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在西宁理发
你不想蓬头垢面 你不想披头散发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理发店永远
人满为患 谁也无法阻止头发生长
谁也无法为头发定型 要像个人样嘛
就得把这个脑袋全盘交出 理发师
表情高深莫测 他到底要干什么?
行刑者晃着亮闪闪刀剪 脖子近在咫尺
头发飘飘的好时光 我有过不少念头
也曾对着高山想入非非 十块钱一场的
启蒙运动 通过一把小推剪 取代了风
工具掌控这个脑袋 不问出身 不问含义
无论密度 长短 颜色 黄头发 红头发
黑头发 都要打理 规定的美有限
只会剃三种 光头 平头 要么烫烫?
冰凉的手指将我的前额一次次掰正
刀光掠过眉心 就像历史上那些侩子手
在捉弄佞臣 大师 我不是 从童年
开始 就有点怕你 当你逮住我的脸
去照镜子 就像中学考试刚刚结束
摸着脑袋 哦 这位容光焕发的陌生人
是谁? 这只茫然的羊只在想什么?
理发店在遥远的西宁 也可能是理发匠
云集的那不勒斯 一条背街 隔壁是
杂货店 摩托朝着正午的集市驶去
在那儿 人们热爱羊肉 女人和酒 后来
我精神焕发 失魂丧魄回到草原 西宁城
为草原环绕 它们总是飘着白云
草原呵草原 谁又能为你剃度?
阿多尼斯
从前一个早晨我们相遇在青海宾馆
你起得早 我也起得早 口干舌燥
现在是喝上一杯清水的时刻 曙光
刚刚发亮 我们为失去了语言而释然
在走廊上碰掌而笑 一块被光辉擦亮因而
失去了隔绝功能的玻璃照亮我们
或者是我们照亮了它诚实的一面
那长廊直达餐厅 看不见青海湖
但光肯定是它的 后来你走进向下的电梯
翻译说你是叙利亚人 我看不像
倒像云南山区的某位已经逊位的土著酋长
我的另一位父亲 哦 你的白发
下面藏着精选过的火焰 幽暗的斗士
早已摆脱红色 电梯门关闭后还在燃烧
强巴舅舅的肖像
那时他刚刚征服了草原 生命最强大的
一瞬 血液中的马群发着红涌向面部
一束光将他打造成青铜强巴 那么自信
三百头牦牛的舅舅 他不知自己已被时间
加冕 成为秘密的青海之王 天空威武
他靠着一座帆布帐篷 仿佛是靠着一座
城堡 仿佛他是站在罗马的大理石圆柱下
世界一般只知道凯撒 不认识这个牧马人
当他回首青海湖时我按下了快门 他牵着
他的骏马转身走向草原 他家在落日后面
秋天的阵雨落在塔尔寺……
秋天的阵雨落在塔尔寺
红墙与白墙之间
未带雨伞的僧人
提着长袍跑过
第一场雨
我可以带走吗
秋天 你的第一场雨
落在塔尔寺的黄昏
好凉哦
8月8日 再访塔尔寺
天色阴沉 这一天是立秋
有棵柏树站在回廊外 头发灰白
当我走进宗喀巴的大殿
手机响了
母亲记着我的生日
在遥远的家乡
女裁缝
在遥远的西宁城哪
故事与我故乡一样
从前有个女裁缝站在店门口
等着她的下一匹布 忘记了拔下
电熨斗的插头 她一生总是在吃这种
漫不经心的小亏
雷蒙·欧迪斯,1
一位粉红色的演员
装腔作势地朗诵着诗
竭力要表现出某个自以为是的主题
拖长了“啊”的尾音 故作停顿
但她突然被驯服了 仿佛遇到阵雨
声音变得轻和湿润 就像过早生育而依然
年青的祖母 当她念到“一年春天我们
在阿克马种下玉米 我们播种了几次
雷蒙·欧迪斯的诗章
本次朗诵会的最后一首
注:雷蒙·欧迪斯:美国印第安诗人,曾来青海参加青海湖诗歌节。
雷蒙·欧迪斯,2
古铜色的面孔就像是一幅自制面具
那些在路旁卖工艺品的印第安人
脖颈上戴着一颗假宝石
白人发明的生意遍及世界
令人生厌 念了一首诗 面具
瞬间掉下 老巫师站在云端
诗歌节的红地毯变成所罗门王的飞毯
他的声音像一只终身蹲在青海湖边的
哑巴乌鸦 忽然开口说话
答顾彬
——2013年8月10日我们在青海宾馆饮酒,他说他已经为青岛啤酒写诗一首,该你了。
多年前我们在莱顿开会 沿着运河走去东亚系
河岸的老宅里开着白菊花 那时候你瘦而寡语
似乎因身材太高只好独自做梦 那时张枣还在
我记得他坐在你旁边 你们很亲密 他交叉着腿
并摇晃着 细节是一条没有路牌的小径 尽头
独栖着另一位张枣 他不是诗人而是思念着
家乡的征夫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只是陪着他喝下一杯又一杯 他酒醉时
我们继续谈话 我们依然在世 时间呵
告诉我 这是否多余? 你的身材矮多了
正在向将来妥协 因此接近于我的高原
令我们更容易沟通 哎 老顾 我可不是
你在别处听说的那个人 你见过我 一个
云南的土著 那天下午在荷兰 我第一次
见到大海 柯雷带我去的 你在开会
我们不谈张枣 谈着别的 那些变成了狗
的辣椒
我们没谈过张枣 他在时没谈过 现在
也不谈 将来也不会 这一默契早在
交情的开端即达成 哦 老顾 我们
曾吵得面红耳赤 杜甫不是歌德
法兰克福就是昆明 我们谈起青岛啤酒
用汉语 你指出那个商标 上面有龙与鹰
长得完全不同 都属于天空 却总是
彼此依恋 纠缠 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
再喝上一罐 看呵 啤酒已被黄昏照亮
就像当年关于诗的讨论散会之后
运河上有落叶漂下来 金黄色的叶子
色泽比黄金略朴 我们在河岸上大笑着
张枣先走了 火车穿过风车和苍茫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