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霄
墙角的修鞋佬
周六去愉园市场,修一个掉了扣子的包包和一双脱了胶的皮鞋,跟修鞋师傅老刘聊得火热。
补鞋档约一平方米左右,龟缩在市场正门的一个角落里,档口摆了一架老式铁质缝纫机,那种手动的、非常有年代感的老机器。每次扎线老刘都像摇纺车那样,一边摇一边把线扎进咧开口的“坚韧不拔”的鞋面里。老刘的档口还有一个扎鞋跟的“丁”字铁架,他把鞋子倒扣在架子上,用锤子把钉子“砰砰”敲下去,鞋跟就稳稳地钉住了。机器旁边有两个大铁盒,里面塞满了鞋跟、鞋钉、扣子、伞骨之类的小零件,一旁堆满了待修理的“旧伞”和“破鞋”们。
别看老刘的地方局促,屈屈遮遮显得很是寒酸,但这里胜在位置够显眼,也就是楼盘广告常说的“地段,重要的还是地段”,因此老刘的补鞋档的生意一直不错,基本上没见过他闲下来,而帮衬他生意的绝大部分是附近住宅小区的街坊邻居们。
我算下指头,也帮衬老刘近十年了。这么多年,跟刘师傅混熟了,常找老刘师傅修鞋修伞修包包。老刘手艺好,收费亲民,童叟无欺,深受街坊欢迎。
周末期间,老刘的补鞋档顾客盈门,常常见他忙得头都抬不起来,稍微有空一点,老刘就点上一根烟,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跟几位常来唠嗑的老哥老姐打牌、吹水,逍遥自在得很。
刘师傅来自湖南衡南农村,他说来深圳补鞋近二十几年,之前在南联那边做过,后来搬到愉园市场。老刘一年回一两趟湖南老家,家中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儿和双胞胎儿子。
老刘说自己自小家贫,三十好几才娶到老婆。如今老婆在家种田,大女儿读大学去了,两个儿子尚在当地读中学,家里全靠自己补鞋挣钱供他们上学。
老刘很健谈,人也长得高大精神,常见他跟隔壁摆水果摊的老板娘讲笑。漂泊深圳,衡南哥说再干几年就回老家,不出来了。我看到他头发已花白,胡子也花白。皱纹爬上了眼角,背也微驼。
不变的是老刘的笑容,他或发呆、或蒙头酣睡的各路表情,常常让我感慨。每天他与老面孔、新面孔、络绎不绝的顾客相遇、邂逅、对话,也许只是匆匆一瞥就各自散去,但老刘依旧端坐在墙角,守着他的那部扎线车,那把锤子,那堆破东烂西,一针一线一锤子的手工。
离开时,我祝老刘生意兴隆,身体健康。老刘笑得合不扰嘴,连连道谢。
帮我修完包包,老刘悄悄告诉我:你这个牛皮包包,是假皮。
松柏街补鞋夫妇
离单位不远处的松柏街,靠近第一市场侧里弄小巷里有几家补鞋修伞的档口,我经常到那缝缝补补的,去多了,跟一对补鞋夫妇混熟了。如今过去多年,其它档口相继消失了,这对河南夫妇的档口还在。
他们的档口摆在两栋民宅之间一条狭长的弄口前,档口不大,但家当齐全,一个大木箱,一部扎线车,一把遮阳伞,几张小木凳,还有一堆配件,像鞋跟、鞋底、鞋面、伞骨、锯子、锤子、钉子什么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夫妻俩每天起早贪黑,风雨不改,一块、两块、十块地攒着钱。
男人是一个身材壮实,憨厚朴实的中年人,话不多,爱抽烟。女人身材比较矮小,两颊黑红,爱笑,我看到她牙齿白白的。两口子的缝补手艺高,扎孔、穿线、抹胶水、上钉等工序一气呵成,又快又好,附近几档都不及他们,加上夫妻俩待人和气,手脚勤快,所以生意特别好,常常忙不过来。女人颇有“公关能力”,嘴巴甜,姐姐长姐姐短的,见顾客等候的时间长,就跟顾客天南地北地聊天,要不就哄着“先坐一会儿,很快就好”,或者“你下班后来取吧”,总是笑眯眯的,客人都愿意帮衬他们。他们的收费低,补一双鞋,通常只收两三块钱,“工程”大一点的,也不过十块钱,有时修伞又补鞋,就只算修伞的钱,权当买一送一。看来,这也算是他们的经营手段了。
夫妻俩闲暇时也会谈天说地,喜欢逗隔壁手机店的小孩玩,拿个桔子给小孩,跟旁边几家小店的老板有说有笑。他们是河南人,和附近一带做生意的潮州人、客家人相处融洽,也许他们背井离乡出外谋生,已深谙远亲不如近邻、出门靠朋友的老道理了。
平时总是来去匆匆,很少关注身边这些小市民,觉得他们不起眼,与他们接触多了,发现他们能吃苦耐劳,待人和气,谦卑而快乐。像这对补鞋夫妇,一次见那男人买了根冰棍,自己只吃了两口,就递给老婆吃,自己又埋头补起鞋来。他们可能不太懂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和人生道理,他们平凡如微尘,他们夫唱妇随,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方便了街坊,让这个城区更富有烟火气和人情味。
在我的日常生活里,常离不开这些手工人。
如今这种古老的手工日渐式微,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靠一个补鞋档着实难以维持不断上涨的房租、物价和各种开销。随着年岁渐长,这些异乡人要不回乡,要不继续留守城市。这对河南夫妇如今除了补鞋补伞,还兼卖一些鞋垫、袜子之类的小商品,利润微薄。
未来在哪里?我没能问及他们。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缝纫工吴姐
女人大多是“衣物控”,如我,爱锦衣华服,爱美食美景,爱瞎逛瞎买到处疯玩。
我们这一批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大多经历过物质的匮乏,有的甚至经历过被饥饿折磨过的“艰难岁月”。到今天,产能过剩,物资过剩,像我,如今家里有近乎几百件衣服,四个衣橱已无处可塞。因此要时不时对衣柜来个“断舍离”,以避免衣柜“爆仓”,可有些衣服尚未怎么穿过,或瘦身成功,腰身小了,裙子腰围变宽了。又或者海吃胡喝,肚腩跑出来了,小短裙拉不上链子,小西装扣不上纽扣。可衣服还是簇新簇新的,不舍得处理它们,最好的办法,找市场附近的改衣档,找那些来自民间的裁缝女师傅,让旧衣换新颜。
愉园市场斜对面的这家“精致改衣”门店,我是它的常客。老板娘吴姐是位潮汕大姐,手巧得很,我那一堆差点被抛弃的旧衣物,经这位大姐的巧手,收一寸,放两寸,裁一截,加一截,改一改,熨一熨,又焕然一新,让我再次把它们重新挂进衣柜里,重新搭配,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重新爱上它们。
印象中,大学同学里就有几位潮汕女同学的服饰大多裁剪得华丽和典雅,除了裙子上、衣袖上的刺绣,就是加了很多花边的,穿上身,总是那么温婉动人。
吴姐这家改衣店不大,约30平米,呈长方形。店内几无任何装修,地板是老式的花瓷砖,天花板是年代久远的石灰板,墙面挂满了待售的各色衣服,都是些中老年样式的服装,套裙、旗袍、休闲裤,颜色多为深绿、枣红、藏蓝,一眼看去,颜色浓烈,大红大紫大绿五颜六色,一看都是出自城镇里小服装厂的货,全部不挂牌子。但细看,这些衣裙手工扎实,腰身也收得紧。吴姐说,如今老家普宁的大街小巷大多是服装厂。
店里摆了几部制衣机器,吴姐一一介绍,这部叫冚车,这部叫平车,这部叫锁边车,这部叫挑角车,这么多跟裁缝有关的车,在我这个外行人来看都差不多。老板娘说功能不一样,它们分别用于过线、锁边、扎线、缝线。一旁的筐子里、架子上,堆满了一摞摞红、灰、黑、白、绿、黄色的扎线,台上一个老式熨斗。靠墙处一张一米六左右长的布艺沙发,沙发看来有些年份,只够一个人蜷着身子躺下,坐上去,感觉挺结实,吴姐说中午会在这里休息。靠墙有两个全身镜,一个半身镜,墙上挂满了客人待改的衣服和改好的衣服,以及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布袋。厨房里有一个双门冰箱,灶台上放置了几个锅,叠了几个碗碟。
我问店租,吴姐说每月3000元。我说很低啊,看着很宽敞,吴姐说是的不贵不贵,已经做了八年了。房东厚道,这几年都没怎么加我的租。
吴姐属于那种大脸型的女人,厚嘴唇,头发浓密,留着短发,中等身材。我问她家住哪儿,她说住南联那边,晚上回去。老板娘跟我一样,也是70后,生于普宁。她自嘲因自小不喜读书,只喜欢做衣服,只对裁缝感兴趣,所以十五六岁时自己买了布料自己动手做衣服,1993年从老家来到龙岗龙东村开服装厂。
吴姐的语言能力超强,白话、客家话、潮州话、普通话,样样溜。吴姐性格随和,语言频道能自由切换,跟街坊邻居混得熟,生意做的都是熟客,晚上七八点了,前来改衣服的客人还络绎不绝。这天在店里,来了几位客人,一个老年女士给一件上衣加里布的,有一个年轻女士改短裤子的。我也是来改一条裤子的,放大两寸裤头。
吴姐改衣的收费中等偏上,布料另计。有人嫌贵,打算拿走不改,但犹豫了一下,又回头了。难怪市场有句话:一分钱一分货,人家的手工好,值得。
做手工的人,是孤寂的,一个人,守着店。这么多年,我没见过吴姐的家人出现过。我也不便问她,她总是一个人,偶尔关门,说是回老家了。她的寂寞、愉悦、静默、悲伤、哀愁,我无从探究,我只是她的一个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