起伏的树们排山倒海,如同波涛呼啸。小的时候,我和堂哥姐们经常爬上坡地采摘龙眼、攀上后山采摘野果,看五彩尾翼的野鸡掠过丛林。如今,坡地杂草齐腰,长长的藤蔓包围龙眼,登山的路径更是难觅,曾经的家园愈显荒芜。每一次返乡再离,都是渐行渐远。
后辈屡屡动员祖母搬出去住,祖母抚摸斑驳门槛,次次拒绝。祖母从祖屋出发,沿着碎石小路,孤独地行至村口湖畔。夕阳西下,将祖母身影长长地按在路上、映在湖上。我问鹤发鸡皮的祖母:为什么不搬出去和我们一起住?祖母避开回答,描绘往昔美景:龙眼开花漫山飘香,果实成熟压弯枝头;吃草长大的湖里鱼虾,撒网捕来,鲜美无比。
城里人艳羡的瓜果飘香,在偏僻山村毫无价值。父辈抛弃家园上城,就是例证。脱贫攻坚期间,如果不是外出务工,我们家族也有贫困家庭。曙光镇十个行政村大多如此,青壮年全部外出打工。我的高中同学、曙光镇乡村振兴办干部张景惠骄傲地告诉过我:我镇建档立卡贫困户261户698人退出贫困行列啦!我给他发去微信:乡村振兴还在后头呢!
牧民的归宿在马背,那里有风雨阳光、壮烈跌落。农民的归宿在乡村,农具是武器,田园就是江湖。曙光湖周边遍生绵韧的竹子,也催生编织的蔑匠。父亲说,祖父年轻时会一手好蔑活,请他做工的人家很多。农闲时分,祖父每天晨出做工、傍晚返家;祖母每天送至村口、湖边迎回。湖畔榕树就是祖父早年栽下,说长大了为祖母遮阴。痛心的是,祖父一次晚归时,醉酒溺亡。祖父埋在后山之上,陪伴曾祖父母。祖母从此不食湖中鱼,不准晚辈吓鹭鸶,说是惊到祖父。还经常去到村口湖边,送迎看不见的祖父,直到步履蹒跚。
父亲的讲述,让我对祖母的执着似懂非懂。当父辈叨咕叶落归根,孙辈开始怀念家乡,只有扎根村庄一生的老人,无论脚下土地贫瘠富有,守望如斯。只是,村庄老了,祖屋老了,脱贫攻坚胜利后的曙光镇和曙光三村,等到老人逝去,难道归于荒野?
2021年6月,珠三角来的驻镇帮镇扶镇工作队进驻曙光镇,深入十村调研,谋划发展文农旅产业。张景惠告诉我,他们是省里安排结对帮扶粤东西北乡村振兴的。
夏雨如豆的傍晚,我回到曙光村,告诉祖母:国家有新政策啦,村里会有大变化呢!祖母颤巍巍地问:要……我搬走吗?我说不搬,等村里越变越好,我们也要搬回来住呢!祖母的眼里盛满希望:真的?我握紧祖母枯萎的手,啄米般点头:真的!
急雨骤停,彩虹悄然出现,一头连着后山,一头扎进湖泊。雨雾散去,夕阳的尽头,炊烟袅袅升起。我置身如诗如画的村庄,轻轻搂着祖母,再次相问:奶奶您一直不愿搬走,是舍不得这里的山山水水?祖母眼眶湿润:还有你爷爷的魂也在这里啊……
【本文载于《红棉》2022年夏季卷 叙事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