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
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前一天晚上睡了个好觉,那么第二天的晨,一定是有活力的。有活力的晨,能带来一整日的充沛、愉悦。所以,无论早晨节奏多紧张,我都会抽出半小时,散步快走、练习八段锦。逢周六、周日之晨,或许会再走远一点——小区背靠一座小山包,依山而建一处小公园。
仅是五六分钟的路程,进了小公园,空气就截然不同起来。如果拾级而上,七转八绕,总需要一个小时,浑身冒汗,才能爬到山顶再折返回来。说是小山包,参照当然是深圳著名的羊台山、梧桐山之流。居住在所谓国际化大都市,家门口能有一座小山包,用来吸取负氧离子,已经很奢侈了。这么一座“山”,是我不舍搬家的主要原因。
说到搬家,倒有些谈资。十多年前,心心念念“住大房子”,唯恐物质上得到的不够多,唯恐生活品质达不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生活厚待,一切似乎越来越令人满意。然而,当愿望达成之后,想法却变了——这大概是时间的魔力吧。人到中年,往往会无师自通地顿悟很多“道理”。比如,什么叫做“少就是多”;比如,什么叫做“知足常乐”;比如,“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深意在哪里。尤其深有体会的是,若遇不到合适的钟点工,那么大房子的卫生清洁绝对考验主妇的精力和体力,并且时间成本可观……
说回晨练。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座小山包。如果工作日的清晨六点半上山,通常时间不足以支持走登山道。其实,就算时间足够,无人陪伴,孤身上山,心底仍有一丝丝小“怕”。人迹罕至,蛇虫出没。小山包深处,有一汪死水潭,埋伏于一片茂密的杂草丛中,纯天然的模样,却莫名让人有些胆怯。如此隐蔽静谧,大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非常适合发生点什么不祥之事……可能是我心里带的那盏灯不够亮。其实,人家只是一汪死水而已,跟任何乌七八糟的想象无关,治安好得很。抛开这些理由,我还是更钟意健身径。这条健身径一公里多的样子,直接从小山包的外侧挖掘,像根飘带,从山底蜿蜒至最高处。
小公园最讨人欢喜之处,在于原始。也许是当初建设经费少,不足以使其华丽,反而因祸得福。杂七杂八的植物们漫山遍野,统统保持原生姿态。贴地而生的落花生、蟛蜞菊、女贞、马缨丹、芒萁、山菅、马兰头……一片一片,一丛一丛,尽可能争抢每一寸土壤。蓝花草、紫薇、勒杜鹃、鸳鸯茉莉、山茶花……有如此浪漫的名字,该是娇气柔弱,长在阳台、种在花盆才合宜,可是,它们无一例外,土生土长、狂野不羁,很像容貌娇羞,行事粗犷的侠女,恣意纵横,自由开花,随心所欲。
树木们也不知何时生根发芽于此的。仅是樟树,就有好几个品种。记得多年前看过一部本土拍摄的电视剧《香樟树下》,不记得剧情,独独认识了扮演女主的演员,再就是香樟。这是北方家乡没有的物种。在我狭窄的眼界范围内,仿佛全世界只有柳树、杨树、桦树、榆树、槐树以及鲁迅笔下的枣树。樟树长得瘦直而高大,一丝不苟地站在山坡或是路边。有风来,叶子们抖动着,回应着,“沙沙沙……”,四下更加寂静了。豺皮樟,却不同。名字里有“樟”,却是贴近土地的低矮形状,像灌木。或许是株幼苗吧,我并不想探究它成年后的模样。因为看到了鹤掌叶,它算得上健身道周边最俊的树木。叶子形状独特又偏大,高高低低、满满当当,一树的叶子,看上去煞是舒心。据说到十月,就会陆续看到棕色的“小胖子”生出来。柃木,长相普通。因为少有人工栽培,所以在这样够“野”的山包上遇到它,不足为奇。查了词条,发现它居然也会开花,且在冬季,倒有几分风骨。杜英,这植物的名字,像极了邻居大妈。在山上,它随意生长着,风度欠佳却相当真实。这点,也跟朴素的大妈们极像。不解的是,像合欢树,小而细密的叶,开绒绒球的花儿,本来是娇贵矜持的样貌,也混杂于樟树、杜英之列,迎风微微摆动,很有几分搔首弄姿的意思。这时,我发现了肉桂。是的,它的皮是绝好的调味品。眼前的它孱弱卑微,一股风来,晃动不止。一想到,人们为了制作调料而剥掉它的皮……活剥生割,若生灵有命,要经历多么可怕的疼痛。可是不会有人听到它们的哭喊。一有此念,心下便觉凛冽。面对这一片宏大而隐秘的生命之境,人类的妄贪之念,有一刹那是退缩的。
这座小山包并非没有掌故。我的旧同事是本地人,属于祖宗十八代都生长于斯的土著。在山包还仅仅是山包,还没有被开发利用的当时,被村民开荒种了荔枝树。这里,曾是土著孩子们整个童年嬉戏玩耍的乐土,也是全村的风水宝地,埋葬着土著的先人们。后来,我们的小区拔地而起。作为开发商诱人的广告之一,附属公园很快建好完工。尽管投入极少,只够修登山道、健身径,但庆幸如此,才尽可能多的保留了最原始的样子。直到现在,登山道的转角,或是一片灌木背后,还隐匿着一两座墓葬。是谁家的先祖?我无数次想穿过杂草丛,凑近了看那些坟茔,终是没去打扰人家的清静。我也从没有遇到过他们的后人祭拜,但清明节、农历七月十五这样的日子,那几座墓葬前总是摆满了祭祀用品。纵然死去,仍有亲人牵挂。从某个角度看,他们或许并未真正死去吧。其实,长眠于此的人们不寂寞,因为时不时有人来登山,时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迎来送往,永远的宁静是没有的。
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我家住的那片宿舍区后面,也有一处迥异的所在——后山。也许久远之前很像“山”,但我认识它的时候,那“山”几乎连个山包都算不上。一条泥泞的小道进入,进去之后的一方天地,就是“后山”之所在了。一大片未经人工处理的泥巴路,而这片泥巴路之下的山体,又被凿出一排土窑洞,于是泥巴路就成了这些土窑洞的房顶!这条泥路大约五十多米,是一条断头路。夏天,泥路两旁开满了牵牛花。路的尽头,只住着一户人家。如此格局,好像断头路是专为这户人家而开辟的。其实,附近的任何人都可以信步到此。尤其在夏天,吃罢晚饭,无处可去的居民总是漫不经心溜达到后山。路尽头的人家,连同土窑里的住户,身份与几百米之外的机关宿舍区的人相比,无疑是卑微的。他们是那座小城最底层的人,比如路尽头那家,儿子是掏大粪的。那排土窑里有一家,几个儿子都在剧团唱戏,最小的儿子淘气异常,最小的妹妹是哑巴。还有一户,一家三口。男人平时骑三轮车到处送货,女人总穿着工衣却满脸涂粉,描眉画眼。他们的小院远比邻居们干净整洁。我常常去后山玩耍,主要是从高处俯瞰那些住家,警惕而饶有兴味地打量,像是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端。有一次,我看到那个工衣女人在院子里喂小女儿吃饭,每递过来一小勺,就温柔至极地说,来,小嘴张开,啊……她当时没发现,也永远不会知道,几米高的后山顶上,另一个小姑娘正专注地俯看着这一幕,差点也融化在她温柔的话语里……
扯远了。我在山间漫步,从植物身边路过,大脑在充足、新鲜氧气的帮助下,异常活跃,浮现出来的今时昨日,也愈发清晰。尤其是小径无人之时,我恍惚间感觉自己是一株会呼吸、会移动的植物。绝对不是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小向日葵。或许,是一株香樟、合欢、柃木……如果都不是,那是朴素的杜英吗?好吧,也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