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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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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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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城堡(节选)

                                                    ◎陈润庭

                                                            1

如果我跟甘蔗说,我见过你刚来的样子,他一定会以为,是班主任把他领进班级的时候。班主任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说,这是新学期转来我们班的转学生,大家要跟他好好相处。接着,班主任指了指我身后的空桌子,让甘蔗到那里坐下。记忆里的甘蔗太过安静,以至于没有任何存在感。艺琳偷偷跟我说,他是怕生吧。我们多跟他说说话,让他别那么紧张。一下课,她就转过身去跟甘蔗搭讪。她问三句,甘蔗答一句。上课铃打响之后,她不得不转过身,朝我使使眼色。我听说,他是别的地方的人。我这才注意到,艺琳跟甘蔗说的都是普通话。她说,我妈说了,这叫人生地不熟。等他跟我们熟了,他就会开始说好多好多话的。我说,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说?因为地不熟,所以他很生。艺琳白了我一眼,随你怎么理解,反正你也经常颠三倒四。

在我们的话里,记忆不叫记忆,叫“记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对应哪个字。也许就是“池”字,也许就没有字。记池就是记池,记忆的池子,一个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记池浅浅,清澈如镜,这样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长;有的小孩记池深狭,无论投入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沉落池底,这样的小孩,学习成绩肯定差;还有一类小孩,他的记池好像被上帝拿着棍子,狠狠搅拌过一次。从此,清澈与浑浊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换了职能,就连恍惚与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时候,前者比后者的时间更长,因而也更加真实。这是我的记池。按我妈的说法,搅动我的棍子是发烧。在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发过好几场高烧。华侨医院儿科的林医生说,老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影响智力。所幸她的医学预判并未成真。上了小学之后,我也总是时不时发高烧。有时是着了凉,有时是扁桃体发炎。总之都有一个说法。但没有一个说法,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总是发烧。

每次一发烧,我总能请到一周的病假。等到父母上了班,我便浑身虚汗,软乎乎地从床上爬起,快乐地打开电视机,或者翻开我的书。大病初愈之后,看动画片和童话故事,比平时好看一万倍,就像沙漠受困的旅人喝到的水最甘甜,饥饿的人对肉香格外灵敏。那时候我最爱看的动画片叫《超级忍者之天下无敌》。我在纸城堡上跟甘蔗说过,他说自己也看过,还问我,最后一集讲了什么?他分不清楚哪一集是哪一集,印象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总是和鬼怪们打成一团。这不能怪他。在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开始之前,甘蔗老家的电视台会随意放一些动画片。但电视台从来不按顺序播放,有时候把第一集连续放了一个星期,接着放的却是第三集。而且七点一到,马上切换到《新闻联播》的片头画面。噔噔蹬噔,甘蔗学着《新闻联播》片头的声音。长大后,我重新找到那部动画片。发现它有另外的名字,叫《鸦天狗卡布多》。这个发现让我怀疑,这件事上我的记池是不是也出了毛病。幸好弹幕救了我,大家都说,那时候它叫另外的名字。我想到甘蔗,那时候他还不叫另外的名字。

不用细想都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翻译人员多么敷衍。他们肯定认为,小孩子都很好糊弄(他们是对的)。我在表哥家看完这部动漫。我不记得他为什么会有那套影碟。那时候他刚刚结婚,妻子在附近的小学教书。那套影碟就放在他新婚房子的电视柜上。深蓝色的硬纸函套里装着七张碟,每张碟里有两集。最后一张碟是黑色的,和其他不同,里边只有一集。我说,这是一部特别好看的动漫,你没按顺序看可惜了。甘蔗说,没事,有时候乱了也是好事。这句话让我很感动,我觉得我们虽然不太熟,但他对我,比同桌艺琳还好。自打见到甘蔗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普通。但为什么不普通,我说不上来。即使我说上来了,也没人理会我说了什么。

毕竟一个记池有问题的人,怎么跟人争论呢?我连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是没发生的,都搞不清楚。我只能闭嘴,让艺琳说我是一个颠三倒四的人。但我还是要说,艺琳说得不对。准确来说,她错了。甘蔗跟我们之间,始终都没有变得熟悉。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河。我尝试涉水而过去接近他。可以说我成功了,也可以说没有。在纸城堡的那个晚上,如果我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我们是不是就会变成好朋友。但这也不一定。毕竟他只是跟大家不一样,我也跟大家有点不太一样。但两个不一样的人,就一定要变成朋友吗?

甘蔗,你想错了。我要说的是,我见过你们家刚刚搬来的样子。我见过你家那个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样子。它被放了下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男人耸了耸被化纤绳勒痛的肩膀,从裤袋里,掏出了笔记本。他对着门牌号,反复确认。最后还是一旁修摩托的老肥,给了他信心。就是这里。他转身对妻子说。妻子听了,松开牵着孩子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了束缚,一阵轻松传遍孩子的全身。他先是在短裤上蹭了蹭,擦干湿漉漉的小手,又看了看蛇皮袋。炎热的水泥地上,袋子鼓胀瘫软的样子,像极了一颗糯米糍,仿佛随时有糖浆流出。他上前几步,戳了戳袋子。质感坚硬而熟悉。这也许是他的木头小象。那是在旧厝——妈妈一字一顿告诉他,以后要这么说——他最爱的玩具。

还没等他再伸手去戳,袋子哗啦一声,像个秤砣,被提了起来。他又被牵住了,母亲拉着他往前走。时值九月,骄阳似火。水泥甬道的尽头,是一片白色的光,晃得人眼瞎,什么也看不清。甬道的边角,丢着两个巨大肮脏的白色垃圾桶。跟臭味一起集聚的,还有声音。男人们开着摩托驶过甬道,引擎声在水泥墙壁之间来回撞击。住在这栋单元楼里的小孩,都有一双好耳朵。他们听见声音,迅速地关闭电视机,拿起铅笔,假装学习。拧油门的手从腰间掏出了钥匙,打开家门。接着,那只手轻轻地按到了电视机的后盖上。温热的触感让那只手也随之升温,变成巴掌,最终落在小孩的屁股上。

你烧糊涂了。我妈粗暴地打断了我。我说,我真的听见了蛇皮袋的叹息,像爷爷每次起床之前那样,哎!沉重又无力。我妈说,把粥喝了,快去上学。你要迟到了。我喝了粥,剩着一个底,又让她说了两句。抓起书包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埋怨,毕竟金佛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讲呢。我妈不像别的父母,怕自己孩子不动脑子。她怕的是我动太多脑子,把脑子用坏了。她总说,你现在把当下的事情记清楚就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事情又是什么?时间是不是一把长长的尺子,我们低着头,按着刻度一个个地走下去。这是不是,就叫命运呀?

“命运”这个词,是爷爷教给我的。他常常站在我家阳台上,眺望我们小学的操场。目光越过一排单车房,能看到刚刚铺上煤渣跑道的操场。那里原本是一片老厝,后来旧城改造,变成了操场。我奶奶的祖居,就藏在那片老厝里。祖居门口两株木棉树,被保留下来,宛若巨人扎进土里作为记号的树枝。每年冬末春初,黑漆漆的枝干上兀自停满了木棉花。等到春天过去了,木棉花也随之落下。甘蔗一家搬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我们单元楼。起初,大家对他们一家会不会讲潮汕话一事,看法不一。因为主妇们根据他们一家的衣着猜测,这是一家外地人。甘蔗的妈妈是个瘦小而聪明的女人。因为想融入我们,她迅速地学会了潮汕话。尽管不太地道,但和这栋楼上上下下的主妇们打交道,不成问题。随着和甘蔗妈妈交往加深,主妇们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甘蔗妈妈说,退伍之前,老公是十几公里外的军用机场的空军军人。本来也有机会留在部队继续发展。但我那个老公啊,就是太没出息了。说到这里,甘蔗妈妈总要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只想一家子团圆。等到退伍转业的时候,他又说他喜欢上了潮汕,想留下来。所以就在镇上的水利所,当了个小科员。他说,把你们接过来之后,我们一家子好好过。但我来了才发现,镇的水利所离县城还有十几公里,所里事情多,他时不时得住在所里,周末才能回家。说到这里,甘蔗妈妈的声音总比平时高出几度,一激动,就把刚刚学会的潮汕话腔调又忘了,闽南语像退了潮的河床一样裸露出来。主妇们听了,总是安慰她,那也没关系,起码现在一家团圆了。一家人整整齐齐,比什么都强。主妇们当面奉承她语言天赋高超,会学话。转身又说她是个闽南人,学会潮汕话没什么了不起。闽南人和潮汕人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不是本地人,就是外地人。闽南和潮汕,只隔着一层纸,但隔了就是隔了。落到甘蔗一家身上,就是一面墙,把他们一家同我们区别开来。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了学校。老师把甘蔗领进教室时,还未介绍,早有同学在下边窃窃私语,伊是个外省仔,伊无日日洗浴。说这话的是阿猴。阿猴也住在我们那栋楼,但他家在第一单元,我们在第三单元,也是最末的单元。除了共享楼下的水泥地,两家平时并没有什么交集。但男生们相信阿猴的话。他们在甘蔗上厕所的时候起哄,说他的人比尿还骚。甘蔗永远都像听不见似的。他抖了抖身子,就走开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他好像总在该听懂的时候才听懂。在这种时候,潮汕话是小石头,飞过耳畔,却从来都不能打中他。只是他红着脸簌簌走开的样子,还是引起了阿猴他们的快感。

说起来,甘蔗成了纸将军,还真跟阿猴有关。那是在折纸课上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手工课每周一次。本来就少,还因为是副科,常常被语文课占用。每每到了折纸课,台上却站着语文老师,讲台下就有一阵低沉的哀叹。手工课的老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老师。她烫着猫头鹰般的卷发,穿着少见的连衣裙,这让我们都很喜欢她。但我们喜不喜欢她,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快退休了。每当语文老师要占用她的课堂时,她离开教室的样子总让我们觉得她不喜欢我们。即使上了课,她也是这样。她本该照着教科书上的图例,教我们用三色的卡板纸做出一盏台灯。可她嫌麻烦,把台灯改成了纸鹤。

谁还不会折个鸟啊!我听见艺琳暗暗抱怨。她眼巴巴盯着教科书上的成品图。那盏台灯是真好看。底座上留了空,可以装上电池盒子,再把电线放进圆纸筒里,最后在灯罩处接上一盏小灯泡,变成一盏真的台灯。艺琳说得对,谁还不会折个鸟啊!拿出一张纸来,这里折两下,再翻一翻,不就是纸鹤了吗?何况纸鹤还不会飞,还不如折一个纸飞机呢。不过,当老师把成品拿出来,放在手里,我们还是被镇住了。老师手里的白鹤太精美了。细细的脖颈修长,左右双翅振翅欲飞。相比之下,我们好像折的更像是白色的鸵鸟。前排的同学还说,他看见了纸鹤的眼睛。那是老师用黑色自来水笔点上的。那时我们刚刚学到成语“画龙点睛”,于是都觉得,纸鹤随时可能歪歪脑袋,亮出翅膀飞出窗外。

我们折纸的时候,老师就在教室里来回逡巡。我拿出色纸,开始折了起来。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到了翻折鼓腹的那一步,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不成功。手上的半成品,还多了几道失败的折痕,变得软趴趴,失去了坚挺的棱角。我抬头看看四周,大家也都低着头在折纸。我的目光与老师相遇,她顿了一下,多看了我一眼,害得我马上低下了头。这时,我的后桌突然传来一阵赞叹声。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艺琳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去。再转过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纸鹤。

你看你看,他折得好好看呐!艺琳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这是她的作品。我转过头去看看甘蔗,他在帮他的同桌折另外一只纸鹤。他的手指像刀子一样,翻折如裁,没有一丝犹豫。我看着折纸的甘蔗发呆,感觉这是另外一个人。你看你看!艺琳在催促我,看她手里的纸鹤。我看了一眼,纸鹤轻盈纤细,让人无法想象这是纸做的东西。放在你手上我看不清楚,你借我看一下嘛。我从艺琳手里拿走了纸鹤,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我发现甘蔗也不是全照着教科书,他做了很多改良。折成细条的鹤腿又拧了拧,看上去更加苍劲,像烈士陵园里那两棵松树。你小心点!我知道艺琳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甘蔗用红色纸片,给纸鹤的头安上的鹤顶。我看了又看,还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难道是胶水粘上去的吗?

你有没有觉得,他折得比老师更好?艺琳小小声地说。她说这话时,老师刚好走过。我看着她,等老师走远了,我才点了点头。但没过多久,老师就发现了。因为甘蔗的同桌把纸鹤传递到另外一组。纸鹤所过之处,都引起一阵压缩了兴奋的惊呼。我们都没见过这样的纸鹤,就连只对学习感兴趣的美美,也对纸鹤多看了两眼。我们的欢乐,像漂浮在海面的原木,在压抑之间流动。只有甘蔗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听见了惊呼,老师转身往声音最集中的地方走去。她跟同学要来纸鹤,放在手中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纸鹤的红顶上。她说,这是哪位同学折的?很有创意啊。等了一会儿,我的身后没有声音响起。我转过身去,甘蔗的同桌也只是指了指甘蔗,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阿猴突然叫了起来,是那个外省仔!男生们突然大笑起来。安静安静,下课之后每个人都要交上来一只,在纸鹤的背上写自己的名字和座位号。老师皱了皱眉毛,放下了纸鹤。

随着纸鹤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没有写收信人。甘蔗的同桌把纸条放在甘蔗身边,但甘蔗顾着折纸,没有打开。他又把纸条给了艺琳。艺琳说,给我干吗?我抬头一看,阿猴的眼神穿过三个小组,正盯着我们。我说,纸条肯定是他写的。艺琳打开了纸条。脸上的鄙夷一下子不见了,她嗤嗤地笑了起来。我抢过纸条,也笑了起来。抬起头一看,阿猴羞報地转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盛开的木棉。歪歪扭扭的字迹像爬虫:帮我拆(折)一只!不用太漂亮,老师会怀疑!

我把摊开的纸条放在甘蔗桌上。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只传递了整个班级的纸鹤,静静地立在他的桌子上。我突然发现,纸鹤头顶的两侧还空着,没有眼睛。我说,甘蔗,你给纸鹤点个眼睛吧?甘蔗听了,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有了眼睛,它就飞走了。


2

下了课,阿猴走过来,看了一眼甘蔗放在桌上的纸鹤。他满不在乎地拿起甘蔗的水笔,在纸鹤身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喂,他转头看向绵泽,你帮我把他交给组长。我一会儿过去玩弹橡皮擦。阿猴说的弹橡皮擦,是他的发明。一到下课,阿猴的周围就聚着一群拿橡皮擦的男生。他们把自己花花绿绿的橡皮擦,放到一个清空的桌面,像打台球一般,轮流用食指作为球杆,用自己的橡皮擦击打别人的。他们撅着屁股伸着头,眼神聚焦,食指扣在拇指上,发射!总有人的橡皮擦应声滚落,从桌面跌落地上。那阵子,男生们在周围的文具店里逛个没完,只为了寻找又大又稳的橡皮擦。最好的橡皮擦摸上去发涩,这样摩擦力才大。有狡猾的阿猴还用小刀,把橡皮擦削出一个平缓的斜面。对付他的橡皮擦,不能正面进攻,否则自己的橡皮擦会腾空飞起,然后滚落桌面。阿猴他们像发了疯一样爱上这个游戏。有时还没分出胜负,上课铃就已经打响。阿猴会说,都放着都放着,别搞乱了,下节课继续。

阿猴弹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准确来说,是看了看甘蔗。甘蔗似乎从未察觉。他低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折纸。艺琳跟我说,其实早在手工课之前,他就已经一直在折纸。你没发现而已,他折了满满一桌肚的折纸!折完了纸鹤,就折纸笔筒,接着是大圣庙和乌龟,好像他要用纸把世上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做一遍似的。他折纸,纸也折他。一张薄薄的白纸,一经对折,食指指腹滑动着按实。折痕笔直,将纸张一分为二,对照如镜。对映的镜子里,三维从二维里闯出,空间在平面里孕育。每经一次翻折,空间里滴入了时间,潮湿里有生命悸动的迹象。向下凹陷,坍缩又膨胀,内里涌进了空气,盛起了一个魂灵最初的安宁。他折得越用心,也就越沉默;越沉默,与周遭便越隔绝。有时候我都觉得,甘蔗折的不是纸,而是蚕茧。

喂喂喂,我叫你呢!听不见吗?外省的。“外省”两个字好像刺痛了甘蔗,让他停下了手中的纸笔筒。他抬起头,如梦初醒地看着阿猴。阿猴背靠着课桌,往前顶着跨,睥睨的眼神里,带着三分装出来的散漫。阿猴背后的课桌周围,是一群正在玩橡皮擦的男生。他们原本弓着腰,现在也都直起身来看着甘蔗。甘蔗眨眨眼,没说话。手指在课桌上擦了一下,留下几道汗渍。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站起来。来跟我们耍一下。愣什么啊,叫你一起玩,是瞧得起你!阿猴歪着头,皱着眉,像电视里的古惑仔。甘蔗把手里折了一半的笔筒,收进了桌肚。双手在桌肚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铅笔盒。铅笔盒是赛车的模样,不少地方掉了漆,有的还生了锈。他把笔盒打开。里边除了几只削得锐利的铅笔,并没有橡皮擦。

老二,你借他一块!老二是阿猴对绵泽的称呼。绵泽看上去比甘蔗更瘦弱一些。你们别太过分了!艺琳站起身,径自走到阿猴的面前,挡在他和甘蔗中间。你要是再逼他。我就告诉老师你们在玩什么。说这话时,艺琳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但她没回头看,因为阿猴正盯着她。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阿猴发怒,毕竟在此之前,他还没受过这种脾气。他说,好!那我就不要你的破鸟了!还没等阿猴发完脾气,教室外就听见收作业的美美大喊,甘蔗飞走了,他的纸鹤!颠倒错乱的呼喊,有如自由的七巧板。我扭过头去,混乱中只看见甘蔗跑出教室的背影。

也不知道甘蔗有没有帮美美找回纸鹤。但之后美美对甘蔗格外照顾,我们却都看在眼里。美美的妈妈是我们学校最严格的老师。这是我表哥告诉我的,他叫她灭绝师太。美美梳着跟她妈妈一样的马尾,母女也有着一样的性格。她总是在清晨最早的时候到达教室,在早读之前来回逡巡。她笔直的步伐到了甘蔗那里,总是成了弧线。美美有意地绕过甘蔗,朝前面走去,有意为他留下更多的时间补作业。多数时候,甘蔗还是能按时交上作业。但有时,他就连作业本都拿不出来。这种时候,艺琳就把自己空白的本子借给他。甘蔗羞報地接过本子,总不免补上一句:下午带新的还你。他有些憨厚的笑容,让大家相信他只是忘了写作业。

那天傍晚,夕照过早地闯进窗户。教室里的人与物,无可避免地镀上一层怀旧的橘色。结束的铃声打响之后,班主任走进教室。她站在讲台上像个踌躇满志的将军,命令我们全班调换座位。我们听从她手指所向,搬起自己的小桌子,用脚踢着自己的椅子,摇晃着朝着新的座位移动。桌椅的铁脚在水磨石地板上咿呀乱叫,我们被尖锐的声响所包围。旁边的班级在叫,楼上的班级在叫,整栋楼都在噪音中狂欢,我们是别人的地板砖,也是别人的天花板。我们踢着椅子,发出他们必须聆听的声响。有人发笑,也有人捂住耳朵,但更多的人只是移动着。我抬着桌子,忍受着周围的噪音,脑子里还想着甘蔗的纸鹤。那只纸鹤去了哪里呢?是不是真的像甘蔗自己说的那样,飞走了呢?如果是的话,又是谁给它点上了眼睛呢?

你个傻子!美美为了救甘蔗才故意那么说的。我没想到艺琳听见了我的嘟囔。看!艺琳给了我一个轻微的肘击。我下意识低了头,看了看我的椅子腿,以为自己碍着她了。毕竟她脾气很差,动不动就对我动手。看!她的声音更低了,也更不耐烦。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迁徙的海洋里,甘蔗像在风浪之中摇摆的一只小船。他弯着腰,步履蹒跚而笨拙地移动着。他不时撞上别人的桌子,也顾不上跟道歉,只是张开怀抱,去护住桌子上摇摇欲坠的折纸。他小小的甲板上,已经被满满当当的折纸占据:长颈鹿、尖头的战斗机、还有一座山神庙,一看就是孙悟空戏弄二郎神的那座。更多的折纸在夕照中倒伏层叠,堆成异常尖锐的形状。这些永远不会在现实相遇的物件,全部在这里汇聚起来,经受同一场地震的考验。你说你傻不傻?艺琳又说了我一句。桌脚的噪音还在折磨着我的耳朵,我的脸颊开始发烫,眼前有些模糊。我突然不耐烦起来,随口应了一句,就你聪明,万一这世上有鬼呢?


3

艺琳没有反驳我,只是白了我一眼。那时候我们流行一种小册子,小开本的黑色封皮上印着“恐怖小故事”。我很早就看过了,比我们班的女生看的还要早。我还记得,封面上的字体看起来,就像有个鬼怪用自己鲜血淋漓的爪子在墙上划出来的那样。标题旁边还有竖排的白色小字:千万别不信,世上真有鬼。就是这样的小册子把我们唬住了。我们在课上偷看,被突然冒出的鬼吓得龇牙咧嘴。抬头瞄一眼四周的同学,才能找到往下看的胆量。我们常常讨论,世上是不是真有鬼。艺琳说,世上肯定有鬼。因为有神佛,所以有鬼怪。为什么有神佛?因为每逢初一十五,她妈妈就跪在阳台上,双手合十地拜神。如果没有神,他们在拜什么?

泽强说,他见过鬼。我们不自觉地把耳朵凑近他,想听他讲下去。阿猴打断了我们。喂喂喂,你肯定又想说那个水鬼的故事吧。那不是鬼!那是水猴。泽强被猜中了故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争辩又怕阿猴打他,终于扭头作罢,不再言语。阿猴和水猴,你们是亲戚吧。这句俏皮话在我脑子里滴溜溜转了很久,还是不敢说出口。我满心以为,阿猴会把水猴说下去。结果他一摆手,别说那些太远的事情。离我们最近的水猴,也要到莲阳溪才能见到呢。要看鬼,不用跑那么远,我们楼下的单车棚就有!上次我跟隔壁班的宏源一起去,就见到了……信你个鬼!宏源说话没一句真的!阿猴话音未落,就被艺琳夺走声势。被艺琳一激将,阿猴眼睛瞪得很大。他说,明天下午放学后!要看的跟我来!

阿猴说的单车棚,就在教学楼和隔壁居民楼的中间地带。窄窄的小道上,长长的铁皮棚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铁皮棚上还罩了一层黑色的防晒纱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小道在两栋建筑之间,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阴气沉沉。阿猴和宏源说的话有点道理。这样的地方没有鬼,才怪了!但我对他们的活动不感兴趣。那天下午,我还是照常放学回家。想去看鬼的几个男生,还没等下课,心思早就飞到了单车棚。一下课,他们就往单车棚飞奔而去。我因为要值日,就留下扫了扫地,还擦了黑板。最后提了垃圾袋,才一步步下了楼梯。

我现在也还记得,那天的夕阳格外美艳。最后的光线像一字排开的铜钱,由金色到暗淡饱满的橙色,平铺在水磨石地面上。我怀着美好的心情,经过了单车棚小道的入口,想到阿猴他们也许正在找他们的鬼怪,忍不住往小道里看了一眼。接下来的画面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我见到他们在奔跑,为首的男孩我并不认识。我认出了阿猴,他在最后边跑着。他们看起来欢乐又恐惧,你很难从他们的肢体里,判断出他们的情绪。但每个男孩子,头上蒙着自己的红领巾。他们像是在古装电视剧里,在妓院扑蝶的公子哥儿。他们兴奋而忘乎所以地狂奔,每一个动作都像即将越过终点线的运动员。我就只记得那一幕。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我被撞倒了。但对此,我毫无印象。我只记得,我用手擦了擦鼻子,发现自己流了鼻血,就连校服上,也被染红了一大块。

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见到了鬼。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奔跑。我只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个,掏出了纸巾给我。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们班级的男生。但我记得他的头发有些发黄。回家之后,我又发起了高烧。我妈妈很着急。她先是给我请了医生。那年头医生已经很少上门问诊,还是找了我在医院上班的三叔的人情。医生摸了摸我的额头,又问了我几句话。我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回答得还算周全。但他的诊断毫无新意,他说我是因为上呼吸道感染才发烧的。但事实上,我只是有点咳嗽,却没有觉得喉咙难受。开了药之后,他就走了。我把药吞了,又喝了一杯水,没过多久眼皮开始打架,就睡着了。

但与往日睡眠不同,我感到自己头脑昏沉,身体却轻飘飘的。就连睡眠,也像夜里在水面浮起的大西瓜,并不安稳。半夜醒来,原本在床边的妈妈已经回房去了。房间里的物件,宛若也随我沉入梦乡。拉上的窗帘留下一丝缝隙,街道彻夜不眠的路灯也匀出一些光亮,为我房间的物件披上一层薄薄的白纱。一切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我轻轻地下了床。脚尖刚刚触地,一阵眩晕随之袭来。果然还没退烧。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窗外的街道光亮如昼,人行道旁都是各家商户打烊时丢出的垃圾。偶尔有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引擎声穿过铝合金窗抵达耳膜,已经变得短暂而发闷。

我转过头来,看到一尊金佛。我没说错,就是看到一尊金佛。我还记得,在这尊金佛背后的墙上,是一个八卦吊坠。墙上打了钉子,原本是挂着一个小篮子。后来小篮子挂到厨房去了,我就把吊坠挂在上边了。吊坠上端是红色的绳索,下端是红色的璎珞。中间的八卦是黄铜的。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围成一圈。八卦的中央,是一面圆形的镜子。我曾细细观察,发现镜子是用玻璃胶粘上去的。这让我有些失望。毕竟我可以想象到,一个工人在流水线上制造它的情景。但却无损我对它的喜欢,所以我时常把它摘下来,放在手中抚摸。八卦摸上去的触感,像是汽车驶过减速带。我一时搞不清楚,这金佛究竟是从八卦中央的镜子里走出来的,还是由我内心走出去的。但我转身时,他已经在我面前。我还记得它的样子,就像我后来无数次见到的一样。它通体金色,但不发光。记忆中他如我一般大小而已,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就如同世上所有大雄宝殿里供奉的金佛一样。他似乎从未开口说过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过。甚至他从未朝我看过一眼。但我却似乎被看见了。

我双手合十,对他顶礼膜拜。他似乎听见了我的愿望。或者说,在我问之前,我已经内心有了答案。

他似乎在问,你要什么?

我说,我想回去上学。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我需要用一件物品与他交换,才能达成我的心愿。

我指了指柜子上的月饼盒。月饼盒里装着一盒子的珠子。说是珠子,其实更多的是各色的跳棋。但其中一颗珍珠色的珠子,却是我表姐从香港带来送我的。我最喜欢。

我想了,但没说出口。就用那颗珠子吧。

金佛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他答应了。

翌日醒来,我见到妈妈像我昨晚那样跪着。只是她的手上,捧着一个红色塑料篮子。见我醒来,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碗水。水里漂浮着几根枝叶。我知道了,那是我家阳台上那盆花石榴的叶子。它一旦被摘下,放进水里,便成了有法力的“红花仙草”。妈妈用红花仙草沾了一点水,朝我脸上身上各处扬洒。水珠让我炽热的脸上,有了一阵凉意。她口中念念有词,我能听清楚的,不过是顺利、安全等等。撒完了红花仙草,妈妈把碗放到一旁。她看上去比刚刚轻松了不少。她说,去刷牙吧。

午饭过后,我的烧渐渐退下,四肢却仍旧发酸。妈妈说这是常有的症状,让我不用担心。但她还是不让我去上学,让我在家里待着,午睡过后,可以看看书。我心里埋怨,金佛言而无信,并没有让我去上学。但想了一想,自己昨晚烧得迷糊,也没跟金佛限定时间,也不能怪金佛。闲得发慌,我看了几期《米老鼠》杂志。这是我上小学前最喜欢的杂志,但也都看过了。看了一会儿,我发现有一期的封底上竟然也有折纸鹤的教程。它的折法让我想起甘蔗的纸鹤。我找来一张纸,裁成正方形。按着上边的折法,不一会儿,就折出一只纸鹤。我把纸鹤捧在手心,来来回回地观察哪里需要调整。它看上去像模像样,但比起甘蔗折的,总差那么一点意思。我试着调整了几下,便丢在一旁不顾,做别的去了。日渐西斜,我又一次感到头脑昏沉,胸口发闷。于是把体温计拿出来,夹在腋下,走到阳台,站在爷爷平常的位置上俯瞰操场。操场最中央的草地上,有好几个男生在踢足球。

靠近金凤树的沙坑边,有几个男生围着一个男生。隔着两百米的距离,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为首的男生叉着腰,伸出一只手指着另外一个男生。被围住的男生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踉跄摔倒。接着,那群男生都跑开了,把那个男生留在原地。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追捕,眼前似乎只有一个目标。他们在朝着操场中央跑来,差点撞到了一个带球的男生。带球的男生正想停下来跟他们理论。但他们转了一个方向,又疯狂地跑动起来,仿佛眼前有一只蝴蝶在吸引着他们。我眯着眼睛,徒劳无功地想看清楚他们追逐的目标,但失败了。我觉得他们都有一股疯狂的劲儿,身上披着夕阳的光,仿佛都着了魔一般,不知疲倦地追逐着。

我突然怨恨起自己的孱弱。如果我在其中,我一定不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无论追逐什么,我都会被落在最后边。即使没有人嘲笑,我也会嘲笑自己。如果可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可以……他们已经快跑到操场的另一端,离我越来越近。突然,他们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知道,他们的目标已经飞走了。于是他们翘首,眼巴巴地看着。我则在另一边,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等待着他们的目标的靠近。我感觉到自己眼皮昏沉,下意识用手扶住阳台的墙壁,瓷砖的冰凉感让我清醒了一些。

那是一只飞翔的绿色纸鹤。它在傍晚的微风之中飞翔的样子,像在海里漂浮。一下向西,一下向东,摇摇晃晃的样子,如一艘小船。夕照打在薄荷糖纸做成的身子上,半透明的绿色变得更晶莹剔透。它似乎在朝我飞来。更准确来说,它朝着我的眼睛扑来。它变得越来越巨大,那尖尖的嘴似乎正对着我的眼珠子。我吓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用双手挡住脸。只听见啪的一声,体温计摔落在地,管内水银四溅开来。我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顾不上地上的玻璃碎屑,跑回房间。

装满珠子的月饼盒中,独独少了珍珠色的那一颗。


4

你又发烧啦?

是啊,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是流鼻血呢。

也流鼻血。你怎么知道?

阿猴他们挨批了。你不知道吗?

我没跟老师打小报告啊!

我知道不是你。是刘老师。

冬瓜刘?

艺琳点点头。

他怎么啦?我说。

他都看到啦。阿猴他们几个,在单车棚里,鬼鬼祟祟不知道搞些什么。又把红领巾蒙在脸上装神弄鬼。班主任批评他们的时候还说了,有没有上过科学课?怎么都是封建迷信?

班主任家里就不拜神吗?

艺琳听了,朝我翻了个白眼。我怕她不说下去,赶紧哄回她。

你说你说。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事。听起来,她没什么兴致讲下去了。

别这样嘛。起码说一说,刘老师怎么就打小报告了?

你蠢啊!他看见啦。阿猴他们说自己太衰了!衰到鼻子烂掉!他们不过是去单车棚转了一圈,要不是撞到你,也没人知道。要是只撞到你,你不讲,也没人知道。但偏偏那天刘老师下班晚了,要去单车棚取自己的单车,正好看到他们把你撞了……

是刘老师把我带回家的吗?

你自己回的家!明明流了鼻血,还老说自己没什么事!是他们不小心。

我有那么说吗?

反正这不是我说的。是阿猴他们说的。就因为这个,他们觉得你挺义气。没在冬瓜刘的面前,添油加醋说他们坏话。

嘀呤呤——

上课铃打响。阿猴他们从教室外,晃晃悠悠走进来。坐下之后,阿猴还转过身来,对我扮了一个鬼脸。他在对我示好。但我心里还有疑团未解。

我接着课间没说完的话题。我说,可是我不记得了。记得你还会问?你个烂记池。艺琳笑我,我无言以对。苦思冥想半晌,确实没有想起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艺琳见我这样,也望向讲台,不再理我。我努力地往我的记池里打捞,企图打捞起关于那天一星半点的回忆。

但我失败了。喂,看黑板的题啦,一会儿老师要提问的。艺琳给了我一个肘击。我连忙俯下身子,抬眼看看黑板的题。我看看艺琳,她已经抄完了题目,唰唰唰算出大部分的答案。见我盯着她,她先是把草稿纸挪过来让我看看她的答案。这是她对我少有的善意。我伸过头去看,以表尊重。但其实心不在焉。这时,艺琳说,喂,他们还乱讲甘蔗的坏话。什么?小点声。我——说!艺琳有点不耐烦。他们说,甘蔗是“纸将军”。

我一下就想起这个称呼的由来。这是那些小册子里的一个故事。传闻在很久很久之前,渭水边上,有两个小国。北边的叫魏国,南边的叫蜀国。两国之间以渭水为界。后来魏国君主圣明,国家也日益强大。借着一点渭水旁的边境摩擦,魏国的铁骑便越过了渭水,开始攻打蜀国。不久,魏国军队攻入蜀国都城,蜀君投水而死,太子也不见踪迹,只有零星的旧将还在抵抗。蜀国人虽激愤,但眼看蜀国气数已尽,却也无可奈何。一日,蜀国乡野的一个农夫叫刈的,下田时捕获一只狐狸。狐狸自云千年修行已满,只需再渡一劫,便可成人,求刈放过她。她可以满足刈的愿望。刈救国心切,便说,愿为收复失土,马革裹尸。

中间的故事我记得不太真切了。只记得狐狸女变出一副铠甲,一杆长枪,让刈穿戴整齐,前去应征。刈入伍之后,战斗勇猛,很快被晋升为将军。因为刈的缘故,蜀国又重新收复了许多失地。蜀民对这位出身乡野的将军,也极为爱戴,奉为复国的希望。只有刈自己内心疑惑。他本是一介农夫,不谙武艺,但只要穿上那副铠甲,提起那杆长枪,披挂上阵,便有如神助。更为神奇的是,随军的狐女每天晚上总要把自己的内衣盔甲连同长枪,一并拿去河边盥洗。是夜,刈假寐后起身,跟随狐女的脚步来到河边。他发现狐女先是燃起篝火,之后再将自己的盔甲长枪投入火中。坚硬的盔甲长枪瞬间被燃烧殆尽。尔后,狐女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和剪刀,重新织造好一副铠甲。长枪则是用另外一卷纸卷出枪柄,再用剪刀裁出枪头。狐女把新做好的铠甲长枪置于地上,念念有词。顷刻之间,纸做的铠甲长枪又如精钢所制,在月光之下泛着寒光。刈心中大骇。翌日,刈披挂上阵,心中早没了往日的雄心。到了阵前,还未开战,敌阵传来笑声。他低头一看,自己身披纸甲,手持纸枪。周围的兵士也惊骇地看着自己。敌阵乘着声势掩杀过来,蜀军大败……

也不知道哪来的正义感,驱使着我找到阿猴几个,让他们不要冤枉甘蔗。甘蔗也没惹你们,你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吧。我很不习惯自己这样讲话,这样义正辞严的腔调更像是美美才有的。可是我很讨厌她。

嗬!我本来还打算感谢你呢。阿猴歪着头,咧着嘴冷笑着。

还……还是要说个谢……谢啦!绵泽在一旁唯唯诺诺。

反正你们别欺负他!

明明是他折的破鸟会飞,吓到我们了。你还来为他开脱?

什么破鸟啊?纸折的鸟还能飞吗?说完,我理所当然地笑了起来,以为能缓解一下气氛。但阿猴他们个个脸色复杂,绵泽的眼里甚至有一丝难掩的恐惧。正当我们争执不下,上完厕所的甘蔗正好经过我们。我一下把他拉到我的身边。

甘蔗,他们说你折的纸鹤会飞。这总不是真的吧?

见到我把甘蔗拉到身边,阿猴他们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好像甘蔗真是什么魔术师。

你说嘛。你说嘛。告诉他们,是他们自己想看鬼又怕鬼,最后赖到你身上的。见甘蔗低头不语,我有些不耐烦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担心铃声随时打响,想在上课前解决问题。

甘蔗受了我的鼓动。原本低着的头,稍稍抬了一下。我能看清楚甘蔗的表情了。一种狂热的凄慌控制了他。他看起来既像背负了千斤冤屈,又仿佛享受着重压带来的安稳。他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但眼神里没有我们。他不看向任何人,也不看向什么,仿佛他的眼睛天生就长这样。我突然暗暗地想起了我的金佛,他也有这样的一对眼眸。

是我……是我的……纸鹤。它……失控了。

说完这句话,甘蔗的眼神里重新失去了光芒,恢复了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卸下了重担,但腰板却像罪人一样佝偻,仿佛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沉默的另一端,还是阿猴最先跳了起来。他冲着我大喊,我没说错吧?我没说错吧?他自己都承认了。你替他说什么情?他都不肯教我们,还放跑了纸鹤……甘蔗打断了阿猴的话,声音很低,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楚。甘蔗说,这不是能学的。我想起那只薄荷绿的纸鹤。原来那是真的。如果纸鹤是真的,那么我的金佛应该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在叨叨念什么?阿猴说。没有没有。我矢口否认,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又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5

没过多久的一天,甘蔗走进教室,手里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尖锐的棱角把袋子扎得发白。第二节下课的大课间,他把袋子解开,露出内里几层的木盒。他看起来有些窘迫,于是请了美美帮他,一起打开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整理排列着十几个酥饺。看起来是早上新鲜出炉的,酥饺的角角还饱满发亮。甘蔗端着一个盒子,一个个地分发给大家。我……这是我妈妈做的,请大家试试看。这是我……妈妈做的,请大家试试看。甘蔗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句话。很快,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甘蔗妈妈做的酥饺。

于是甘蔗不再说了,只是低头发饺子。看饺子多,课间短,美美也端起两盒,帮起了忙。发到阿猴那儿时,美美放下托了垫纸的酥饺,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见好就收吧,少欺负人。阿猴瞪了美美一眼,正欲发作,上课铃适时打起。美美只听见阿猴在后边回了一句,吃人嘴要短,我不吃!

老师走上讲台,见教室里个个都有酥饺,便问从哪里来。大家异口同声说是甘蔗妈妈做的。老师趁机多说了几句甘蔗的好话,让还没吃酥饺的同学,下了课再吃。那节课,我上得不专心。脑海里反反复复,总是甘蔗妈妈和其他妈妈讲话时,有些讨好的样子。那个瘦小的女人,像我在阳台种过的葱一样,蹭蹭往上冒,但风一吹,就弯了腰。酥饺放在那里,扰得我心神不宁。趁老师转身不注意,我一把抓起,塞进了嘴里。竟是冬瓜糖馅儿。和我们这里的酥饺,有些不同。最妙的是,内里还温热,透着一股新鲜,真是早上做的!

喂,甘蔗,你这是什么意思?下了课,阿猴径直走到甘蔗面前,手心还托着那个酥饺。

我……我妈说……

别你妈我妈的自己不会说吗你妈我妈!

我……我说……我妈……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讲不出个屁了。这样吧,你给我折纸,能成真东西的折纸。我就吃下你这颗酥饺,算是既往不咎了!

也不知道阿猴在哪个电视剧里学会的这个四字词。正当他捏着酥饺两角,昂头正要吃下,美美说话了。凭什么啊?凭什么只给你折?甘蔗是我们大家的,要折就给大家都折!我一时间也分不清楚,美美是在帮甘蔗说话,还是在给甘蔗挖坑。阿猴停顿了一下,照样把酥饺吞入口中。他两只手指在空中摩擦着,碎屑纷纷落地。嘴里的酥饺让他口齿不清,但我们还是听清楚了,他说,嗷嗷嗷。我们就当他答应了。我看见坐在原地的甘蔗,他悄悄地,也跟着笑了。

很快,甘蔗就成了我们班的宝贝。我们都找他帮忙。大部分时候,他也不拒绝我们。很多女生找他,要一个最独特的笔盒。甘蔗每次折出来的笔盒,都和上次的不一样。美术委员负责在他折好的胚子上画画,再交给甘蔗。过了一节课的时间,那个笔盒再次从甘蔗手里拿出来,已经成了真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第一次见到奇迹发生,我们都大受震撼。大家也都许下约定,无论如何,要保守这个秘密。

常常有女生说,别的班女生问她,笔盒在哪里买的。她什么也没告诉人家,以此表示她遵守约定。绵泽把甘蔗拉到一旁,要他给自己折一块橡皮。要最涩的。在我们的方言里,涩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状态。犹犹豫豫,彳亍不前的样子,就叫涩。囊中羞涩。橡皮的涩,是物理的涩。绵泽要的是,一块摩擦力很大的橡皮。这样可以让他变成弹橡皮大赛的王者。甘蔗照做了。结果这块橡皮放在桌子上,别人的橡皮打来,它岿然不动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轮到了绵泽,绵泽把中指指甲弹出一块淤青,那块橡皮依旧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我们在一旁笑出了眼泪,只有甘蔗好像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

但我们都知道,必须保守秘密。

只有保守秘密,我们才是我们,秘密才是秘密。

有一天,美美突发奇想,让甘蔗折一只大象出来。她说,我给你买最大的纸,比二开纸还要大好多的纸。看着美美难得张开双臂的活泼,甘蔗扑哧一笑。他笑起来,也像个女孩子。等到美美描述完自己要骑着大象去旅游的幻想,甘蔗才拒绝了她。

他说,美美,你知道一头大象每天要吃好多草吗?我们得先拥有一个动物园……

美美,你快说呀,那我们就去建一个动物园!阿猴在旁边故意搭腔,嘲笑美美。

听到这话,美美竟没发脾气,只是白了阿猴一眼,回了一句嘴,动物园?那动物园一定要有猴山,把你锁在里边!

许多事情在我的记池里,都像台风过后,池面漂浮着的蝴蝶殘翼,美丽与缺憾并存。那段时间我的高烧时不时找上门来,让我离开学校。就连我们要到公园后山去建造气模的事情,也是绵泽跑到家里来告诉我的。我还记得那个傍晚,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看起来比我发了几天高烧还要疲累。我递给他一瓶百事可乐,是那个夏天的新口味,青柠味。他一饮而尽,崭新的喉结像活塞一样上上下下。

我等着他口中的消息,却没想过,后来要等来的,是我和他关于过去的辩驳。

我说,这个消息,还是你告诉我的呀。还记得吗?

对此,他倒是没有反驳。

他只是说我搬家搬得太早了,我的记池一直都有问题。

我还记得搬家的那个晚上,妈妈拜过了福德老爷,祭过了祖宗神龛。到了新的家,我们会有一个更漂亮的红木神龛。妈妈给了我一碗甜糯米粥,让我不要吃完,要剩下。剩下不是剩下,剩下是有存。有存,有存折,有存款,有余存,都是好事。甜甜蜜蜜的生活,要有存。吃过了甜糯米饭,表哥新买的桥车已经在楼下等了许久。爸爸走在最前边,拿着香炉,妈妈在中间,也提着一个小小的米桶。最后的我,手里拿着一对柑橘。大吉大利的大吉。早在三天前,妈妈就告诉我,上了车之后是不能讲话的。为了避免讲错话,坏了兆头,我们索性全程静默。

静默之中,引擎发动的声音格外刺耳。车子驶出水泥甬道,回声还未响起,家门口电脑一条街的招牌在眼前一闪而过:天乐电脑,雅智电脑,乐乐乐电脑……那时候我用键盘打字的时间越来越多,咔咔咔,骨骼也跟着咔咔咔地响。我仍时不时地发烧,依旧瘦得像条竹竿。但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担心我的身体。有时候她甚至还说,不烧不高,这次烧退了,又高了一些。果然,退了烧的我,站在瓷砖墙壁前一量,又长高了一点。

汽车在红绿灯前停下,前边就是国道。国道的那一头,新区的灯火要比老区更亮一些。从四年级开始,妈妈就说,我们在新区买了房子。我们要搬走啦。爷爷说,好事啊,只是我看不到那时候了。我不明白,看不到的好事,还是好事吗?爷爷在高兴些什么?最后一次关上门之前,我想问问妈妈。但她说,不可以说话。我想说,爷爷会被留在这个房子里吗?他会一遍遍地站在阳台眺望操场吗?只是命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后来我想了想,他或许住到了爸爸怀里的香炉里。那总是个空间,一个时不时会冒烟的空间。像一缕烟,他飘飘忽忽,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就像童年的积木一样,许多故事都被轻易推翻。车子缓缓发动,驶过了国道,新的光亮照进了车厢。临走前,邻居的奶奶说,以后见不到喽。她的语气那么俏皮,宛若讲的是一件乐事。沉入记池深处过久,人和事都泡得软乎乎。听任一双后来的手,赋予崭新的形状。若干年后,我打捞时间的陈迹,重新辨认那个夜晚的种种,竟然发现那不仅仅是成长,也是一种逃离。从即将坍圮衰败的老区,逃到一无所有但注定繁华的新区。为什么当年我爸妈执意要从老区搬到新区?仿佛是一场梦一样,在我的记池变得正常之后,坍塌成一片废墟,反而是现实。

我和绵泽重逢的那个夜晚,一开始彼此都未认出对方。他穿着一件红马甲,在可视监控前探头探脑,自称是街道办的人员,听说我家有自广州返汕的人员,要做问询。我说回家的人就是我。我请他进门,他拒绝了,又拿出本子开始登记。他问我返乡的缘由。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平时接一些插画的私活。上个月因为跟老板闹得不太愉快,索性辞了职回家,打算住几天平复一下心情,再回广州找工作。但我只说,回来看看爸妈。他抬起头来,笑了笑,孝顺挺好的。趁着他低头记录的时候,我白了他一眼。他正好抬起头,笑了。他说,多一句嘴,你是不是在中心小学读过书?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把回家的缘由详细地说了一遍,又让他进来喝杯茶。绵泽还是拒绝了。他说他真的忙,还得赶到下一家去登记。但他明晚有空。

隔天晚上,他再次敲响我的门铃。我开了门,他穿着一件Polo衫,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疲倦,但神情轻松不少。坐下之后,我们开始东拉西扯。我们都想知道对方的近况。但对于彼此的工作,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自己结了婚,去年有了一个女儿。吵得很,不像我,他说。我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确实没那么吵闹。他总是跟在阿猴后边。一个绰号老二的人,怎么也不吵闹。但比起以前,他现在健谈多了。他指着我挂在墙上的画,夸我画得好看。他说,你从小动手能力就强,什么画画手工,都是全班的尖子。我说,哪有的事情,我那时候也没开窍,什么都不好。他说,那是你忘了,你记池不好。我差点语塞,顿了一下,我终于接上了话,那时候画画和手工好的,不是我,是甘蔗。

他愣了一下。甘蔗?我又说,纸将军。

什么纸将军?我们盯着彼此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到答案,摆脱沉默的尴尬。

还是他机灵。他一拍大腿,你是说,说的是那个纸痴的阿军!

对对对!他叫阿军。接下了话,我突然有点失落。他是甘蔗,他不是阿军。阿军听起来,更像他爸爸的名字,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我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上周我才见到他,他妈妈死了。

绵泽没搭理我错愕的表情。癌症。听说是肝癌,死之前肚子肿得像蛤蟆。一开始阿猴他们知道了,凑了点钱给阿军。后来说是治不好,回了家,没多久人就走了。我看也是没钱。阿军就是个呆子。他到现在埋在他那些烂纸里,不肯出来。按我说,纸就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何况是折纸,那跟纸扎也没多大区别。

我们小时候,拜神比现在多,大家也信神明。每逢初一十五,我妈拜神前,总要在客厅折个半天。你还记得吧?香烛店买来的金纸,要变成一个金元宝,必须折过后,对着纸缝,吹上一口气。那口气把元宝吹臌了,也吹活了。成型的元宝在竹篾编成的竹萝堆成了山。端的动作要小心,不然一阵风吹来,元宝山就塌了。纸的还是纸的,终究不是金元宝。你说对吧?钱是纸做的,但纸做的换不来钱。也不对。现在都用电子货币了,钱也不是纸做的。只有纸钱才是纸做的。要是个个像我们一样这么虔诚,下边不成了津巴布韦了吗?先人们,都要背着一麻袋的钱去买超市了吧?

我急于听到甘蔗后来的际遇,不想他絮絮叨叨地发挥想象。水正好开了,我冲了一杯茶,请他喝茶,让话题拐一个弯。他喝了茶,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他命也是挺惨的。

你搬走后没多久,阿军的爸妈就离了婚。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自从那晚过后,他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跟街坊邻居套近乎。听说他们家总在晚饭时间吵架。有时候是骂阿军,有时候是夫妻吵架。听说是因为他爸爸工作太忙,回家太少。久而久之,夫妻之间感情淡了,摩擦也就多了起来。

之后不久,他爸停在楼下的那辆双排摩托车,再也没出现过。阿猴绘声绘色跟我说,他妈妈都看见了。他们夫妻大吵了一架,之后他爸爸冲下楼,跨上了摩托车,一扭油门冲上了街,什么也没带就走了。我是不太信的。毕竟他爸还是个公职人员嘛,哪里可能走得那么轻易。但离婚肯定是离了。

听说离了婚之后,他爸爸没再管过他们母子俩。你家走后,搬进来一对开玩具作坊的年轻夫妇。阿军妈妈就每天踩着单车去作坊上班,给他们俩打工。一开始也去上班,后来就成了领着手工活回家自己做。总之,都是赚不到多少钱的工作。再后来阿猴他们家也搬走了。那段时间新区盖了不少商品房,房价又不高,谁家里但凡有点钱,基本也就都走了。还留在那里的,基本也是走不掉的。我听阿猴说,你们当时的单元楼已经纳入了旧城改造的范围,可能过几年要拆迁了。阿猴他们搬走之后,我对阿军的消息知道也不多。初中时我们还是同校,只是不同班。他在我的隔壁,有时候上厕所也遇见,一开始还打招呼。但看得出来,他脸上不自然,心里有芥蒂。后来我也就懒得勉强自己了。毕竟上了初中,换了新环境,大家个子疯长,心里的想法也就变了。再往后,听说他成绩很一般,中考之后,上了一所中专。

【本文载于《红棉》2022年夏季卷“红棉文学奖”作品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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