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坤城
自从那年移家县城之后,我便很少回到茅铺村了,茅铺村从此就成了我的故园。纵是年节时候,偶或回到村里,不过是祭拜祖宗、探访老屋、看望旧邻,随后便又径自返回县城,如此来去匆匆,再未在村里居停过夜。而在此前,我却是未曾半步离开这个村子,六年乡村小学,六年镇上中学,均是走读,早出晚归,与日进退,风雨无阻,读中学踩了六年单车。随后,负笈惠州,算是出了远门——其实不过毗邻城市。每逢寒暑假,如候鸟一般,照样回到茅铺村。这样算来,我在村里足足生活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这的确是很久长了,足以形成、浸润甚至固化一个人的胃口和脾性。
茅铺村,在当地可算是大乡望族,但是经传无所记录,文献不可考究。全村林姓,始祖自陆丰来此开基,从此子孙瓞绵。据说,村子早先是有许姓、钟姓人家的,只是他们后来别迁他乡,至今村子尚存几栋残破的许厝老屋,村西一带地方叫钟厝园,即是明证。茅铺,本应写作“茅埔”。茅者,茅草。埔者,闽南方言指称平阔山地。据说建村之时,这里一带的丘山长满茅草,连埔遍野。于是村因地名,名作茅埔,后人未妨望文生义。只此二字,足以令人生起一种山野意象:秋冬时节,漫山遍野的白茅,迎风拂拂,“长风吹白茅”,好景致也。只是,相对良田阡陌,这或是穷乡僻壤荒芜萧条的传神写照。至于后来,谐音写作茅铺。茅、铺二字于义何涉?无疑,这就少了那层一厢情愿的意趣。
村子是粤东地区常见的传统农村格局。村前有乡人晒谷的平町、四方的戏台、蓄水的月池——这是取四水归池的意思,月池往前就是广袤的农田,地势由高渐低,由沙田而水田,再前是溪流,乡人所谓“头前溪”。以前端午时,乡人就在这条溪上爬龙舟,吆喝声、击水声、锣鼓声,吓得溪鱼跳跃水面,甚至跳进了船舱。溪是分界线,北岸是我们村子,南岸就是别乡的田地了。再远处,是两座相并耸立的山峰,郁郁葱葱,所以那里的村子就名作“双山村”,与茅铺村遥遥相对着。村前农田连绵,并无高树,视野开阔,远山迢迢。每日傍晚时候,夕阳渐斜渐下,渐小渐暗,落向远山,至于完全没入山后,夜幕全下。这是旧日乡下司空见惯的景致,以后就很少再见了。城市层楼密密匝匝,高耸如云,平视阻隔,城中人定然无此福分。村前的农田多种蔬菜、番薯、花生、辣椒诸属,低田一概种水稻,分两造。从种到收,由青而黄,稻田变化,见证着四时的推移、寒暑的变化。伫立村前,足可读懂“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生息之道。
曾有几年的夏天,暴雨连下半月,溪水涨升,浸潦满地,淹没稻田、沟渠,不见阡陌,甚至直逼村前月池。一眼望去,只见村前茫茫无际,稻田已成泽国,汪洋一片,只见远山。乡人只得望洋而叹,忧心忡忡,或有苦中作乐者,在淹浸的田道上施网捕鱼,竟也收获颇丰。期间甚有传言,暴雨若再无停,县里或将引炸上游的水库堤坝,届时村子将受浸灌,岌岌可危。一时人心惶惶,未知是否昊天怜悯,稍后雨便稍停、水则渐退,终是有惊无险。可是,青绿顿成污泥,秧苗悉皆浸坏,农时已过,无可补种,本造注定颗粒无收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千殷勤耕耘,化作了泡影,付之东流,徒唤奈何!
村后则是连绵的丘陵山地。乡人广植荔枝、龙眼、芒果、香蕉、黄皮、番石榴、潮州柑等果树,尤以荔枝为主。家乡是重要的荔枝产区,几乎户户种植,譬如妃子笑、糯米糍、乌叶、桂味、凤花诸种。多少乡人,一年经济,除了水稻,全赖荔枝起利。不是下田照顾水稻,就是上山管理荔枝,疏枝、施肥、喷药、除草、采摘,乡人全无有稍息,只求大年,卖得好价钱。荔枝最忌台风,有时青涩满枝、青翠可人,或者枝头流丹、丰收在望,不期一场台风过后,枝叶摧折,果子萎坠满地。记得孩童时一年,家父种了成亩香蕉树,正是初次挂果,株株串串,可怜夏季惨遭台风,全园摧折殆尽,无一幸存。事后,家父又动员全家,费了几天气力,清理残枝败叶,掘去树头树根,犁耙平整,改种了水稻。我想,大概是父亲不忍直视这厢狼藉,劳而无功,其伤心何如!其时我尚年幼,未得为父分忧一二。乡人是隐忍不言的,面对旱涝风雨,最多唠叨一句“天时作歹”,其安身立命若此。
过去农事,全看天公分食,并归功于神恩荫庇。所以,乡人每年延请海陆丰正字、白字、西秦或潮剧戏班,来村演戏谢神,祈求一年的丰收。春秋二季,村里必演戏谢神,春在元宵,迎请全村各路神祇观戏,人神共乐,共度元宵;秋则在秋收之后,天气初凉时候,演戏酬神,所谓“还神戏”。《陆丰县志》有载:“十月朝,农人田工初毕,多造米果及牲醴等物,劳治农者,谓之完工。各墟集亦多演戏酬谢谷神,彼此击鼓,以御田祖之意也。”清道光年间,海丰举人黄宗汉有《竹枝词》曰:“十月山村人谢神,梨园最好唱西秦”。可见戏事就是神事,此风由来已久,至今犹然。只是近年限于疫情,邑中全境禁戏,乡村再无锣鼓响起、咿呀唱起,未知村里诸神可是寂寞?!演戏首场的当天下午,必先起鼓谢棚,所谓“洗叉”,接着就要演一折“跳加冠”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合境平安”。这是乡人最为朴素的愿望。
村里有两座戏台。村里北面“新乡”那座经年的老戏台,方形,麻石垒成,非常简陋,略无装饰,直接裸露着麻石。后来,村里修阳基、整村容,又在村前正中央的月池边修了一座新戏台,临水而建,也是四方的堆台,但是四面批荡,色石洗砂,并粗略勾勒有连环、三菱等图案,倒也大方耐看。演戏时,村道间插着黑色白边的旗子,有三角形,有四方形,旗面上或单著一个大大的“林”字,或书堂号、吉语,迎风猎猎,甚是威仪。那方形的大旗,乡人叫做“大纛”。纛者大旗,这是既是方言,又是文言,可知福佬方言多有古音古义的遗存。旧时每年七月半,周边各姓乡村合力打醮“做闹热”,十四晚在附近湖雅埔的圣人公妈神坛,设水陆道场拜幽祭孤,也就是盂兰盆节。是晚,现场颇多禁忌,恐怖静寂严肃。第二日早上,则是另一种气象。坛前两棚大戏对台齐演“搬八仙”,家家设案奉献牲仪果品,更有整猪整羊,各色纸箔纸扎争芳斗艳。舞狮、奏乐、挑花篮、擎大纛(举大旗)等仪仗队伍,延绵百米,穿街走巷,游行每乡,最后抵到坛前空地集中展演,观者如堵,气氛最为高涨。周边小摊小贩连比不绝,男女老少如山如海。香烟缭绕,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到处充满着酒神式的狂欢。我想,这是村人娱神祈福,更是村人自娱自乐。当年盛况非言语可以尽述,于今也不可再现了,只有记忆深处可得想见。
乡人祖辈务农,家父一年到头,无论寒暑,不在稻田,就在菜地、果园劳作。我们兄妹三人也多亲预农事、帮做农活,插秧、割稻、拔草、采摘、晾晒、喂养等,无不熟谙门径,尤其早晚二造农忙时候,更是不可或缺的劳力。这是农家子弟的日常功课,是学校不可施为的劳动教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是我等的本色。我时常设想,倘非外出求学,我也许将是一名躬耕南亩的茅铺村民。
家父一度担任村里的财务、村长。千禧那年,家父向镇里请辞了村长一职,在村中央的族里老屋,开了一间杂货铺。铺子百货齐全,油盐酱醋,香烛纸钱,烟酒糕饼,应有尽有的,品类之多不亚超市,色色均是乡人生产、生活所需。于是,家父农事之余,家慈家务之余,兄妹学业之余,全家轮流看店,都是销售员。父亲负责进货补货,夜间值守店里。祖辈而下,到了家父这一代算是试涉商事,亦商亦农了。其时,城镇化尚未开始,村子人多、人气甚旺,村里同时还有另外两间铺子、两间饮食店,还有猪肉摊、鱼摊等,俨有小墟市之势,周边小村常来赶集。我家铺子生意也算不差,日结营业额有三百元左右,年节时候业绩还要好些,家父甚是满意,一直经营了五年多。移家县城后,家父把铺子转给了邻居,家里的水田、果园则悉数托付族叔管理,收成由其自行支配。就这样,家父洗脚上田,在县城盘了间铺面,做起了茶叶买卖。一者家父嗜茶,这正合他的意趣;二者可奉些家用,兼免烈日苦雨之劳。如此独立经营多年,逼于近年形势不佳、店里收入不济,直到前几年才关了店门。一介农夫,一生辛勤,至此才算告老了。
县城与村子,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每当年节,或是祖宗祭日,双亲也常常回乡,践行古老的风俗事则。父亲也常应邀回村议事,或公或私。“敬天地,畏鬼神,重人事”,是乡人奉行的行事准则。这是双亲时常回乡的最大动机。
生于斯土,长于斯土,便是斯民。茅铺村,是祖辈归属之所,也是我生长之地。村里的一街一巷,一树一木,一人一事,无不熟稔于心。每日里,与家慈相互致电两三通,聊表温凊定省之意,屡屡言及村里的旧事新闻,感觉相去不远。不过,人间变幻,村子已非当年模样,物非人非,老者老了,甚至过身;少者或刚初生,或长大了。偶有归乡,举目陌生,殊有唐人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慨。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离开茅铺村,于今也有十数年了。他乡作客,每起故园之情,便生停云之思。当然,我非当年之我,茅铺村亦非当年的那个村子,既是人村俱老,也是人村双新,总之人村两变了。而所以无改者,只是乡音;所以不变者,只是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