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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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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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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之下,千军万马

                                                       ◎佛花

多年前,有人问一个小姑娘:“这世上什么东西最了不起?”

“枪。”小姑娘不假思索答道。

“不对,是笔。”他晃了晃手上那支笔,神情庄严肃穆,仿佛它真能号令三军,踏遍山河。

小姑娘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的,她都信。

十二岁那年,小姑娘发表了第一篇作品。一千字不到的小作文——《海的风采》。

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这个小小的初一学生,瞬间成为校园明星,没谁不认得。走在人群中,她羞涩而骄傲。

一支笔从此埋于心中。

她踌躇满志,立下宏愿:要做个作家。

无知且无畏。

岁月流转,云收雨散。

那时候的小姑娘当然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人生中过早的宏愿不过是年少轻狂的妄念罢了。

只是,她的心火被撩起了。此后的漫漫长路,它明明灭灭、起起落落,照见她的命运、执念与浮沉。

十八岁那年,她师范毕业,在深圳一所公立小学做代课老师。教职员工中,她最小。比六年级的孩子大不了几岁。跋山涉水远走他乡,过关斩将几番比试,图谋的不是大业,而是一份一千五的薪水。这个薪资是在编老师的三分之一,却是她在家乡教书的母亲的三倍。

每个月,她都要往小村口跑一趟,那里有一家小银行,老式建筑,肮脏破败,每次汇款总要排很长的队。队伍中,鱼龙混杂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轮到她了,填好汇款单,来回核对信息,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小单子递到柜台后面——隔着玻璃,她看见女职员幽幽地瞥她一眼,尽是不耐烦。她有些难堪,却从不悔改,每次都一如既往。她要确保一切准确无误,因为哪怕半点差池,钱也许就到不了母亲的账上。区区一千块,对很多人而言,不过是闲散碎银,于她,却很大。那是她工资的三分之二,是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吃穿用度和需要未雨绸缪提前攒够的学费。

每个月,准时准点,雷打不动,已成仪式。她甚至能背出母亲的账号。哪个月汇款晚了少了,她心里就会发慌,无法面对母亲。母亲从不责备,她的一声叹息就足以伤她肺腑。

她不怪母亲,因为她比她更难。父亲走得早,母亲成了顶梁柱,柱底下,绕着四个儿女。母亲也曾是天真烂漫的女子啊,又何曾挑过那么重的担子?命运试炼母亲,也试炼了她。谁让她是长女,且是四个孩子中唯一成年的呢?责无旁贷。

但她毕竟年轻,还没学会真正的隐忍和克制。一不小心,钱就花多了。她酷爱榴莲。七挑八选,拣个最小的,也是二三十元。买回宿舍,都是同事,怎好意思独食?一顿招呼,四海八荒的都分上一份,转眼成空。她的罪恶感总会在最后一个榴莲核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准时生起——她痛恨自己穷奢极欲,一顿就吃了家里三天的菜钱。多年以后,后遗症仍在:只要过得稍微舒坦,她都会觉得自己如同犯罪,如同苟且偷安,对不住母亲的苦难。

她一周十八节课,教四个班,每个班六十个学生,还兼一个班的班主任。相比在编老师轻飘飘的工作量,这就是当牛做马。但她不怨怒,她深知自己的处境:一纸中专文凭,有家要养,有担在肩,有碗饭就不错了,还计较什么呢?正式老师捧的是金饭碗,干得好干得赖没人撵。代课老师合同一年一签,若敢造次,随时请你另谋高就。

她哪敢。

所谓造次所谓谋,都不过是仔细掂量后的审时度势罢了。天底下哪那么多不管不顾的英雄勇武?住在茅寮,不得不低头。就是走进超市,她也是低低的,怕人看出她的窘迫。

学校旁边是赫赫有名的华为员工宿舍,名字好听好记:百草园。百草园的入口处,有个华润超市。她喜欢那里的榴莲,皮薄肉厚、童叟无欺。不像有些地方,总是以青尼充金枕。

超市边上,是一扇高耸的栅栏铁门,门禁森严,隔绝出两个世界。里头是群英荟萃的百草园,红墙青瓦,气宇轩昂。外头是荒地,泥沙滚滚杂草丛生。她,属于外头。明眼人一眼能够辨出来。就像她能够一眼辨出华为人。在超市排队买单的队伍里,华为人鹤立鸡群:白衣黑裤,手提笔记本,皮鞋发亮,工牌挂于脖颈,愣是赫赫有名。他们的购物车,永远塞得满满当当,买单时眼都不眨,投钞递卡间自在从容。他们看你,却又穿过你,目无焦点漫不经心。真傲慢。那是一种受过高等教育,拿着高薪,不愁生计养出来的傲慢。不是故意的,却浑然天成。她在人群中,购物车哐哐当当的,滚动着一个孤零零的榴莲。一个几经比较、小心翼翼、慌慌张张的榴莲——像她一样。别人当然不会知道,若没有榴莲,她是连瓶水都不会舍得买的。

一掷千金,买了一怀的愧疚。家里母亲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在吃什么呢。她不由自主地想。

她从超市走回学校的路是条直线,一公里。但是她总会在路上一再拖延。外面再多不堪,也是天高地广,让人心生腾跃。回到学校,只能钻进一个残败的卧室,灯火昏黄,不知路在何方。

那是学校提供给教职员工的宿舍。危楼。台风天里,校长总要勒令大家撤离到对面的教学楼,囫囵着躲一躲,等台风一过,再搬回去。某个狂风大作的夜里,她和一帮同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赶到教学楼里,大家就着风声雨声和喜欢讲黄段子的男同事的戏谑声过了一晚。身在其中时,她并不觉所谓凄风苦雨,更未自怜。只是,黑暗中猛一睁眼,她问自己:难道这辈子你就这样了吗?

她的心口被某些东西鼓荡着,翻腾着。

她不甘。

她无法臣服。

命如铡刀悬于脖颈,虽屈辱,却不服。还未曾交手,怎知她就一定输?

命运这个导演太烂,她要演好自己。

深夜里,她拿起笔,写。豆腐块大的东西,浅、薄、无力,却好歹发表了。发表在小刊小报上。她羞于示人,却如蒙恩宠。那是茫茫黑暗中,生活给她的唯一的馈赠。

偶尔,她想起那个对她说天底下唯有笔最厉害的人,不禁凄然一笑。笑了之后,她还写。一如从前。给自己写,给别人写,给刊物写。

那支笔,于她,是执念,亦是支撑。

风雨飘摇的尘世,到哪儿寻找此海彼岸?唯有一支笔助她看见子丑寅卯。

教书三年后,她考上了大学。金榜题名,一夜未眠。那一届深大中文系,只招收了4个插班生,她是其一。考试成绩名列第二。

她默默感念上苍。

要知道,没读过高中,大专又是自考的,要和广大的在校大专生竞争三几名额,并非易事。若非老天爷高抬贵手,她能入局?

走在校道上,偶见阳光穿过树叶斑驳落地,她的眼泪喷涌而出。

众里寻他千百度。得到之时,竟莫名辛酸。

兜兜转转,如梦如幻。她曾以为,她此生只能远远望着、眺着的遥不可及的大学,不料终究还是走到了,既是如此,何必计较道阻且长?

她在教室中正襟危坐,如同信徒。信什么,信谁,不知道。但,就是信。信那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信那种让她如获新生的东西。

你一定会以为她虚荣,以为她汲汲于功名利禄,指望能以一纸文凭作敲门砖,叩开世间的康庄大道。也许是的。至少有一部分是。肉眼凡胎,吃五谷杂粮,她又如何能免俗?谁不指望高头骏马、万坐笙歌?谁愿意钻在脏兮兮的老鼠洞里,卑微低贱,伏地而行?谁不追逐那生而为人的尊严?但是还有一部分,是你不知道的:她真心实意想要做到的,不过是握住一支笔。而读书求学,是她所知道的最与之接近的方式。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是啊,便胜人间无数。

一支笔就是她的金风玉露。暗暗抚平她、滋养她,也折磨她。有时通宵达旦地写。第二天一看,却瞧不上,索性一扔。

大四那年,她发表了小说处女作。今天看来,真是又涩又嫩,凿痕太过,不知轻重。但她却万分欣喜。那是正儿八经的核心刊物,无声地宣告着作品的分量,也放大了她心中自我虚夸的斤两。

后来,她毕业了,从业于媒体,成了一个记者和编辑。

看到自己的稿子模样整齐地印成铅字流散到未知之处,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发表小作文,有人比她还雀跃。他若在,定会高兴,定会举着她的字句满世界奔走相告吧?

然而,人生多变,七情混沌,在你以为乾坤大定之时,总有那么一瞬间,有一种声音让你蠢蠢欲动,想要一遍遍地整装待发。

于是,这个不安的人啊,又开始了新的启航。她辞职、创业,重回母校读研。

坦途逆境,此消彼长。日月星辰,老了又新。

一切都在变。唯有那支笔没变。

她在茫茫岁月中写。在生活的褶皱中写。在危如累卵的人生边上写。在悲欢参半半梦半醒中写。有时谨小慎微,有时意纵如狂。她终于理解了他,他说笔最了不起。虽然,她已经不再用笔,而改用电脑了。但是那种独属于“写”的信马由缰的欢乐与痛苦,雕刻着她。

只是,她野心太大,妄图抵达的地方太远。她总是不满,写了删,删了写。来回折腾,自我糟践。叔本华说:艺术完成之日就是放弃之时。初识此话时,她一惊。她想依了叔本华,却又轻饶不了自己。偶感弹尽粮绝,却不肯认输。不肯承认自己浮皮潦草,空奔腾一场。

后来的故事似乎可以一笔带过。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呢?千回百转、柳暗花明,各有各的执念,各有各的修行。对错之间,既有河山壮阔,又有不尽枉然。

年岁悠悠,许多人许多事早已时过境迁。所谓理想,已然失色。她的生活里,裹挟着凡夫俗子的患得患失、进退失据,此心蒙尘。偶忆当年,她已渐忘个中狂澜,而只觉青春静好,自己毫发无伤。

直至,她成为母亲。看着儿子从一个小肉团开始,长大到会拿着书摇头晃脑装腔作势,虽大字不识,却满脸笃定信口胡诌,她幡然醒悟:时不我与。庸碌之中,她听见三十年前那句话:笔最了不起。你要从中钻出来。

是的。他的话,还有后半截——你要钻出来——从一支笔里钻出来。这是他的寄望、嘱咐、信仰。在他四十年短暂的生命中,此愿如风,轰隆隆地穿过我的过往、今日,也许,还有未来。命运没给他的灿烂华章,他希望我有。不,他希望我能挣得。

没错,是我。她,是我。

那一年,我七岁。我点头,应承过他。

我显然没做到。背信弃义。浑浑噩噩地动荡于人间的浮华与仓皇之中,不知魏晋。

只是,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一瞬间,那个久远的声音会窜出来,刺痛我,敲打我,省戒我。

看着一岁半的儿子,我重新举笔。

我将给儿子传递他外公的话:笔墨之下,千军万马。

【本文载于《红棉》2022年夏季卷  非虚构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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