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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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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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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见

                                                                                           ◎赵静

自打那个年轻人来花屋要挑一朵红玫瑰送他的心上人,父亲就开心得合不拢嘴,前前后后围着他打转儿,盯他额前的大痣,听他熟悉的乡音,眉目情深地确认着小燕子,是小燕子吧?年轻人停下来,恍若隔世般看着父亲苍老、疑惑的脸说了是。父亲颤颤巍巍红了眼睛,哆嗦双手合了心力拍在他身上道孩子,我是你二爹……”红玫瑰落在花桶里,年轻人目瞪口呆,在这凝固的时间里,他仿佛看见童年时期与眼前人相处的模样,亲切,慈祥,靠近,冷漠,远离,又无可奈何。既而泪眼泛泛的两个人紧紧握住双手,开启了一问一答无法停止的谈话……

花屋成立的十几年间,父亲总是对河南老乡、河北邢台务工者格外亲近,但凡此地的来客,父亲便喜出望外地跟人套近乎,只要聊上几句,就直奔主题——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个外地的民间艺人,南阳口音,瘦,高,拖家带口的,算起来有五、六、七十来岁了。他常常口手并用地比划、重复,以为在深圳能找到小叔的蛛丝马迹。我却总是泼他冷水,劝他早断念想,那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小叔还在不在呢。这时候,父亲就鼓着眼睛训斥我:念想是能断的么?人活着,还不就是为着那一丝念想?倘若你小叔知道我念他,一定撑也撑到相见的时刻。接着,他就说什么血浓于水、断骨连筋的话,有时候对着我,有时候对着花屋门口的玉兰树,明明暗暗的一丝微光在他眼睛里闪荡。情绪特别激动时,还曾解释他们于各自的流浪期,也能在四川采买天麻的队伍里不约而同地见上面,也能在西安古城门外奇迹般偶遇,也能在新疆、洛阳的乱石厂里突然重逢……现在不很解释了,因为病,他身子越发落寞、萎缩、了无生机。但他心中的执念却像抓牢了大地般不断生出根须来,愈生愈密,越来越茁壮。谁能料到,时隔三十多年,那堆砌成山的碎碎念竟然真的感动了上苍,将小叔的小儿子——小燕子哥哥推到已经七十三岁的父亲面前来。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家里点香谢天谢地,为叔侄二人的意外相遇。偶尔岁月回潮迅猛,他更是伤感到默默垂泪,为毕生无法周全的弟弟。这场悲欣交集、伴着高低错落的声声哭泣的认亲,成功地把我送进了过去那段暗灰色的时光里。

时值我三岁,弟弟还在襁褓里,外婆去世,父母亲应外公的召唤结束了流浪——舅舅们独支门户,我们跟着外公过日子。全仗沾着我从未谋面的外婆去世的光,撬动外公的同情,我们才跟着上了户口、分了地。外公到底看不上父亲的流浪身份以及他大出母亲倍余的年轮,时常对他阴脸色。每当外公阴脸色,父亲的心里就打鼓似的揣度着是不是哪天又要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呢,但这并不影响一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对眼前的生活充满感激——他变着花样儿给外公做下酒菜,将每季的收入一分不落地交到外公手里,甚至做民间艺术捞来的外块儿也毫无保留。然而外公的族人不依不饶,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嚷嚷着让我们走。邻人更是将孩子间的事发酵得无可收拾,无论是谁的错,最后都是我们的错。

这样的当口,小叔在他入赘的灵宝岳母家也活不下去了,带了一家五口来投我的父亲。

北风呼啸,正是人们缩在家里烤冬火的时节,小叔、小婶像牛一样拉着一木架子车零碎的家当摇摇晃晃来了,后面孩子跟了一串,一个比一个矮:大燕子、燕妮子、小燕子。父亲将他们让进屋里,心疼地捧着那一张张被寒风冻红的小脸儿,让我喊大哥哥、姐姐、小哥哥。我叫过以后,他们又黑又瘦的脸上漾出了笑容,像阳光照着我,美好,亲切,带暖意。这让我觉得他们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不会欺侮我,也不会引起那些人三天两头让我们走的闲话。父亲、母亲和小叔、小婶聊着大人们之间的话题。大燕子哥哥只对我说他的外公死了,外婆也疯了,灵宝那里再无亲人,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的话,就拿了弹弓教我玩儿。他在墙根儿捡起一块碎石包在弹弓中间的软皮上,挤着一只眼睛正准备发射出去的时候,外公出现了。外公远远从过道走来,背着手,直走到我们的偏房,阴沉着脸,不笑,也不说话。小叔小婶满脸堆笑地跟他打招呼,哥哥姐姐们也赶紧叫他姥爷,他还是不笑,也不说话,甚至不看一眼他们的脸,只是无止境地吭,目光不对着一个人。大人们谈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稀,终于沉到水里去了。

外公前脚去堂屋,父亲后脚跟了过去。不一会儿,我听到有拍打桌子的声音,接着是玻璃瓶子碎在地上的声响,我听不见父亲说话,只间或一声夹着杂乱声响的你说!你说这怎么弄!从堂屋里飞出来,这不是父亲的,这是外公的声音。母亲掩了偏房的门,舀了热水让小婶给孩子洗脸擦手,这时我发现燕妮姐姐的手肿得像馒头那般大,小燕子哥哥手上已经生了冻疮。母亲连连说孩子可怜,我凑过去问姐姐疼不疼,他们都说不疼,只是痒,但是不能抓。我不明白,痒,为什么不能抓。关于小婶说的一千多里路啊,天冷得像刀,就靠两条腿走过来,我也不很明白。母亲却说感同身受,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会过去的。说着她转身推开连接厨房的木门,吩咐小叔到院子里去拿干柴,堆来烤火。父亲就一脸笑地进来了,他连说对对对,烤烤火,先歇一歇脚,明天再搭屋子。于是大伙儿围着火塘坐了一圈,笑声绕梁,燃烧的火苗把大人和孩子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这一晚,外公在堂屋像往常一样烤着小火塘用晚膳,父亲把他平日的下酒菜从两个增加到三个。我们在厨房、偏房每人一碗疙瘩咸面汤,就着馒头吃得也很香。这一晚,小叔小婶睡在厨房铺满稻草的地上,哥哥姐姐们睡在我们偏房铺了稻草的地上,我从床上跳下来和他们睡在一起。燕妮姐姐拿着一把棉花玩儿,她用我的手捏里面的棉籽问硬不硬,又说灵宝的棉花结得高,要踩梯子才能摘下来。大燕子哥哥却说,摘棉花的时候,地里总有猴子出没,你摘一个放进麻袋里,它也摘一个放进麻袋里,然后它一直帮你摘,直到麻袋放满了才肯走。啊,多么神奇!这一晚,是我童年里闪闪发光的一晚,好奇心是从我身体里长出的另一个带触角的脑袋,它探索着一切我未知的哥哥姐姐们却知晓的外在事物,兴奋得我整晚睡不着……

小叔的屋子搭在村东的一片空地上,方方正正两间,前、后、右侧五十米左右是舅舅们的房子,左侧是一条宽大的水沟,地方算不上好,但总算有了安身处。父亲有心将我们的田地分给小叔二亩,数次沟通,始终没有征得作为户主的外公的同意。没有地,没有户口,小叔靠手艺养家,他常常出门在外,十里八乡地行走。拉二胡、唱板子戏、刷油漆、做木工活儿,换钱,换米,换面粉。一开春,小叔就用余钱买了羊羔。邻人侍弄田地,小婶和哥哥姐姐就侍弄羔羊。大暑时节,小叔和父亲因为孩子上学的事发生了分歧,他气急败坏地不让父亲提,他不是不想让孩子上学,他是不敢提,土地、户籍、年龄没有一项符合学校的规定,十二岁的孩子不荒在家里又能怎样呢。在父亲通往校长家频繁的跑动中,总算为小燕子哥哥争取到一个三年级旁听的名额。燕妮姐姐看着大燕子哥哥进了学堂,经常倒拿他的书本巴巴地抹眼泪。小燕子哥哥却因幼时生病烧坏了眼睛对上学没有多大兴趣,他的理想是养一百只羊。

小叔家的羊越来越多,他们的称呼也从外地的变成了放羊的。豫南偏僻乡村的农人历来以土地为生,个别人家偶尔养牛,养驴,也有零星的羊只,但都不成气候。数十只羊群在丰茂的草地上穿行的壮丽景象,成功地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他们一反常态地接近小叔和他的家人,或低价买出、甚至直接讨要羊羔,或求教小叔外出的手艺,没有一项不让小叔生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父亲也跟着陷入了沉思。春天的一个早上,水沟结了厚冰,哥哥姐姐们把羊群从冰上赶到对面,让它们去吃坡上新生的草芽儿。由于羊儿们忍耐了一整个漫长冬天的枯草喂食,一上坡便一路向北,撒欢似的不受约束——也有三五成群的到麦地啃食麦苗儿,也有一两只误入油菜地里充饥去了。小燕子哥哥不停地甩鞭子也不奏效,燕妮姐姐更是拉着头羊的脖环将自己拽倒在地上也没能阻止羊群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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