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芳:我最早读您的诗是在网络上,当时流行博客,到处有人转载,您的诗犀利、机锋,抓住日常事物的核心,对现实动刀的方式相当特别,富于哲思,又意趣盎然。请谈谈您的诗歌写作。
刘川:诗人难以避免处于一个“结构”当中:文化的结构、生存的结构、政治的结构。诗人不自觉地替这些结构中的那个符号化的自我发言,如何回归觉知的、本初的、有个体向度的写作最难。谁在写,比写什么和怎么写更重要。我强调去除文化附加值,直指人心,强调源头性的思考与判断。
雪芳:近期看您的微信朋友圈,是另一种文体,精短,睿智,古今中外尽收囊中,看似诙谐,却在反智中重建严肃的智性,这是您对文本的一种尝试吗?或远不止于此。
刘川:目的是打通文体之间界限(破除诗、散文、评论、甚至小说之间的次元)、打通写作与生活之间的界限,让写作与生活时刻互相激发,通过互文,让文字具有生活史的效果。这样的随意、自在,是文学的额外面目。当然,也有我背后的目的,我想写出我自己的一部辞书,每个辞条都是我通过文学去阐释我生活的重新定义。
雪芳:进入智能时代,物质充斥人们的生活。人以为掳获了物,实为物所奴役,自我消解、彼此消解,同时,消耗着这个世界。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刘川:古今一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困惑与危机,且都是噬心的问题。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尽管去解决这些危机很难。人被魅惑与觉醒是同时的,人需要从梦境中被唤醒——更需要自己从梦境中醒来。《心经》说“远离颠倒梦想”,是自己唤醒自己。
陆九渊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只要自信于真理不灭、四海道同就好。去倡导、去呼吁、去奋进。所有的时代都是启蒙的时代。
雪芳:写诗是接前人的那一行往下写,几千年了,当山水田园等自然物被写透(也会出现写坏写烂的现象),如何以“人造物”入诗(比如火车高铁飞机等)可以说是现代诗写的一个共同难题。您的《拯救火车》《如果用医院的X光机看这个世界》写得非常好,请谈谈您的处理方式。
刘川:人和物的关系是互动的关系。人塑造物,也被物塑造。恰当、自在、符合人性与物性的尺度,去生活,才可称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如何处理人和物的关系几乎就是人类文化史。现代化以来,不得不面临的是人和物的关系复杂紧张,充满敌意,比如工业对大自然的破坏而导致大自然报复人类等等,都是现代性绕不过去的课题。诗人作为人文知识分子,有义务去解决人类遭遇的科技文明带来的物的反噬;也有义务去解决文化观念冲突带来的人群撕裂、政治对抗和心灵危机。而且,这种现代性的苦难现场也给诗人脱离古典主义创造性枯竭带来了新的机遇,有从未写过的经验、体验,有新的审美,有新的诗意。
我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几乎是禅宗的,祛除异化,看见自心;还原事物本来面目,归其本位。我不想去批评或疏导什么观念,我最希望在更大的方向上,让大家看到我们的处境,从而每个人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做一个指出问题的孩子足矣。
雪芳:每逢读书月、读书日,媒体平台一窝蜂做阅读推广,您怎么看这种现象,写作者与普通读者,在阅读方面有什么区别?请谈谈你的阅读经验。
刘川:我倒觉得打破信息茧房,让读者去看看他们可能从不感兴趣的那些书更好。
另外,专业性阅读对每一个现代人几乎都是必须的,比如:文学书、哲学书、科学书、生活书。这四类书籍不是每个专家能够代替推荐的,都需要读者自己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去摸索选择。
我读一切书,但有次序和侧重。口味宽、品味高、趣味广。形成自己的金字塔。
雪芳:随着视频号出现,刷抖音视频成为很多人的习惯,这种投喂是否值得警惕?
刘川:如您所言,这种投喂值得警惕。我倡导互联网管理在立法侧面去解决。避免单一、片段价值观形成,人群深度撕裂。
雪芳:后疫情时期,诗人如何重新厘定写作向度?
刘川:当然,首先是希望诗人们心身健康;而后,直面时代,从这个时代中挖诗。
诗人是最特殊的公民,既有社会使命、又有语言使命,既有空间使命、又有时间使命。所有使命,集中于笔端。
雪芳:经典在圣殿,也在人间流转。好诗标准不一,很多人谈一首好诗,会说被击中,这种击中是否也算一种衡量?您心目中的好诗是什么样子?能否举例一些古今中外作品。
刘川:被击中的原因很多。感同身受,需要相同的体验或思想境界。一首好诗,需要极其敏感、有体悟能力的读者参与构建。就一首好诗本身而言,它的创造性、鲜异性(陌生化)、思想性、艺术性,都是能够电击到读者的要件。诗人,通过闪电寻找自己的同伙。
好诗有它自己的常量与变量,常量部分是真善美;变量部分是每个时代如何去阐释和表达真善美,是在不同时空面临本质的、形式的考验与读解。永远不要固定地去看待一首诗,给出的具体尺度标准也仅仅是这一瞬间的“郑人买履”。
雪芳:诗有一种说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时,过度阐释反而显得无力,如同评价一个美丽女人,长篇大论,品头论足,还不如再多瞧上一眼。然而,从另一个层面,评论似乎又是必须的,它提供了一个入口或角度,让审美更加透彻,甚至提供了艺术之外的东西。您怎样看当代诗歌评论?
刘川:当代诗歌评论有两个欠债。
第一个:朦胧诗以来、第三代诗以来,对诗歌中国性的现代性没有厘定出来,百家杂说,互相抵牾,现场混乱,缺少有远见卓识、真知灼见的理论来评判浪潮中食洋不化、食古不化、食自身不化的匆忙与草率。当代诗歌集体处于“急就章”当中。
第二个:当代诗人没有学会处理“现实”,躲避现实。不论宏观的、微观的,个体的、集体的。当代诗歌与现实有隔膜,作品抽离,虚拟,浮于琐碎日常,不能从日常中获得本真性启示。当代诗歌评论几乎又是脱离诗歌的自话自说。
雪芳:您的阅读从西方经典回归东方典籍,两者之间的文化差异主要在哪里?
刘川:差异当然很大,又几乎没有差异。现象、心体,都是心体。
雪芳:近年来,您深入研究孔子,这种“深入”不是历史范畴或概念化,而是在还原一个生活化的立体的有血有肉的孔子,请谈谈您眼中的孔子。
刘川:我就是肤浅闲读,谈不上研究。我采用代入法,让自己走进孔子,让孔子走进我的生活。比如吃饭,我会想到他就在我的饭桌上,他会如何。我不会在乎他那一套礼数、礼仪,而是他的发心是什么,用一言一行去化人。
我先化自己就行。做一个返璞归真、心怀天下的人。
雪芳:《诗潮》很有活力,您很关心潜在的、尤其年轻诗人群体。请问一下,你们有哪些对年轻诗人的扶持措施?
刘川:创刊之初,《诗潮》就旗帜鲜明提出当代性、青年性、探索性。我们目前开设“新势力”等多个栏目,依然把诗之变(诗歌美学的陌生化体验、创造性表达)、诗之史(诗歌写作的现实担当、时代责任)、诗之流(多元、开阔的现场状态),当成提拔年轻作者的三把尺子。写作没有固定的、惟一的、永久的尺度,所以我们也相对宽泛地保持着与每一个时代写作潮流的呼应和审视,希望以有价值的写作,成为时代记忆、历史化石和未来经典。写作是一件极难的事业,有人称之为带着镣铐跳舞;而其实,真正铐住舞者的不是镣铐,而是舞曲,我们希望写作者听从内心的旋律,而不是集体的噪音,一个个体的独立写作最值得尊重。
刘川新作
〔塔〕
一鸟塔上鸣,一铃檐下响。
一僧坐无言,观客来又往。
〔信又退回〕
浅蓝邮戳印,带雪打回程。
小巷窗还在,查无此人名。
〔夜读,想起某某〕
心中一惘然,悲喜皆不是:
书页被风吹,杯水微痕起。
〔红豆〕
红豆君手种,我来撷一枝。
怀间藏已久,从不让人知。
〔寄〕
白纸寄一张,查收请留意。
信从雪中来,何必看文字。
〔读《大般若经》至半〕
斗室台灯小,长宵贝叶青。
经文三万字,爬过一微虫。
〔坐阳台,喝一杯茶〕
杯茶能代酒,倦坐忘人言。
风抱桐花至,飘飘白两肩。
〔沈阳,大风,起兮〕
风起于子时,云飞涌窗外。
停杯一望之,月走何其快!
〔枯梅一枝,插瓶,置案上〕
岁月一枝浓,嗅之香却淡。
爱斯淡然香,能作君子看。
〔近爱〕
近爱白开水,淡然最合胃。
甘无苦便无,正是从容味。
〔雨夜,网购之书寄来,补记〕
心闲喜旧书,常驻孔夫子。
门外唤签单,迎头是春雨。
〔梅花寺〕
问路来深竹,独行披早霞。
来寻竹里寺,好看寺中花。
【本文载于《红棉》2022年夏季卷 平行宇宙:大家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