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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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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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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东

他失业了,也没有急着去找工作。他想歇上一段时间。最近他常坐在公园的排椅上想事儿。有时想着想着还会打开手机翻阅一下通讯录,然而通讯录中却并没有谁值得联系一下,和他见见面,聊一聊。有时他也会用手机的自拍功能看看自己,来几张自拍。对照记忆中年轻的自己,他的黑发中生了些白发,光滑的脸上也有了些皱纹,就连过去那清亮的眼神也变得有一些混浊了。他不再是过去年轻的那个他了,他已是人到中年——可他仍然单身,没车没房,也没有多少存款。是继续单身下去,还是找个女人结个婚?是一如继往地没有出息地活着,还是痛下决心换个精神面貌,积极融入到飞速发展的大都市中去?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深入地想了,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突然有电话打进来,说要还他的钱。来电话的是他的前妻马钰琪。早些年,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为了怕自己忍不住会给她打电话,他已经删去了她的手机号。虽说删去了,但那号码却一直记在心里。还有他的前女友何笑颜的手机号,他也记得,想忘记都忘不了。这对于他这个记性不大好的人,这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他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也还算是一个有想法有追求的人,他想过要考到城市里改变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当初也曾很用心很刻苦地去学了,可他连续三年都没能考上大学。再复一年课也是可以的,只是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坏了,学不进去了。后来他决定去深圳打工。坐在从北方去往南方的火车上,他的头脑中浮现的全是堆积如山的课本和复习资料,是伏在课桌上机械看着书本做着学习的样子的自己,而那些知识就像滑溜溜的泥鳅一样,不管他多用心都抓不住,记不住。考不上大学虽然心有不甘,可在颠簸的车上看着车窗外的秀美的山野风光,他还是承认了自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来到深圳,他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工,虽然每天都在组装玩具,重复着几个同样的动作,但那样不用动脑子的事却是极为适合他的。

在深圳,许多工厂都是女多男少,在他曾经工作了二十年的玩具厂里尤其如此。当时中等个头,生得平头正脸的他虽说谈不上有多么出色,可还是有不少女工喜欢他,经常有胆大的女工主动和他开玩笑,向他示好,只是当时的他比较腼腆,比较木讷,不大懂得女孩的心思。马钰琪也喜欢他,不过她发现他喜欢的人是她自己的好朋友何笑颜。何笑颜个头不高,身材娇小玲珑,平时喜欢扎着马尾巴辫儿,皮肤白净光滑,小鼻子,大眼睛,一举一动有种让人心生怜爱的劲儿。她的话不多,说话声音也小,小得让人得竖起耳朵听。人长得说不上有多漂亮,至少在马钰琪看来,要个头有个头,要身材有身材的自己就比她要好一些的。他喜欢何笑颜却也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当初还是马钰琪出面——她在下班时故意和他走到了一起,用开玩笑的口气问他,丁一烽,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何笑颜?他的脸当时哗地就红了。马钰琪看着他笑,要让他请吃饭,说她可以帮他把何笑颜叫上。三个人在一起吃了饭,他这才算是与何笑颜正式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

那是一个新的开始,再后来又有挺长的一段时间,下班后的他带着何笑颜和马钰琪去公园散步。何笑颜和马钰琪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则默默跟在她们身边,像个保镖。从她们聊天的话语中他知道,她们并不满足于在工厂里一直打工,她们渴望有更好的发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有次马钰琪出去会老乡,他与何笑颜两个人去爬山。在一个陡坡上,他第一次拉住了何笑颜向他伸出来的手。拉着她时,心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呼地从身体里飞起来,一种期待已久的幸福感,电流一般传遍了全身。尽管他很想一直牵着她,却还是很快地松开了。他不好意思那样一直拉着,也不好意思和她走得太近,仿佛身体不经意间的碰触,会让别人感到他是有意的,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当时的他是那样的,害羞、保守、不开窍。

直到有一次,何笑颜感冒了,发烧、咳嗽,玩具厂的女工宿舍里住着的另外几个女工怕被传染,都想着让何笑颜搬出去住。他知道了这种情况,便在公园南门对着的城中村租了房,把何笑颜接了出来,日夜守护着她,直到她好起来。他与何笑颜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两个人在一起了。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那种灵与肉的结合,让他们感到对方给自己的灵魂插上了翅膀,一起在天空中欢快地飞翔。他当时感到何笑颜就是自己的生命,如果上天允许的话,他愿意永远都对她好下去。他对着烹饪书学会了各种炒菜的方法,还学会了煲南方人煲的汤,那时他心甘情愿做一切家务活,把原来有些瘦弱的何笑颜养得白白胖胖,脸色红润。那时也存了一些钱的他还计划了与她结婚的事,只是何笑颜觉得他们在城市里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住处,不想那么早。

深圳一天一个样地在变化着,很多看起来原本平平常常的人,突然就获得了某种成功,成为了人上人,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东西。可他太过满足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何笑颜从他身上看不到将来会获得什么成功的可能。何笑颜渴望变化。她虽然只是初中毕业,来到深圳以后却从来没有放下过学习。她报名学了计算机,学了销售和管理,一直在积极地融入大都市的生活,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后来她从玩具厂跳到了一家模具厂,由流水线工人变成了销售人员,有了更多的时间和自由,也赚到了比以前更多的钱。走出去见了世面的她渐渐也不想被他所牵绊,为了寻找一种新的可能性,也为了逃避对于她来说并不完美的爱,借口工作的地方太远上班不方便,她便搬了出去。他也提出过,自己与她一起搬到离她工作近的地方,他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可这个提议却被何笑颜坚定地否决了。他不愿意向坏处想,却也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因为何笑颜租住的地方,从来没有让他去过。他打她的手机,很多时候是不接的,接时总是说自己在忙。

马钰琪在何笑颜搬走之后,仍然会像以前那样跑到他那儿。她喜欢吃他做的饭菜,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聊天。她能说会道,而他是个闷葫芦。一个喜欢说,一个喜欢听,两个人倒挺能处得来。曾经,她羡慕何笑颜找了一个会做饭又肯做家务的好男人,说自己将来要她找男朋友就找丁一烽这样儿的。他长得虽说不是太帅,可人老实可靠,不用担心被别人挖墙角。他呢,他早把马钰琪当成了朋友,她要来吃他做的饭,也不好拒绝。只是,没有何笑颜在场,马钰琪和他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也显得不大正常。他也不傻的,他有时也会觉得皮肤白净,单眼皮,有着一双明净眼眸,嘴角上有颗小黑痣的,嘴唇红润,能说会道的马钰琪挺不错,而且他看得出,她喜欢自己。当然,那也只是胡想一下,那时的他虽说隐约感到何笑颜变了心,可仍然打心里爱着她,不愿意相信她会变心。

有一天下班以后,马钰琪约他去公园走一走,在路上,两个人聊了很多。马钰琪想让他明白,何笑颜搬走即意味着宣布和他分手了,他没必要再对她怀有期待,可以考虑重新开始一场新感情了。心情不佳的他不愿说话。马钰琪接着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她说,你有没有发现何笑颜对你有不满意的地方?他想了想说,可能是嫌我不求上进吧。马钰琪说,恭喜你答对了。实话告诉你,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有出息,她也一样。不过在我看来,你能做好本职工作,又能把她照顾得好好的,让她不断学习,追求上进,做得已经很好了。我就不要求我的男人非要有什么出息,追求事业的女人能找到像你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福气啊,可惜她不知道珍惜。马钰琪的话让丁一烽感到心里一热,但也没说什么。

马钰琪一直与何笑颜保持着联系,在打电话时她希望何笑颜给他一个明的话,不要再老吊着他。何笑颜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对他上了心啊?马钰琪说,我的意思很明显啊,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他,只是当初他爱上了你,我也愿意有情人终成眷属,谁想到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啊。既然你不爱他了,我还是想要厚着脸皮努力争取一下喽。何笑颜不太乐意自己的好朋友与自己好过的男人好,可面对快言快语,胸无城府的马钰琪不好正面拒绝。想了想,她说,嗯,他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可他最大的问题是甘于过小日子,没有上进心,你相信我,如果你真正和他走在一起的话,肯定会后悔的。马钰琪说,后悔时再说后悔的事吧,现在的我只希望你能明确告诉他,你不再爱他了,这样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不是吗?何笑颜说,是,也不是——我不是不爱他了,不是不爱了,是觉得和他没有将来,不能再继续相爱下去了。

马钰琪挂了电话去找了丁一烽,她对他说,你难道还觉得何笑颜会回来,还会爱着你吗?你怎么那么傻啊。他看着她说,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马钰琪笑着说,我什么意思?我刚给她打过电话了,因为你过去对她太好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提出要和你分手,但她也不得不和你分开,去追求她想要的生活,这就是事实,你爱信不信。他低头不语。马钰琪又说,你能抬起头来看着我吗?你看着我,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做的菜,喜欢你这个人,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对你的喜欢很可能就像当初你喜欢何笑颜一样,你能明白吗?在山上我们抱着的时候,感到全身都通上了电,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有感觉。他抬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着说,我这个人笨啊,我忘不了她,真的,我也没办法。马钰琪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却还是点头说,是啊,爱一个人是不容易忘记的,这说明你是有情有义的,这是优点。我想喝酒了,你想吗?他点了点头。

当何笑颜再次见到丁一烽,要把自己余下的东西搬走时,她冷着脸正式提出与他分手。看着何笑颜,他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锥心般的难过。何笑颜收拾完东西,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她说,我,我是爱你的,不管你还爱不爱我。爱一个人的感觉对于我来说真的很糟,因为我感到自己会永远爱着。他那样说爱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好像彻底把自己给打动了,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泪水划过脸庞,大滴大滴下来。何笑颜看着他,想着他过去对自己的种种好,终于有些原谅了他。他抹干了泪水,看着她明亮有神的眼睛——它有着人活在这个多彩的世界上所具有的鲜明欲望,又有着善良纯洁但却会被扭曲和改变的情感。他被那种他说不出的东西所吸引,忍不住走过去拥抱了她。

他帮她拎着包,送她下楼去坐车。看着娇小的她上了的士,消失在人潮人海中,那一刻他觉得她虽然越走越远,却也正走向他的内心深处,灵魂深处。可笑的是,回到房间以后,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仿佛为了掩饰什么,打通了马钰琪的电话。他告诉她说,何笑颜来了,又走了。口气是淡淡的,显得漫不经心。电话那边的马钰琪了一声,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说了句什么就挂了电话。他望着天花板想,她走了之后自己为什么又给马钰琪打了电话呢?现在好了,他心里有了两个人,他的爱不再是完整的,而是分裂的,以后他该怎么看自己?怎么面对刚刚走进他生活的马钰琪?有相当长的时间,他总是能从马钰琪的身上感受到何笑颜的存在,他觉得她们都是自己爱的人,无论如何也将永远爱着。只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开始跑步,开始留胡须,也开始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在开年终总结大会时,玩具厂的老板也许是觉得他是老员工了,又觉得留着胡子的他挺好玩,临时点名让他上台发表感言。他被推上台之后却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摸着自己的胡子,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就灰溜溜地走下来了。台下稀稀拉拉的有几个掌声,有一片笑声,那让他觉得特别丢脸。在晚上回家的路上,马钰琪对他的表现也特别不满,说,你留着胡子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大大方方发个言就那么难吗?他生着自己的气,不想说话。马钰琪却在他耳边却说个不停,后来他生气站在原地不走了,说,你就不该喜欢我。马钰琪说,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吧?他掉头走,不想和她一个方向。马钰琪赶上来说,我喜欢你是我的错好了吧,你这是想到哪里去啊?他说,我去跑步。马钰琪说,你那么快干吗?等等我。他却自顾跑了起来。

马钰琪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从生产车间被调到了办公室,成为了玩具厂老板的秘书,常要早出晚归陪着去应酬。他有些难以接受她的变化,也有些不放心。与其说不放心,不如说缺少自信。有些事实就摆在那儿,他只不过是个流水线上的工人,老板却是著名企业家。他住简陋的出租房,老板却住着豪华的大别墅。他连车都没有,老板却有几辆名车。他几乎一无所有,老板却家大业大。马钰琪成了老板的秘书以后,他无形中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觉得自己女朋友在那样事业有成的人身边是个错误。而马钰琪跟着老板见了许多大场面,认识了一些成功人士以后,也与何笑颜一样有了野心。她也想要做一番事业了。

他提出要与她结婚——当时他是抱着试探的心态。那时马钰琪的变化已经让他心里兵荒马乱,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的是,马钰琪却同意了和他结婚。当时玩具厂发展得相当不错,生产的玩具畅销国内外,老板赚了不少钱,对员工也挺不错,每个季度,每一年都会发奖金。丁一烽和马钰琪当时各自有了些积蓄,他们决定结婚之后,便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二手房,简单装修后他们从出租房搬了进去,接着他们请来各自的父母和朋友,在深圳举办了婚礼。结了婚,有了房子,他打算和马钰琪把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后来他不断地从工友那儿听到一些闲话,便疑心马钰琪与老板之间不清不白,真有什么事。他无法不在意别人的财富与成功,无法不在意马钰琪笑容满面地坐上老板的大奔,或者喝得醉醺醺的从老板的车上下来。每次马钰琪喝多了回到家里,总是斜躺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着她跟老板在外面的一些事情,什么他们去了高档会所,见了什么身价几十个亿的大老板,他们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听着她的话,他如同吞下了一只只无形的苍蝇。

他劝过她换一个工作,可马钰琪不同意。他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担心。没想到马钰琪却生气地说,你怀疑得对啊,我是和老板有事了好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见他真生气,又说,瞧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样子,真让我瞧不起,你能不能像个男人啊?别人不了解老板,你作为他最老的员工还不了解吗?他那么爱他的老婆和孩子,那么爱他的家庭,怎么可能和我有事?再说了他那么有钱,有大把的美女想往他身上扑,怎么会看上我啊?我不过是一个给他挡酒的人罢了,我喝得那么难受为了谁?你还好意思怀疑这怀疑那的,真让我伤心。他相信马钰琪的话,但还是希望她换个工作,省得别人乱猜想。马钰琪说,我换个工作有我现在的收入高吗?我现在每个月的收入少说也是你的两三倍吧?我们买的房子不需要还银行的贷款吗?就靠你那点工资吗?他说不过小嘴巴巴的马钰琪,每次吵架,也不管谁是谁非,差不多都是马钰琪占了上风。

他也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变个活法,例如离开那个玩具厂,眼不见心不烦。例如他也像别人一样白手起家,去做一番自己的事业。想到种种现实,想到那些总是在积极进取的,生龙活虎的,怀着理想和干劲的人,他便觉得自己太普通了,根本没有办法拴住马钰琪的心。尤其是在他想要让马钰琪怀上孩子这件事上,想以此来告慰自己,自甘平庸时,马钰琪却以工作忙,又经常喝酒对孩子不利为借口,拒绝了他的提议,那让他对他们的婚姻更加没信心了。他与马钰琪恩恩爱爱也吵吵闹闹地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最终还是离了。那次他们为一件小事吵过之后冷战了将近一个月,马钰琪见他软硬不吃,一气之下忍不住提出了要与他离婚。那时他越来越感到与马钰琪无法谈到一起去,也无法生活到一起去,也很快就同意了离婚。马钰琪见他同意得那样爽快,回想着他们过去亲密的时光,又说,你难道对我一点儿也不留恋?他知道马钰琪还爱着自己,并不见得真心想和他离婚,可他那时面对着整个在他看来盲目进取的城市,却有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因此坚定地说,没有!马钰琪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我像个男人那样在外面拼命做事,是因为你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为我们这个家去改变。你知道吗,你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别人勇于追求成功,你却一直甘于平凡。好,我尊重你,这我也能接受,可你不该限制我对成功的追求。我想过的,即使你不成功我也会爱着你,因为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也不是每个都可以成功。真没想到咱们还是走到头了,因为你无法接受现在的我。他说,我是无法接受现在的你了,因为我太普通,太自以为是,我不想挡着你的路,影响你追求成功!所以,离吧。

离婚后有挺长一段时间,他经常失眠,后来通过跑步才缓解了失眠的症状。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离婚后几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他每天做着工,下工后去公园里走一走,走完了到菜市场买菜做饭,吃过饭在家里看看电视,日子过得机械而单调。一个人的时候,他心里的何笑颜和马钰琪安静了,与他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了,他也可以在心里自由自在地想着她们,爱着她们了。他觉得那样挺好。只是,他没想到,离婚后的马钰琪很快就辞了职,与何笑颜一起去创业了。因为需要钱,她把房子卖了,在还清银行的房贷后还剩下一百多万。卖房子时马钰琪打电话告诉了他,说,卖房子的钱暂时我不还你了,因为我和笑颜开的手机配件加工厂需要钱,不过你放心,这钱算你入股。他呢,当时没有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马钰琪与何笑颜那时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那时的她们要租厂房,要买机器,要安装生产线,要进材料,要招工人,还要四处找订单。马钰琪风风火火负责生产加工和出货,何笑颜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联系订单和收账,整个过程充满了创业的艰辛。人忙起来,时间似乎就变快了。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何笑颜与马钰琪把厂子办了起来,一步步把厂子发展壮大,获得了成功,赚到了很多钱。她们买了大房子,买了好车,过了上令人羡慕的生活。在忙里偷闲时,她们大约也各自谈过并不成功的恋爱,可最终还是单着。有时她们也会聊起丁一烽,可聊过也就聊过了,她们知道他仍然在玩具厂上班,仍然是不求上进的,没有出息的。不过,后来随着城市的转型升级,玩具厂搬走了——通过以前的工友,马钰琪了解到丁一烽辞了职。她向何笑颜说起时,还提到欠他四十万的事。她说,我想我该和他见个面了。如果把他当初的四十万算成入股,我该还他一千万左右——这样他也算是个有钱人了,可是他这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开口让我还过钱。何笑颜说,你是还他四十万,还是一千万呢?马钰琪说,他这个人啊,真是没出息,他的四十万我不主动还,我敢肯定他也不会向我开口要,但是我当年对他说过要为他入股的,做人还是要言而有信,所以,我为他准备了一千万——你陪我和他见个面吧。

他没有想到马钰琪与何笑颜一起来见他。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包间里,他看着两位自己曾经爱过,或许仍然在心里爱着的女人,她们好像变得更加漂亮,更加有气质了,他的心里热了一下。他知道,如今她们都是身价上亿的女人了,早已今非昔比。自己呢,一无所有,而且还失业了。想到自己的处境,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了头,眼睛盯着洁白的餐具。不得不抬起头时,似乎也不敢与她们有眼神的接触。马钰琪终于说到还欠他的钱的事,他隐约听到,要还他的不是原来的四十万,而是一千万。当马钰琪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时,他捏着卡看了半天,却说,一千万?不,我不需要那么多,我不该要那么多,那是你的,你赚的,不是我的。马钰琪自毫地说,请收下吧——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属于你的,也许你的幸运就在于你认识了我,我们——没有我们这些积极创业的人,这个城市不会有今天,你说是吧?可是,丁一烽却摇摇头说,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是我,我有我的想法——没有谁不喜欢钱,你别误会,我也喜欢,但是我想,我不该拿那么多。正如你所说的,你们创业,你们成功,你们改变了这个城市甚至促进了时代的发展——但那是你们,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他的决定让两个女人感到吃惊,她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爱过的男人是那样傻,傻到令她们失去了原本还有一些的成功者的优越感,傻到令她们感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和理解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出头,不成功,也不再年轻,没车没房,几乎一无所有,但他却并不想要成功,也不想要拥有什么——她们决定好好与他敞开聊一聊。

那个下午,她们一直试图说服他接受那一千万,好像他接受了才能证明她们当初放弃他,多年来努力创业努力赚钱的选择才是正确和值得的。问题是,他坚决不要那一千万。渐渐的,两个女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她们感到他在心里仍然在爱着她们,那种爱是不能用金钱或者什么成功便可以来交换的。他心里的她们是过去的,现在的,也是将来的——不管她们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成功,他都愿意想象着她们,爱着她们,仿佛那样的他才是真正地活着,活得有情有义,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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