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引 子
车抵眉州,已近黄昏。站在酒店十三楼的阳台上望过去,三苏祠矮居几百米外老街纵横的民居中。就是那一点点隐隐出现的围墙轮廓,在我脑海逐渐清晰放大,“一门父子三词客”之精神气魄波涛般汹涌而来——凝练老泉(苏洵)、豪放东坡(苏轼)、冲雅颍滨(苏辙)。
疾步去往三苏祠。
三苏祠门口有一联——“古今三手笔,天地一眉山”。时间倒退到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出生。彼时,谁会想到,眉州将因苏门这三支笔,震古烁今,光耀天地?
“古纱縠行”,这条与三苏祠一墙之隔的北宋风格商业街虽生意寥落,但依然被一种神秘色彩笼罩着。“古纱縠行”之真迹已毁于战火兵燹,此为仿古建筑。可一想到它与三苏祠毗邻,便似有一股文气于人烟市肆间充溢弥漫,千年不散。况且,苏轼母亲程氏曾于此租铺经商,以供三苏父子读书考学,“古纱縠行”的古朴久远遂与一代文豪苏轼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苏祠大门紧闭。夜幕低悬,半轮夏月在亦云亦霞中时隐时现,一如苏轼载沉载浮之一生。苏轼和苏轼的故事被暗红色的围墙绕在祠内。暮色中,古祠披着一层暗淡的光。巷道深深,老榕盘虬卧龙般从围墙内伸出头来,把巷道荫蔽成一条暗红与深绿交织的时空走廊。天光步履缓缓,点点暗下去时,人影踊动,广场舞的旋律喧腾起来……
翌日,近街远楼渐次从睡梦中苏醒。晨光熹微中,三苏祠的轮廓又一点点变得清晰如昨……到底是怎样一座祠堂,竟能造就中国文化史上“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奇迹,耸起北宋词坛“苏轼”这座豪放词派的巍巍巅峰?我的脑海,始终盘桓着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
竹·书
断不敢惊扰这座文坛神祠之宁静,我急切的脚步变得虔诚、缓慢。入祠,眼前出现一方荷塘。不是规整的方或圆——小池弯弯绕绕。文竹青翠纤长,弯垂于水的倒影恰如无数伸向池面的钓竿。六月荷亭亭净植,圆圆的叶片田田簇拥。莲下,鲤鱼或黄或金,轻摆尾巴,仿佛岸上赏鱼老者悠然扇动的蒲扇。林茂竹修,深深浅浅的绿中,点染进白的、粉的荷花。川西平原的夏日清晨,宁静如是。
历代,三苏祠重建、扩修、维缮过多次,无论如何变迁,我想,那一丛丛竹是万不可缺少的,因为,那是苏轼精神的图腾。
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直陈自己对竹的喜爱: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饭菜里可以无肉,但居所不可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不可耐。苏轼以竹点缀出环境之清雅,歌颂风雅气节,批判物欲俗骨,风采卓尔。苏轼爱竹,不是富贵人家的附庸风雅,除“门前万竿竹”的目雅之趣,更有“堂上四库书”之精神气韵,有诗书世家文化基因里一脉相承的自然而然。
竹径通幽,“来凤轩”出现眼前。来凤轩,位于三苏祠“古祠堂”后一宇,建筑面积二百平方米左右,歇山式屋顶,穿斗木结构。资料上说,“来凤轩”原系苏轼兄弟青少年时期的寝室兼书房。苏洵为勉励二子勤学上进,将其取名“来风轩”。嘉佑二年(1057)苏轼兄弟同榜高中进士,名震京师。嘉佑三年(1058),诗人梅尧臣写《题老人泉寄苏明允》诗,诗中有“日月不知老,家有雏凤皇;百鸟戢羽翼,不敢言文章”的诗句。梅尧臣热情称赞苏洵的两个儿子少年博学,进士及弟,声满天下,犹如两只神奇的“雏凤皇”。后人据此遂将“来风轩”改为“来凤轩”,寓意苏家飞来了两只凤凰。另说,“来凤轩”的修建源于苏轼散文《南轩梦语》——“坐於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思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轼。”
苏轼于此轩静若处子,沉静在浩瀚的书海,诵读《论语》《汉书》《战国策》《庄子》……时过千年,“来凤轩”内朗朗书声似仍隐隐可闻,绕梁不绝。
修竹,茂林,小池,荷鱼……苏轼在三苏祠清幽的自然环境中吮吸着天地灵气、书海养分,如一只蚕,为口吐锦绣广泛汲取桑叶之菁华。
国·家
“四海雍熙,八荒平静,士农乐业,文武忠良。”苏轼在北宋休养生息的年代出生,长大。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丰盛时期,理学、文学、史学、艺术、科技领域硕果累累。科举考试推进了教育制度的优化,印刷品的推广促进了文化交流。宋仁宗赵祯更是性情宽厚,广受后世称赞。
时势造英雄。时代造就了天才苏轼,苏轼也成就了那个时代。
我在一口井上驻足。它像历史深邃的眼睛。井边石已碎裂有缝,井水盈盈,距井口不过一两米,映出天光树影,水面漂着几片黄荆叶。古人曾见今时井,今井曾经照古人。遥想九百多年前,苏轼与弟弟苏辙趴在井口,对水照影。不远处,母亲且惊且怒且忧且怕的目光望向兄弟二人。随后,一番井边枝打井边人的教育在所难免。这井对苏轼兄弟的诱惑,应该与手机或电子游戏机对当今儿童的诱惑,如出一辙吧?
井旁一棵树。它风烛残年,若没有铁丝一圈一圈捆绑加固,它枯干的皮恐早已崩解。树的断裂处爬满苔藓——树的肌体里尚有水分存在——树竟然还活着!有新枝从树根处斜斜生出来,不多不少,三根——多么天意的数字!莫非它们就是“三苏”之化身?
相传,此树为苏洵亲手栽种。同为眉州人,我知道家乡人口中那句耳熟能详的俗语——“黄荆条子出好人。”这是老一辈管教贪玩好耍的孩子之常用“家法”。每次犯了错,母亲一个眼神,孩子只能怯怯乖乖地去家门口折一根黄荆枝。打手板,打屁股,痛,但不伤筋骨。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少年顽皮的苏轼,对黄荆条子定有和众多碎娃儿一样既惧怕又感激的复杂感情吧?误入歧途,当头棒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严厉的家教磨砺出苏轼正直、向善、勤奋、上进的品格。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苏轼没有在贪玩好耍中沦为纨绔子弟,苏门家教之严功不可没。
苏轼终成豪放词宗,则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苏家文化基因。苏轼在《苏廷评行状》中记录祖父苏序:
“公讳序,字仲先……公幼疏达不羁……谦而好施,急人患难,甚于为己……”
苏轼降生的时候,其祖苏序尚健在。苏序乐善好施,豪放爽朗,慷慨大方,淡泊名利。他常携酒一樽,与亲友席地而坐,饮酒谈笑,兴奋时引吭高歌。这是否隐隐是其孙苏轼“把酒问青天”的逍遥轮廓?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苏轼性格中的乐天潇洒、不拘小节、心系百姓,多少承继了苏家基因。
苏轼的二伯苏涣是进士,苏洵在苏轼出生后,由随性读书,改为为科考奋发读书,苏轼与弟弟苏辙一起,从小在浓厚的学习氛围里耳濡目染。苏轼母亲程氏出身名门,颇有文化教养,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并有自己的一套先进教育理念。苏轼十岁时,苏洵离家游学四方,程氏担负起家庭教师的重任。她尽心培养教育苏轼兄弟,除教他们勤勉读书外,还教他们种树、爱鸟……
苏轼内心深处那簇小小的求知火光,在幼年被至亲点燃,尔后终生未灭。来自原生家庭的文化与精神气度如烛光,辉映了苏轼超旷的乐天性格,照亮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