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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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子&张永韵
2022年8月，多媒体音乐剧场作品《弄影》在广州大剧院演出，该演出为世界首演，以超四维的音乐体验令观众赞叹不已。作品运用AI智能的先锋理念融合东方古典意象的空灵之美，以自动钢琴、大型打击乐、舞影乐进行实时交互，3D声音雕塑打破观众对表演艺术的惯常认知，探索了当代音乐与“音乐剧场”的可能性。本期专访《弄影》打击乐演奏家张永韵，聆听世界先锋视听艺术背后的真实声音。
《弄影》带给你的演奏经验与其他打击乐作品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部为数不多的我从创作前期后期、剧场排练、演出全程高度参与的作品。以前一直很想合作这样的大型打击乐组合作品，去年9月刚好认识了作曲家郭艺帆，然后开始交流合作。我告诉他我想做一个大型的打击乐组合，他也很想挑战写一部大型打击乐作品，于是我们就一拍即合。我也是想检验一下自己对中大型打击乐作品的处理能力。这次《弄影》多媒体音乐剧场版启发了我去思考如何用打击乐讲故事，虽然打击乐只是这个舞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排练时我需要配合自动钢琴、舞者、舞美，以及多媒体场景。那么如何去把握一首80分钟的超长作品，不仅考验我的打击乐基础功底，也将会考验到我跨界协调能力，各项舞台学习能力，对音乐的记忆能力和反应能力等等。
为什么选择在中国首演？
我们第一次首演打击乐版本，是在今年的1月份。因为当时要完成音乐会的任务，所以郭艺帆创作了一个25分钟的打击乐与自动钢琴的版本，那次首演很成功。郭艺帆是广州人，他特别想把这部作品带回家乡来演，进而在原有的理念上创作了80分钟的多媒体剧场版本，加入了两台自动钢琴、灯光设计、多媒体设计、舞蹈，以及更丰富的打击乐器。
当代打击乐有什么样的特点？
当代打击乐的创作题材涉猎非常丰富，因为乐器不再拘泥于传统打击乐器，作曲家的记谱方式也不受限于传统的古典音乐记谱。任何可以击打出声响的材料都可以被用作打击乐器。对于我们来说，玻璃、报纸、水、石头、米、豆子等等，都能被当作打击乐器使用。因此，在自由不受限制的情况下，发展出了许多先锋的打击乐作品。
作为演奏家，你是怎样和作曲家合作？
我曾有幸请教过著名的作曲家Roger Reynolds，他告诉我，最恰当的合作关系是彼此尊重。而我发现确实如此，我会先和作曲家成为朋友，甚至，花上几个月或半年了解彼此，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融合了我们的共识和创意。
你为什么选择打击乐？
我妈妈本来想将我培养成一名作家，（笑）她会送我去上各种语文类培训班，我喜欢诗词，写了一些小文章。后来，我高中时期接触到了打击乐的键盘乐器——马林巴，发现这个更酷。直至现在，每完成一个作品，都是在认识新的自己。这么多年，发现之前接受的文学训练也滋养我的音乐灵感，它们会加入到我的创作中。
对于音乐的学习，家人的本意是希望培养我多些兴趣爱好。我从5岁开始学习打击乐，7岁学习钢琴。但直到高二才决定去艺考，然后进入国内的大学学习打击乐，当时在国内上了一些外国老师的大师班之后，发现他们对于打击乐音乐的演绎非常新颖，于是我决定考出去重新读本科。
打击乐器具繁多，你演奏的乐器，是主办方提供，还是自带？
我们也经常面临这个问题，那么多乐器，怎么搬？尤其在多地辗转巡演的时候。很多作曲家会尽量考虑在特定物件上实现丰富的音色，比如郭文景老师写给辛辛那提打击乐三重奏乐团的《戏》，只需要三对钹就能演绎。因为他们以前经常开着自己的小卡车装着乐器在全国巡演，所以委约了打击乐器不占空间的作品。由于打击乐的乐器比较多样，一般是由主办方提供，可以租借。考虑到旅行的便携，我也会选择一些不需要大型打击乐器的作品。比如说，我演过只需要一个中国扁鼓的打击乐作品，也演过用四个不同音高的陶土花盆的打击乐作品，拿筷子去敲，然后垫在海绵上让花盆产生美妙的共震。
中国传统音乐为什么没有像西方古典音乐那样得到很好的传播？
中国传统音乐的传承方式是“口传心授”，以前没有乐谱，基本上都是师傅带徒弟，长辈带晚辈的方式传承。徒弟往往要经得起考验，师傅看你人品好，悟性高，才开始教授真本事。这种传承方式虽然有其历史渊源，但从某个层面，限制了广泛传播。当下，传统音乐发展并不容易，需要深谙丰厚的艺术特质，也需要别具一格的创新力。比如《工尺谱》，只要耐心研读，并不难懂。我的好友、著名作曲家瑞秋就懂得，前几年，她给北管与电子创作的作品《The space in between》用的就是《工尺谱》。
打击乐是相当有特色的音乐，中文如何在其语境中显现特色？
中文是非常美丽的文字，它的音调听起来像波浪一样灵动，哪怕听不懂，也觉得好听。瑞秋曾以诗人郑小琼的作品《铁钉》为灵感进行谱曲。在我们合作首演之后，我们的指导老师Allen Otte看了也非常喜欢，并拿去演奏。他是从外国人的角度去理解和演绎，两种风格完全不同，但一样受到观众喜爱，这很有意思。
记得我第一次读《铁钉》，被诗的力量震憾到了。当我上台演绎时，就不会像朗诵别的作品那样使用戏腔，而是使用一种平静但有力量的声调去读，把内在的东西带出来。同时，在选用乐器方面，我们精心挑选了一些声调不美的器具。但因为是艺术，我们会过滤掉杂质，听起来不会那么粗糙、野蛮，是平静而澎湃，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冲击力。不同国家语境不同，受众也不同，听不懂中文的外国人，可能听到的只是一些声音的质感综合体，而中国观众就不一样，他们看完演出后，还向我们要了诗稿，回去一看，很是感动。因为大家都在异国他乡，孤独、迷茫，陷入困境等等，都要自己去面对，感同身受，给心灵以安慰，这就是音乐和诗的力量。
你是如何处理音乐理想与个人生活的关系？
家里的长辈往往误认为做音乐的人，很爱玩（泡吧一类），很爱喝（酒），觉得搞艺术的都比较随性。以前家人还会问我，演完了你们会出去party吗？我说，那样高强度演几个小时下来早已经是精疲力竭，只想赶紧回家洗澡倒头睡。我身边不少音乐人，很注重养生，他们想要延续自己的艺术生命，确保有充沛的精力，才能多练琴，多开音乐会。我的导师Steven Schick已经60多岁了，每天早上5点起床，去冲浪，或划船，锻炼身体。7点回家，吃完早餐就到学校练琴。他说，想再争取10年的练琴时间，出版更多的音乐录音。
家人支持你的音乐事业吗？说说从事音乐工作最难忘的事。
下面这段话，是我在2022年1月份演完《弄影》打击乐后写在手机备忘录的，“今年1月21日，录完音简直开心到想哭，这半个月以来几乎是吃住在音乐厅，音乐厅隔壁海滩没咋见过，倒是见了不少凌晨两点回家路上的星辰。其实今年很大的一个感悟就是，自己的人生需要取舍什么。作为一个职业音乐从业人员，无法拥有正常的作息表，无法拥有周末，无法拥有社交的时候，会问自己值得吗？台上的十几分钟，很多时候是背后的一个团队一群人几个月的努力。远不是像许多人想象的艺术家生活那般五光十色光鲜亮丽。工作起来有时会觉得自己连个人都不像，可是活在梦想里音乐里舞台上的快乐，确实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此时只觉得感恩，谢谢家人一直以来无条件的支持，我才得以在这漫长人生道路上慢慢找寻着属于自己的快乐。”
当时的有感而发，现在看着还是莫名感动。我经常会受到许多亲朋好友的质疑，一个独生女，这么大了不结婚，常年漂泊在外，也不陪在父母身边，“父母在，不远游。”对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来说，这是不孝。其实想到这个问题我自己有时也很苦恼，很愧疚。但我的父母经常告诉我，不要因为你是个女孩，就放弃自己的梦想，我们希望你的人生是快乐的是自由的。尤其是我的父亲经常主动鼓励我。他说，我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割舍这份亲情，来换得你未来艺术空间的自由。这个话出自一个中国父亲之口，分量是很重的。这般嘱托对我来说，也是莫大的宽慰。
现代音乐打击乐与交响乐打击乐的区别？
古典打击乐在打击乐历史中非常重要，有着严谨的结构和丰富的表现手段。演绎交响乐作品对于乐手来说，与乐队的合作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也需要看乐团指挥对于整体乐队以及作品的把控，可以说是带着镣铐跳舞。现代音乐中的打击乐虽然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限制，但乐手需要具备良好的专业素质，且合作的新音乐内容题材非常考究，切不可被市场的喜好以及委约方带偏。
不论现代音乐乐手是否经过严格的古典音乐训练，都有一些乐手与作曲家合作出来的作品被商品化，一味追求市场热度、文化热度。有一次我在国外看一个打击乐声乐舞蹈的剧场作品，作曲家弄出个中国文化的噱头来，加进舞龙呀、灯笼呀等一些中国意象，再给敲一些很神秘的打击乐音效就完成，这样的打击乐是没艺术性可言。
你在创作的时候，会不会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加进中国文化元素？
会的，但我一直很小心，保持“故意展现”的警惕。我和瑞秋都很小心，不想过度消费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不想为了迎合市场把中国文化元素强加进去。我是中国人，本身携带着这种文化基因，而我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带着中国的烙印。因此，在我的创作里，自然而然也呈现出中国文化元素。
“保持警惕”会不会导致刻意回避之嫌？
不会。我最近与Red Fish Blue Fish打击乐团演绎的打击乐四重奏作品《谷应》，是著名作曲家周文中先生的作品。周文中先生年轻时，曾经考取耶鲁大学建筑系，在抵达校长办公室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建筑专业到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学习。他擅长运用西方音乐技巧表达东方音乐的意境美，所以演奏他的作品难度较大。许多西方音乐的节拍是严谨的，但中国音乐是流动的，演奏时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开始了。所以非常考验演奏家的两种思维能力。排练《谷应》之前，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去研究，发现这首作品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需要用两种思维去思考。就是把握有节奏的严谨性，同时，又需要具备中国的艺术思维。我读了很多文献，发现他的音乐受了倪瓒的山水画的影响，我又把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倪瓒的山水画介绍的网页发给大家，方便我们深入体悟《谷应》的蕴含。后来，演出特别成功。我很荣幸身为中国籍的团员能在西方语境下为大家带去不一样的艺术视角。
你怎样理解音乐？
每个年龄阶段不一样，十几岁时很是懵懂，不清楚为什么要听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为什么要听《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广陵散》，那个时候，听不懂。后来，到了国外，每天各式各样的音乐会，必须去听，这样整整听到第三年，有一天突然就开窍了，就听懂了。然后开始疯狂地找相关文献、乐谱，并跟教授预约时间做研究。有时生活上遇到了烦恼时，就会打开音响沉浸式地听这些音乐，寻求内在的平静。
接下来几年，计划在哪里发展？
我当下的状态，是全世界各地飞。这个月在广州，下个月去德国，12月份又可能在欧洲。所以，在哪里常住不是我考虑的范畴。而和谁合作，如何做出自己的代表作等，是我所要思考的。作为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表达什么，对世界说出了什么。上次，有记者问我，接下来会不会做多元文化输出。我会做，但不会刻意，作为新时代的亚洲女性，我想通过我的作品，让大家了解亚洲，了解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谈谈“弄影”的创作灵感。
有一次跟作曲家郭艺帆讨论用什么乐器做打击乐，他说想做一个“影子”概念，我们选好大部分的乐器之后，在作曲期间想到了用苏轼《水调歌头》里面“起舞弄清影”意象。后来，还接引了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等，使意象跨时空组合变得立体可感。然后，我们开始探讨如何讲故事。其实，建立起一个架构后，就发现故事是很好讲的。定下来就开始行动，而在这之前，我们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去交流，知道彼此的艺术向度、理念等。
《弄影》是虚与实，有形与无界，古典与时尚的结合，打击乐与自动钢琴的对话，多媒体投影与舞者的共处，使整个音乐充满异质的冲击。我的设计师朋友说，音乐里的情景好像是流动的北宋的山水画，又启发了我去学习研究宋代的山水画，这蛮有意思。
你走过很多地方，感受不同的文化，最后还是重返中国进行精神溯源，是什么触使你这样做？
多年前，我和朋友去日本参观博物馆。那天，从阳光明亮的馆外走进展厅，灯光昏暗，一排排来自中国的佛头石像扑入眼帘。那时，我被一种宏大的美和时空感所震慑，裹挟着复杂的历史记忆。望着微光下的佛像，我暗想，应将中国文化推广出去，这不仅是责任和义务，更是一种使命。
有没考虑做底层生活的艺术？
从个人成长来说，我需要了解社会的方方面面。但以我目前的艺术定位，不会做底层生活的艺术，我的土壤与他们不同，我没有在底层环境下生活过，如果强行将这种经验加入到创作中，结果会失真，我不可以消费他们。
欧美的服装设计界有过这样的例子。早期的街头文化以非裔人群文化为主，非裔人群为什么穿的都是大夹克，因为他们买不起衣服，三四岁的孩子就穿特别大的夹克，一直穿到青少年。大夹克就变成了街头文化符号。来自街头的设计师按这种款式设计而获得市场。你看现在的年轻人穿着很嘻哈的样子，也是从这种层底文化来的。设计师服务的群体各不相同，但看到这种款式流行，原来服务于贵族的设计师也开始行动，他们将这种元素加入到自己的设计中。结果贵族们不买单，喜欢穿街头文化服装的人群也不愿意买单，这样的设计失去了以人为本的初衷。
现在欧美做音乐，涉及底层文化时，较多的方式是为有色人种发声。人们总是有一种想去解救弱者的心理。但其实，如果弱者想发声，是很有爆发力的。比如我特别喜欢的黑人女歌唱家Nina Simone的一首歌“Young,Gifted and Black”唱到：“当你年轻，有天赋，是一个黑人时，你的灵魂完好无损”，当她坐在钢琴前缓缓而坚定地弹唱时，充满生命力和冲击力，对于我来说是真正的艺术。
平时你会怎样度过悠闲时光？
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假期，休息日也会到学校练琴，只有当身体感到疲惫，告诉我该休息的时候，我才休息一二天。
休息时，我会去吃一顿美食，或坐飞机去另一个城市看画展，听音乐会。
艺术家都是孤独的，你如何跟自己的孤独相处。
孤独是常态，我不喜欢应酬或喧闹的生活，有时会一个人去旅行。偶尔有朋友能凑得到一块，会和朋友一起去，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如果某个时期，我过度演出，觉得自己的知识能量输出太多，就会闭门一二个月，大量阅读文献，听音乐看乐谱，做研究，包括跨界的学习研究。
以下是我2020年4月写在手机里的一段文字——
我时常觉得孤独，穿梭在几百年的世界里，与伟大的作品对话。
我时常觉得孤独，因为身处浩瀚宇宙，感知到自我之渺小。
尽管身边人群环绕，我时常觉得孤独。
Solitude Solitude Solitude是孤独，sol sol sol太阳闪耀而孤独。
我无法直视太阳的光耀，也无法理解太阳的孤独。
我很渺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