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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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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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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一样地跑

                                                                                        ◎沈汇洋

此时此刻,我跨坐在三米高的展架上,从早上九点忙到下午两点多,终于能喘上一口气。白手套已被油污染成黑手套,手掌几个破洞中,好像有刚出生的小老鼠往外挤,肉红鲜嫩。最惨的是出国前买的名牌灰蓝色牛仔裤,布料细腻柔软又不失厚度,当时的打算是抵挡欧洲四月份夜晚的寒气,应该不成问题。不知什么时候,右边的大腿裤管横着划开了一条十厘米的口子,布片翻开,露出灰白的衬布,像死鱼的肚皮,垂在空中微微颤动。我叹了口气,右手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恨恨地骂道:狗日的老铁!

展架下面,老铁瘫坐在塑料椅上。他向上挥挥手,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皱纹。他气若游丝地说:小林,注意安全。他的嘴唇蠕动着,还想说什么,不过我听不到。他也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工程师大嘴坐在他左侧,肥胖的身躯几乎覆盖了脆弱的塑料椅,张嘴喘着气,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而老铁的秘书清高姐其实没做什么事,只是在我们三个男劳力扛钢筋搭展架的时候递扳手送螺丝。

来德国参加法兰克福国际音响展之前,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落到如此下场。作为翻译,我习惯了陪政府要员、商贾名流出入各种高端华丽的场合。

宽阔无边的展馆内,周围其他公司的展台已经安装完毕,铮亮的钢管,五彩的霓虹灯,还有调试设备的噪音,幻化成刻薄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把老铁的展台围得密不透风。这里依然只是一个空架子,一个黑洞,一个城市高楼大厦之间的贫民窟。那些装饰板材,灯具,设备,都在木箱里睡觉。我仔细读过展商须知,明白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装台完毕,明天正式开展。只是肚子一直咕咕叫。

我知道老铁的两个手下都不敢主动说,只好艰难地沿着梯子爬下来。连续当了三天工地民工,大腿酸得不行。大嘴用脚推过来塑料椅,我双手接住,挣扎着坐在老铁身边。我毕竟不是老铁的员工,肩负翻译官的光芒,老铁对我还是尊重的。你看,老板,我心里默默练了三次,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实在太饿了,要不叫秘书去买点吃的?老铁白了清高姐一眼:你看你怎么当的秘书,大伙到现在没吃午饭,饿成什么样了?斥责完毕,他从胀得鼓鼓的钱包中掏出一百欧元的钞票。清高姐欢快地叫着:得令!一把抢过钞票,蹦蹦跳跳地跑去附近的食品店。我心里冷笑:刚才她不是累,而是饿得不行了。

几个面包加牛奶下肚,我们四个人都活过来。我本来想数落老铁一番,话到嘴边,还是算了。老铁这次率队参展,为了省钱,竟然从国内把展架部件提前一个月海运到德国,然后我们边看图纸,边搭架子。他说,德国什么都贵,尤其是人工贵,开工厂嘛,能省就省。这些话都是在来法兰克福的飞机上闲聊的时候,老铁的肺腑之言。

发生了香港机场的那个事件,我发现,虽然是第一次为老铁的公司服务,但老铁已把我当成了朋友。我们之间的友情起始于香港机场,深化于狭窄的国际航班上,到法兰克福落地时已经熟透了。

这次出国,我们一行四人扛着大包小包,都是参展的东西,宣传画册、小礼品、电脑、样品等等。老铁的原则是能随身带的,就绝不另外花钱走集装箱托运。我只背了个小双肩包,里面几套内衣。牛仔裤似乎穿一辈子都不用换,夹克也差不多。我们过了安检,推着四个推车,在机场里绕来绕去,终于来到登机口。

老铁突然大叫一声:哎呀,重要的东西忘记带了。

清高姐不屑地问:老板,什么东西呀?

是新型调音台。大嘴,你应该知道。老铁急促地说。

大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铁用手指把散乱的头发梳了几下,这样吧,我叫香港代理商送一台样机来,我去机场大门等。你们到时先登机。代理商开车,很快。

于是他往出口的方向一路小跑,背影消失的时候,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不能想象,如此重要的展览,竟然还会忘记参展的样机?

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时间应该是足够了。我翘腿坐在候机椅上,斜眼望着老铁跑开的方向。

老板不在,清高姐和大嘴说话就没有顾忌了。清高姐这个外号是出国前,我在老铁车间熟悉产品时,从流水线工人那里偷听的。其实她很健谈,可能只是不太愿意和普通工人聊天。清高姐揶揄老板,我乐得呵呵直笑,而他只会附和地发憷呵呵声。他不会说老板的好话,也不会说坏话,毕竟是公司的技术骨干,老板给一万多的月薪。而且他那个初中生老婆也在公司做事。平心而论,老板待他不薄。清高姐说老板的坏话,完全都不在意用词。什么抠门、不修边幅、做事没有计划等等。不过她和大嘴在一件事上有共识,那就是公司这几年发展的确很快,产品除了大陆,远销海外。大嘴说,这是第一次参加法兰克福音响展,老板想在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音响展上树立品牌,争取国外的技术合作。

时间在焦急地等待中流逝。登机口的乘客已经开始排队。我捋起袖子看表,离起飞还有半个小时。可是老铁依然不见影子。打电话过去,老铁说还在机场大门那里,朋友马上把样机送到。

我叫清高姐和大嘴先登机,自己在外面等着。航空公司工作人员在旁边一遍遍催促,好像锤子击打心脏。

离起飞只有十分钟!工作人员怒吼道。

不行,老板马上到!

我无奈再次拨打老铁电话。

电话那头的老铁上气不接下气,小林——给我把飞机拦住!

我只得不停地向工作人员说好话,说这次欧洲之行对于公司如何如何重要,汗珠从额头上直往下落。

距离起飞只有五分钟了。工作人员彻底崩溃了。不等了!其中一位咆哮着,另外两人跑过来,挟持我的胳膊,准备强行把我拖上飞机。

快看,快看,老板来了!我挣脱双手,惊喜指着三十米外的电梯口,像看到世界的救星。

电梯门一打开,老铁跳出来,挥舞着手,喊道,等等我!,便单手挟着样机,向登机口这边狂奔。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如光似影,转瞬间即跑到我面前。只是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形象。他头发湿透,几缕搭在前额上,充当引水槽,方便让汗水顺畅地淌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喘气,嘴角间或吐出几朵飞沫。白衬衣下摆早已甩开腰带的束缚,最下面一颗扣子无影无踪。

不好意思!刚说完,他突然两腿发软,身体顺势下坠。我和一位工作人员只得扶着他向飞机舱门奔过去。

进了机舱,找到清高姐和大嘴。我几乎是把老铁扔向靠近走廊的座位。清高姐赶紧拧开老铁的保温杯递过来。老铁喝了一口温水,呼吸总算慢慢平息下来。这时,飞机已经腾空而起。

大家赶快休息,我们得赶时间!老铁一声招呼,把我从回忆中叫醒。吞了两个货真价实的欧洲面包,我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劳累之后,能吃饱饭,此生别无所求。我微笑着向老铁点头。

老铁在塑料椅上坐正了,环视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再加把劲,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能完工!

我不再怨恨老铁,因为不解决问题。上了贼船,硬着头皮也得干到底。还好,剩下的工作比较轻松。完成展台布置的时候,才到晚上九点钟。想到明天正式开展,笑迎全球客户,大家无比欢快。老铁哼起了京剧: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沙家浜》唱词。清高姐抗议道:太老土了!

我们说说笑笑,乘地铁,换公交,晚上十点回到法兰克福郊区的民宿。清高姐负责后勤,泡了四碗牛肉方便面,一人一晚。房东老太太每天给我们送一大盒牛奶,在冰箱里放着,够早餐和晚餐。我们就着醇厚的德国牛奶,飞快地干掉了方便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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