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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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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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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识手记

                                                                                            ◎林岗

文化有三种形态:技能、知识和装饰。技能解决生存问题,知识探索客观世界,装饰提供存在的意义。当然如果认为解决生存问题的是技能,探索客观世界的是知识,而提供意义的是装饰,那么较为高级的生物也能让我们看见这三方面的展开。例如翠鸟身上的羽毛是它的装饰,长长的嘴是它的技能,而善于躲藏在水塘边隐秘的灌木丛就是它的知识。严格地说,生物社会没有文化的看法显然是人类中心主义了。生物社会和人社会的不同之处,在于生物社会的文化是演化(evolution)出来的,而人社会的文化既是演化的但更是创造(creation)的。它不断翻新,出花样,现新招,但始终不脱技能、知识与装饰这三大门类。那种认为文化全是人创造出来的看法,有时是对的,但有时就错。如语言属于人类社会的文化,但语言不是人创造出来的,语言是演化出来的,只有记录语言的文字是人创造出来的。语言就其自身的性质, 是相互沟通的技术。但就其所沟通的内容,却可以是知识、经验、情感、命令等。所以不能断言只有人创(self-crea- tion)的,才属于文化;演化出来的,也是文化。人类社会文化的创造只不过是沿着进化的路径提升加快而已,人并不能扭转进化的方向。在具体的文化创设里,例如雕塑,其技能、知识和装饰三者是融合在一起的。对石头硬度、密度和性质的认识就是知识;而雕琢石头的经验、工具及其制作手艺,就是技能;而一个雕塑品蕴含的意义,就是装饰。具体的文化创设是这样,抽象的文化创设未必不是这样。

在通向死亡空寂的长跑中,最先到达终点的是肉体,其次是属于肉体的声望,再次是表达声望的思想,最后是承载思想的语言。语言死亡了,一切也就复归于无有。

激情和理性存在一个明显的分别:激情是正在进行时态的,而理性是融合过去时态、现在时态和将来时态的。所谓激情是正在进行时态,意思是激情只面对一个当下情景,既不管过去,也不管将来。激情只关心它自己和它的对象,此外概不负责。激情诱惑你:你是生活在现在的,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握住此刻。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你的过去消失了,变成了记忆,而你的将来只是一个幻象。因为将来不是某一处你可以生活的地方,它是永远的梦境。激情所以能够支配人的行为,是因为激情说服了人们忘记了过去,抛弃了过去。激情也征服了人心。与其等待将来,不如陶醉于现在。然而,理性则不仅仅关心当下的情景,理性还面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理性把时间过程看成是一个整体。它提醒你,你从过去走进现在,还要从现在走进未来。理性告诉你,当你不顾一切执意要燃烧起当下之火,为那个可怜的自我取暖的时候,当下之火是不受控制的,它会蔓延,不但烧毁你的过去,也会烧毁你的未来,直到毁灭你的一切。理性要让你记住过去,超越现在,等待未来。

现在与未来的连接点是记忆。记忆并不仅仅意味着记住过去,更重要的是通过记住过去认识未来。现在和未来通过记忆连接起来。既然已经是经验,经验在当下的使命就算已经完成了,但还是要在大脑皮层留下记忆,这并不纯粹为了留下一个已经过去的事件,好让我们在无聊的时候重温它。而是要让一个已经完成的经验与新出现的事件进行对照、比勘,进而认识这个新出现的事件。就像见过一个人,记住了他的相貌,多少年以后的某一天,这个人重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凭着记忆,认出他来,交往便可以进行下去。如果记忆是一张白纸,未来也肯定是一张白纸。没有记忆就意味着没有未来。同样的道理,历史和传统是由现在通往未来的桥梁。拆毁这座桥梁,未来便是眼前的一团混沌、一个遥不可及的模糊的存在;拆毁这座桥梁,人们便生活在现世之中。

慈爱的内心是不是必然要求一个慈爱的结果?只有慈爱的内心而没有慈爱的结果的行为还有没有道德意义?契诃夫笔下的受苦受难的孩子一定是有慈爱的内心的,可是他的乡下爷爷不可能收到他的信。如果乡下爷爷是牵挂他的话,他写信是不是就没有意义了呢?克尔恺郭尔描述一位虔诚的女人把积攒下来不多的钱要捐给教堂,可是路上被一个骗子骗了,可怜的她并不知道。当她把空空如也的钱囊虔诚地投进箱子里的时候,她的行为还有善良的含义吗?对她来说,肯定是有的;对教堂却是没有。就像教堂收到许多富翁仅仅出于对来生恐惧的捐赠,对教堂来说是有意义的;对神来说却是没有意义的。慈爱的内心和慈爱的结果的复杂关系来源于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的根本不同。它们是两个不同的生活领域。因此,慈爱的内心和慈爱的结果在不同的生活领域就有不同的关系。在私人生活的领域,慈爱的内心与慈爱的对象是一致的、重会的,因此慈爱的内心就是一切。旧公众生活领域就不一定这样了。慈爱的内心与慈爱的对象是分离的人们只关心慈爱是不是带来好结果,而不关心是不是出于善良的愿望。因为善良的愿望在公众生活的领域是不可知的,也是不确定的。或者说善良的愿望是高度不可识别的。可是,在私人生活的领域里,一个只给你带来福利而不爱你的人或你给她带来福利而不爱她,都是你生活的地狱。私人生活只问有无慈爱的内心。

经验有两种基本类型,即出发与回归。两部荷马史诗的名字刚好可以借用来象征人生的这两种经验类型。《伊利亚特》表示出发、离开,向着未知的前方冒险和征服;《奥德塞》则象征着朝向终极之地的永恒回归。人呱呱落地,离开母体,就是生命的第一次出征。从此以后,前路茫茫,只有未知和诱惑等待你去探寻和征服。第一次的出征是被抛弃的。也是无可选择的。此后的出征就不是无可选择的。人们主动选择离开原本的家园,走向不属于家园的前方。它是人对周围的世界行使主动权的结果,而主动权的行使则是由于诱惑的作用。所有出发类型的人生经验都是与诱惑密切相关的。如探险、掠夺、征服、恋爱、旅游、科学研究、技术创新等等。这种经验类型的背后只用两个字就能够概括;欲望。欲望的所指构成了一个在前方的图景,驱使人们离开原先所在的地方,透过出发的行为达到在前方的那图景,把图景纳入属于自己的领地。欲望是无穷尽的,诱惑因此也是无穷尽。每一次到达只能推动下一次的出发。无穷尽的出发编织成一个生命的旅程。和出发相反的经验类型就是回归。回归是对出发的放弃。因为出发的无休无止带来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烦,而出发的目的地的无法最终确定导致精神的不宁和惶惑。于是精神就进一步追问出发本身的价值。对出发的怀疑导致对出发的放弃,而放弃出发就是回归。回归地通常是一个设定,比如说家园、故乡、母亲。家园可以是身体的,也可以是精神的。精神的家园通常就是天国、极乐世界或祖宗的栖息地。人文的创设,如宗教、哲学、文学,它们的本质是回归的,大为它们要发现身体和心灵可以永恒栖息的终极之地。终极之地不可能在前程未卜的出发中找到,它只能在回归的确凿无疑中被确定下来。出发是永无休止的一连串组合的行动,而回归则是目标清晰并且单一的单程旅行。对生命而言,出发是毕生的,回归也同样是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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