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
清晨或薄暮,芭茅丛中的鹧鸪叫个不停,声音悲切而悠远。川中多雾,雾从江面升起,鹧鸪雾中啼叫。唯有鹧鸪啼,独伤行客心。集市上没有独行客,也无伤心事,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谁会在意芭茅丛里的鹧鸪声。刘瞎子却不一样,他不仅喜欢听,他还喜欢模仿鹧鸪鸟叫。他拄着拐杖跟师父在山中走,一边走,一边学鸟叫。累了,便找块树荫下的石头,歇会儿脚,从背上取下二胡,拉上一段小曲儿。鹧鸪虽小,叫声清亮,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伤悲。刘瞎子学鹧鸪叫时声音浑厚而低沉,一种莫名的酸楚像嘉陵江面上的雾一样升起。
刘瞎子三岁丧母,十一岁父亲逝世,山中老算命先生正瞎子念其可怜,收他为徒,教他算命。正瞎子算命,集市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刘瞎子跟在正瞎子后面,两师徒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在集市周围的群山中走动。师父走在前面,徒弟紧跟身后。师父在前面用拐棍探路,徒弟在后面摇着铃铛。铜铃铛声音清越,脆亮。山道中有铃音,草丛里有虫鸣,溪水边有蛙声。两人走累了,在山路边歇息。徒弟从布包里拿出水壶,递给师父,正瞎子喝完水,继续教徒弟拉二胡,都是些伤心的调子。正瞎子的二胡声像溪水潺潺,幽幽咽咽地在群山中流动。师徒二人,皆为盲人,看不见谱,也看不见弦,只能手把手地教。师父摸着徒弟的手边教边比画,边比画边说。徒弟照着师父说的拉,拉得曲不成曲,腔不成腔。师父只好慢慢地边讲边拉,一遍又一遍。徒弟看不见,师父也不管徒弟看得见看不见,边摆动手势边说。徒弟只听懂了一半,另一半靠自己琢磨。徒弟坐在道旁的石头上,左手紧握琴杆,右手拿着琴弓。
师父说:“紧食指,中指拨,向下,斜拉。”师父一边说,一边拉,琴声清扬,清澈干净。徒弟边听师父说,边按师父说的拉。他拉得有些慌乱,声音破碎,似乱石与沙砾,似腐叶与枯枝,师父听了直摇头。
师父拉完一曲,走过来,左手握着徒弟的左手,一个节奏一个节奏地教他。正瞎子的二胡也是师父教的,他的师父也是瞎子,他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教。反正眼瞎了,种不了庄稼,也不能做别的事,时间长着呢,慢慢来吧。师父教了一会儿,他也不管徒弟学了多少,站起来说,收好东西,继续赶路。徒弟忙乱地把二胡放进琴袋里。蓝色粗布缝的琴袋,背了很多年,有些地方已掉颜色,磨损处露出线头。徒弟用皮筋扎好琴袋,背上,继续赶路。
山路没有人,月亮还挂在西山梁,大山还没完全苏醒。前几天,有人约了师父,他们要到五十里外的村庄去。心里有事,师父早早便醒了。他隐隐约约听到鸡叫了好几次,便催促徒弟起床赶路。师徒二人,皆看不见日光,也不知天是不是亮了。他们出门时,月光正亮,露水正浓,山梁寂静。
走了好一阵,徒弟说:“师父,今儿早上怎么没有鸟叫呢。”
师父没作声,叫徒弟继续赶路。徒弟走了一会儿,又说,“师父,怎么还有这么多虫子在叫?”一滴露水从树枝落在徒弟的脸上,徒弟接着说,“师父,是不是下雨了?
黎明时的寒意吹在正瞎子的身上,他们已走了很长一段路,他隐隐觉得天还没有亮。对两个瞎子来说,天有没有亮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在黑暗中赶路。去五十里外的村庄,这趟路他熟悉,他走过很多次了。为了安慰徒弟,他学了声鹧鸪叫,徒弟听师父在学,他也叫了一声。两人一边走,一边学鹧鸪叫。走得累了,师父让徒弟取出二胡。正瞎子的师父也带他从这条山路上走过,他也是在半路上学会拉二胡的。正瞎子想起他的师父去世已几十年了。想起师父,他不由得唱起了师父生前教他的小调,边唱边流泪。徒弟习惯了师父唱小调,他看不到师父在流泪,他听到了师父的伤心。他安静地听,手中的铃铛也在安静地听。
他们的背上有些暖意,师父知道,太阳出来了。他从小眼盲,没见过天亮的大山与天黑的大山,他不知它们有何区别。他的师父告诉他,天亮了,太阳出来,阳光照在背上,是暖的;天亮了,山中鸟儿会叫,村里牛羊也要出圈,还会碰到路人。师父告诉他树上不同鸟的叫声,让他从鸟叫声中分辨是喜鹊在唱歌,还是白鹭在长鸣,还有杜鹃、八哥、布谷。一边走,师父一边告诉徒弟,教他记住鸟的叫声,告诉他鸟的名字。刘瞎子摇着铃铛,仔细聆听着鸟声。他记住了师父说的鸟叫,它们或急促,或明亮,或婉转。树枝上的鸟叫一声,他便学着叫一声。他跟着师父在黑暗的山道上摸索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他用耳朵倾听与辨认,用嘴来描绘,与看不见的万物交流,不管它是一只鸟、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个人。刘瞎子耳灵嘴巧,旁人分辨不出哪声是他的模仿,哪声是真的鸟叫。
他们继续沿山路朝嘉陵江边走,去集市的码头过渡。到了江那边,他们还得穿过另一道山梁。这是徒弟跟师父第四次去江那边的村庄。山路蜿蜒逶迤,需穿过杉树林、柑树林、荒野草地,以及起伏不平的山路与小池塘。途中有几户人家,房子依水塘而建。高大的香樟树与竹林紧靠着房子周围。竹是斑竹,适于搭瓜棚豆架,竹林长得蓊郁。师徒二人没见过竹林,听过从竹林吹来的风声,竹叶嗡嗡作响,竹子彼此碰撞,沙沙沙的。他想起夏日午后,他们在竹荫下歇脚。竹林里鸟多声杂,徒弟喜欢从这些嘈杂声里分辨林中鸟雀。
水塘边的屋顶上袅袅炊烟正缓缓升起。看不到炊烟的徒弟闻到了炊烟味儿。木柴烟小味浓,松子香、樟子香、桔梗香,稻草的烟清淡得没有骨头没有魂儿。徒弟吸了吸鼻子,有两家烧的是松树枝与柏树枝,另一家烧的是竹子。师父什么话也不说,他在前面走。山中的早晨,一股甜凉的气息穿过他的身体、嘴、喉,直入胃与血管,散发至周身。太阳透过树林照在背上,甜凉化为丝丝温热。竹林中的鸟声更密了,叽叽喳喳。旁边溪流,水声呜咽,有人挑水桶经过。几只鸡穿过山路,一群鹅在叫,狗朝它们吼了一声,摇着尾巴走开了。黑暗中,只有日光是温暖的。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师父在盘算,再走两三里路就到渡口了。
徒弟对路上碰到的感到十分好奇,一团一团的模糊、朦胧真实地从身边走过。师父告诉他是松树或者槐树,他想去摸一摸。他摸到了树干,他伸长手继续向上摸,直到够不着。师父说,山中的树很高很大。到底有多高,万物在他的心里没有形状,只有气味与声音。他凭借气味辨别身边的草木,用声音判断走过的动物……世界在他的心里像气味与声音一样柔软温和。他掏出铃铛,一边走一边摇。叮当叮当的铃声洒落在静悄悄的山中,洒落在身后,洒落在他们看不见的万物身上。他从这里走过,摇着铃铛。
前方有人走来,师父很远便对脚步声喊道:“三槐兄弟,早。”
来人停下,徒弟听到脚步声在说话,“正师父,这么早去哪里?”听到声音,他确定是胡三槐。师父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哪个人过来了,他只能听明白江边喂鸭的哑巴的脚步声,还有放牛的傻子的脚步声、茶馆主人余师父的脚步声,其他人的他分不清。他问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一样?师父告诉他,听多了听久了,便可以了。他没再问,暗暗下决心,要像师父一样,记清楚集市上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很快,他又把它抛诸脑后了,他更喜欢听鸟叫声。
他们顺山路朝前走,师父告诉他,到这里要向左拐。每次出门,遇到拐弯的地方师父都会告诉他,哪里是路口要拐弯,哪里是溪桥要走桥中间,哪里的桥宽,哪里的桥窄,哪里是山崖,哪里有水井。师父总说,眼瞎了,心不能瞎。瞎子看不清,但瞎子的记性好,瞎子的耳朵灵,瞎子的鼻子比常人敏感。“上苍关闭了一双眼睛,会打开你的耳朵、鼻子,会打开你的心,你要活得如明镜般。”师父一边说,一边让他记路,不要乱走。向左拐是往河滩的路,交界处是一片荒滩,长满了芭茅,芭茅林中传来鹧鸪的叫声。
有一条小路穿过芭茅林,一直通往集市的渡口。渡口在嘉陵江边,江面很宽,坐船要二十分钟,嘉陵江向下流到南充、重庆、武汉、南京、上海,流到宽阔的大海。沿嘉陵江向上走是汉中、陕西、甘肃,直到高高的山上。师父说,所有的水都归于大海,所有的人都埋身黄土。
徒弟问师父:“大海在哪里?”
师父说:“在山那边。”
徒弟说:“为什么我们走过的山那边还是山?”
师父说:“一直走,要一直走。”
徒弟没有作声,他在想着师父说的大海,所有的水都流入大海,那大海该有多宽呀。坐船过嘉陵江要二十几分钟,嘉陵江那么长,这么多水都流入大海,坐船去大海该要多少时间呢?他想象不出来,只暗暗记下,山那边有大海。他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万物于他是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师父告诉他,天空的云朵是白色的,天空是蓝色的,花朵是红色的,树叶是绿色的……他想象不出它们的样子,它们的颜色。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有些失望。
“兔子!”徒弟叫了起来,他听到有兔子从远处跑进芭茅林中。他不知道兔子是什么样子,有人告诉他,兔子的毛是白色的,眼睛是红色的,竖起两只大耳朵……他还是不明白,对于别人告诉他的一切,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只能想象。他的想象中没有一只完整的兔子。在他的世界里,兔子是芭茅地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麻雀是树枝上成群的叫声,白鹭是站在河滩上或者天空中的长鸣,鹧鸪是太阳出来前或落下后的叫声。他的世界只有声音,没有形状,那些声音从黑暗中飘了过来,像黑暗中的一片光亮投影在他的心上,照亮他的世界。生活总得有个念想,他已经看不见多彩的世界,他还可以想象,他就这样随心所欲地想象着别人说的,他永远看不见的万物,一片树叶、一双飞鸟、三只虫子……他孤独而黑暗的世界不再单调。
师父常对他说,活着,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样说,他只知道,日子每天在平淡地过着。早上,太阳温暖着他的背,等到温暖渐渐从身体上移走,便到了黑夜。这些年,他无一日不是如此。从师父或者旁人的嘴里,他不断地在脑海里想象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鸟、草、花、人、嘉陵江、大山、树木、船只……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存在,也活在他想象的世界里。多少次他用手去摸别人说的花或者树,用身体去感受它们的形状。感觉的不可靠让他挫败,他无法用手指去感觉西瓜与木桶和树,这些都是圆圆的失落;他的手臂那样短,够不到一棵完整的树;更不用说他住的屋是什么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对气味有信心——西瓜是甜的圆形,木桶是桐油味的圆形,苦楝树是苦的圆形。
他一次次想象着真实世界的飞禽走兽,檐下滴水,宽阔河流,清澈溪水,山顶的那棵树,慢慢长大的橘子……他想象的剪刀剪裁出一个一个轮廓,填充着望不见的空洞。
“师父,兔子为什么待在那里不动了?”他问。
“它们进洞了。”师父催促,“快点走,能赶上第一班渡船。”
他们穿过芭茅地,驻足在分岔路口。向左是渡口,向右是集市。今天,他们向左行,去渡口。通往渡口的路狭窄,通往集市的路宽阔。往常,他们向右拐,到集市余家茶馆。茶馆老板余茂坤会给他们留一张桌子,免费提供茶水给他们。有人算命测字,师父帮他们算命测八字;没人算命,师父便讲古摆龙门阵,有时边拉二胡边唱些小调。喝茶的人喜欢听师父唱小曲,听他摆龙门阵。茶馆紧挨公路,公路宽阔,车辆很少,路面颠簸。路是沙石路,每天有两趟往省城、四趟往市里的客车。公路沿山盘旋,在山中绕来绕去。师父愿意坐船,不喜欢坐车。坐在车上,车在路上颠簸,师父晕车。大家在山中生活,坐车出远门的次数少,他们一辈子都在方圆几十里当中。师父说坐车过不了河,路是人修的,总有尽头;不像河里的水,天下的水都相通,无论路途多么遥远,也不管多少险阻,它们总会聚集在一起,相互交汇,融为一体。
顺着向左的小道,他们朝渡口走去,师父不停地跟从旁边经过的脚步声打招呼。路的尽头,是一个斜坡。一个熟人牵着师徒二人下到河堤。鸭子,猪,远方白鹭的长鸣,很多人,嘈嘈杂杂不绝于耳。渡船老板的儿子郭细良过来了。
师徒一年要坐很多次船,他无法听出郭细良的脚步,但能嗅出他走路的风声和他身上的味道。在水上生活与在山里生活味道不一样。
郭细良走到师父面前,问道:“正师父,您是在岸上坐会儿,还是先上船?”
“上船吧,先上船,到船上坐。”
“好呢。”郭细良的声音尖细。徒弟在算着他的年龄,他比自己小四岁,今年才十三岁。每次过渡,都是他牵着师父和自己上船。
“麻烦了。”在集市,面对老幼,师父总是客客气气地招呼。
“您先站在那里,我到跳板上走走。”郭细良的声音远了,他听到木头摩擦的声音,木板又弹了弹,郭细良转身朝师父走来。
他走到师父面前,停下来。郭细良牵着师父的拐杖走在前面,师父走在后面,他不断地提醒师父注意脚下的跳板。
师父上了船,郭细良下船走到徒弟面前,牵着徒弟的拐杖,朝江边慢慢儿走。浪声越来越大,他没有见过波浪,他暗暗埋怨自己的世界如此不完整。师父说过,世界从来都不完整。
第一次跟师父过渡口时,师父告诉他,那些水发出的声音是波浪在打着岸,像木桶轻轻打在池塘水面。他再次听,像巨大的石头不断掉入水中。师父家屋前有个池塘,他无事可做,喜欢朝塘中扔石头、泥巴。他听到波浪声,以为是很多人在朝江中扔石头。
师父告诉他:“听到波浪声,你要离远一点。”
“为什么?”他问。
“波浪会淹死你。”师父平静地说。
“师父,什么是波浪?”他觉得师父什么都知道,师父说的任何话都有道理。
“波浪是水的皮。”师父自言自语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波浪是在说话的水。”
“水还会说话,师父?”
“对,万物都会说话。水说话有了浪声,树说话有了风声,青蛙说话有了蛙鸣,云说话有了雷声。”
徒弟跟在郭细良身后,他想起跟师父第一次过渡时,两人在渡口说的话,一晃,过了六年,他已跟师父快六年了。郭细良将拐杖慢慢移向自己那端,快上跳板时,他喊了一声,“刘师父,要注意脚下,跟紧我。快上跳板了。”每次快上跳板前,他都会喊一声。从最早的“刘瞎子”,到去年的“刘师父”。徒弟很受用郭细良叫他刘师父,他高声应和:“好呢。”
他走上跳板,跳板悬在空中,踩上去不停抖动,水汽从脚底往上涌,他的手搭在郭细良肩上,一步一步挪动。
“脚抬高些,上船了。”郭细良又喊了一句。他抬高脚,稳稳地踏上了船,郭细良扶他进了船舱。
师父跟熟人坐在一起。徒弟在船舷右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江风吹拂着布帘子,他深吸一口从江面送来的水腥味,吞入吐出,慢慢浸透全身。师父在聊天,从背篓伸出头的鸡与鸭在叫着,还有几个孩童的笑声。嘉陵江日夜地流,流向遥远的地方,船在行走,江水柔软,浪花热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他的手紧握船舷,江水陪伴。嘉陵江清澈、浑浊、愤怒、平静、绚丽、深沉,有凉凉的水沫落在脸上。身边有人说船到江心了,他的手向下探了探,他想摸一摸江心。他一只手抓住铁栏杆,一只手极力向下伸,侧着身子,还是没有摸到。嘉陵江只留下水腥味与浪声。漫长的水腥味,从码头到江心。师父说山中很多小溪聚在一起才有了嘉陵江。他又闻了闻,他没找到那条熟悉的溪水的味道。
船过峡口,浪声越来越大。有白鹭从天空飞过,留下三两声长鸣。它们的尖叫与浪声交织,一束光划过黑暗,像打开的希望隧道。他渴望这一丝一毫的希望,这从黑暗世界里挤出来的一丝光亮,能让他看清这个混沌而朦胧的世界。师父说,瞎子有瞎子的世界,正常人有正常人的世界,弄清楚自己的世界已不易。他清楚这是徒劳,但他想试试。
师父又说,万物都有光,在瞎子的世界里,气味和声音便是光。他觉得自己的光是那样虚无。拍打着船的波浪,鸥鸟的叫声,飘来的水汽,腐朽的木头,岸边的青草与淤泥,河滩的鹅卵石,阳光照射的温暖,长尾雀在树枝上扇动翅膀,滑行在草尖的风,露珠的凉……它们都是什么样的光呢,他渴望有真正的光照亮自己。他渴望光,光使鸥鸟的声音变成看得见的鸟,他想看见鸟从岸这边飞到岸那边。
他的光没有形状。坐在船上,那些莫名而来的想法挥之不去,他无能为力,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凌乱的空洞。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的世界那样清晰呢?师父知道江面上天空的云朵,江边的高山、寺庙,山中的树木,河道上的航标灯。他吸了好几口嘉陵江的气味,又把自己肺里、身体里的呼出,让它们跟随奔波不息的江水到达遥远的大海。
远方的大海在他的世界中发出奇异的光芒。他想象着遥远大海的光,海的光是真实的、凝重的、闪烁的;他还想象着海的味道、海的形状……他只能独自想象。船上的人多,声音也多,他害怕人群,害怕别人笑他是个瞎子。
什么是大海,大海在哪里,他身边只有无穷无尽的山。他跟师父在山中行走。他问过师父,师父告诉他,世界上所有的水聚在一起汇成了大海,大海的水是咸的。为什么海水是咸的,嘉陵江的水是凉的?师父说,大海收纳了太多不幸人的眼泪与悲伤,所以变咸了。
船载着小徒弟行驶在江面,行驶向小徒弟想象的远方。从嘉陵江到长江到大海,只有水,永恒的水,无穷无尽的水,它化作天空的云彩、大地的河流、树木的汁液、身体的鲜血、江上的白雾、草木上的珠露、长夜的伤心。波浪不断地推动江水,永不停歇。小徒弟的耳朵将浪声捕获,鼻子将河流的气味留下,他的向往将它们收纳。
船靠岸了,郭细良将师徒扶上岸,两人继续朝前走去。
刘瞎子从师父的墓地走到公路,面朝江边站了一会儿,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师父已经逝世十几年了,活着的时候,师父喜欢听嘉陵江的浪声。师父一辈子都在摆关于嘉陵江边的龙门阵,从九宫十八庙到将军滩,从鲤鱼跃龙门到小龙回头望母……出山的路越修越宽,以前的沙石道变成了水泥道,江边的石头越来越少。一辆笨重的卡车经过,他感觉道路颤抖了一下,这是运送沙石的大型卡车。嘉陵江的江心洲被挖走了,他们把江心洲的石头与沙子都运进城了,河边的卵石滩与芭茅丛也被挖空了。
他狠狠地骂了运送沙石的卡车一句,又自言自语着,“别以为我是瞎子看不见,就不知道你们把美丽的嘉陵江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我眼瞎耳不聋呢,别以为一个瞎子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朝师父墓地的方向再鞠了三躬,继续向前走。道路两边种满了桂花树,九月,花香浓郁,他使劲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在路上,他一边走一边做深呼吸,收音机里说,人要吐故纳新,新陈代谢,最好每天上午多做些深呼吸。道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多,山坳里的人都搬到路边来了。
秋日的气味顺着路边的黄斛树泼洒了下来,这是两棵很老的黄斛树。他刚出生的时候,黄斛树就在那里。师父说他师父的师父去集市的时候,这两棵树便长在这里了。他想走到树下,抱一下黄斛树,抱久一会儿。他害怕有一天,这两棵黄斛树也被人砍了,拖进城去了。他更想看看师父嘴里很老很老的黄斛树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树洞里是不是有师父说的那条白蛇。师父从山坳搬到山下第三年便死了,师父死后,集市只剩下他还继续算命。
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铃铛传了很多代了,师父把它传给了自己,算下来有三十几年了。铃铛的声音依旧清脆,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年轻的瞎子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知道是陈国南过来了,准是从村口坐车去省城。师父走后,他也能从脚步声中辨认出是村上的哪个人了。
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陈国南已在路那边对他喊道,“刘师父,去赶集啦。”
“嗯呢,你这是要去哪里,拖着箱子,提那么多的东西。”
“去城里看女儿。”陈国南回道,“别看你眼睛看不见,心可像明镜似的。”
“哪里,哪里。”刘瞎子笑道,“你要赶第一班车,得快点,车快到了。”他边用拐棍探路,边慢慢朝前走。皮箱轮子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又摇了摇铃铛,铃声悠扬而清脆。
桂花树长得郁郁葱葱,一些花瓣儿掉落,有几朵正好落在刘瞎子的脸上,花瓣儿小,花香幽长、浓烈,似雾般弥漫在村庄的四处。这几年,村子种桂花树的人越来越多,屋前房后、塘边沟畔,都种满了桂花树。
他走着,快到柑橘林了。以前村上种了很多柑橘树与桑树,柑橘结果,桑树养蚕,这里又被唤作“果城”。江边有座庞家“绸都”寨山,山上有个很大的绢纺厂。绢纺厂有几千人,还有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那是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工厂早已倒闭,外国人也走了。村里的柑橘树越来越少,让人砍了,只剩下路边这么一小片了。从这端走到那端,还有二百八十多步,他无数次走过,走一次数一次。以前要走三千四百多步,如今剩下二百八十多步,还在不断变少,每次会少几十步。他问柑橘林的主人秦应郊,又砍了多少棵树?秦应郊高声对他喊道:“你这刘瞎子,眼睛看不见,怎么会知道柑橘树少了?”
“我闻得到它们的味道,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我瞎子虽眼睛看不见,但鼻子还行。这柑橘树的味道和别的树木可不一样。”他笑着回答秦应郊。
这些年,他熟悉的味道越来越少。通往渡口的芭茅林没了,变成了沙石、水泥房子,还有机油与汽油的混合味。从那儿经过,几条狗恶狠狠地朝他叫唤。河边的桑树也没了,变成了陌生的树木。村里的人告诉他,那是速生杨树,三五年便能长大成材。桑树林中的几棵枫树,路边的苦楝树、榆树和国槐花,味道越来越少,只遍布速生杨的味道。他怀念跟师父一起行走在山中的日子,那时路上遍布松树、杨树、柳树、竹林、国槐、枫树、香樟树……一路上,师父跟他说着那些树木的味道。师父嘴中的那些树,那时真多啊,他喜欢国槐花与苦楝花。师父告诉他,苦楝花小,微蓝淡白,一瓣一瓣的,暮春初夏,楝树枝头,满缀楝花,鸟鸣啁啁,南风吹拂,楝花纷飞。师父告诉他楝花像月牙儿,什么是月牙儿,他摸过落在他头顶的楝花,他不知道什么是淡蓝,什么是淡白,但他喜欢楝花的清香。他想,楝花一定很美。是的,喜欢便是美,他一直这样认为。枝头的百灵鸟他喜欢,它是美的;山间的溪流他喜欢,也是美的;冬日太阳照在背上他也喜欢,还是美的。他突然想起,好久没听到百灵鸟的叫声了,它们去哪里了?他想学百灵鸟叫几声,他忍住了,没叫出来。他的拐棍轻轻敲打地面,他不明白,那些他喜欢的味道如今去哪里了?他寻找着,深吸了几口气,是野菊花香。他又摇了摇头,感叹道,如今,连野菊花的香也不常有了。以前大片大片的野荞麦消失了,覆盆子与山茱萸踪迹难觅……只有水泥的味道、灰尘的味道、汽油的味道、柴油的味道。他不知道,那么多鸟儿、花儿都去哪里了?
柑子树又变少了,他才走了一百八十步,唉,又砍掉了一百来步。前面有池塘,有鹅、鸭、鸡、羊,塘边有棵红枣树,还有大片紫苏。师父喜欢吃鱼,每逢煮鱼,都会到屋后摘十几片紫苏叶放进锅里,他迷恋紫苏汤的味道。有一年夏天,他淋雨感冒了,师父熬了紫苏鲫鱼汤给他喝,第二天便好了。从此他记住了紫苏,他喜欢紫苏,所以紫苏是美的。芭茅、筒蒿、芹菜、白菜,他闻到一种罕见的味道,很淡,那是鸢尾草。师父在余家茶馆摆过十三太保与阿紫姑娘的龙门阵。在蜀国,鸢尾草又叫紫鸢,阿紫姑娘死后化为鸢尾草,师父说它们开在流水处。阿紫姑娘和鸢尾草,他都喜欢,她们好美。
人如流水,终归一处。十几年了,师父的气味没有散去,它像雾又像风护佑在他的周围,虚幻而轻盈。他独坐房间,对着空气中的师父摆龙门阵,师父一直在他身边。在梦中,师父那么真实。梦醒了,他坐在师父的坟前告诉师父。师父像一束光,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说些什么呢?还是说说那些消失的鸟与树吧。师父生前喜欢热闹,有人的时候跟人聊天,没人的时候跟树上的鸟、天空的云、嘉陵江的水聊天。坐下来,听听鸟声、水声,也好。师父常说,瞎子的世界已经没有形状了,不能没有一点儿声音呀。云与天没有声音,它站在高处,看着人世间的一切。芭茅林不见了,鹧鸪鸟还有,他仿了几声鹧鸪鸟,有些伤感,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有些伤心。师父一生爱笑,他没见过师父伤心。不能仿得这样悲伤,要欢快,他欢快地仿了几声,应该有两只,最好一公一母,在嘉陵江边的河滩上、树林里、芭茅丛……他又学了几声雌雄鹧鸪求偶时的声音。
刘瞎子摇了摇铃铛,继续朝前走。他要去渡口那边三十里外的大山里。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算命的人也越来越少。师父常说,好命不用算,歹命算无用。师父一生给集市的人算命,以指点迷津谋生。师父说的道理,村里人都懂,但集市里每家每户每年都会请师父算一次命,或给点钱或给点米,算得准不准,村里人并不在意。余家茶馆余茂坤大爷常说,一个瞎子,活着,就很难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吧,算个命,讨个好彩头。师父知道,算命是乡里乡亲给他这个瞎子活命的手艺。人,生下来,总得活下去。
哪怕在最艰难的年代里,集市人还是会每年请师父算命,师父靠着给集市人算命活下来了。算命不是为了算命,是为了让瞎子们活命。师父说算命也是一门乡间手艺,民间百艺,各有匠心,有心才成艺,心分匠心与良心,心善艺深。集市上,矮小驼背者多卖锅盔烧饼,个头矮小,不能干重活,老天得留一门轻松的手艺让他们能够活下去。跛子治蛇咬虫伤,傻子喂牛放羊,哑者放鸭牧鹅,瞎子算命,这是集市几百年来的规矩。师父记住了村里所有人的生庚年月、八字时辰,记住了村里人脚步的轻重。他也想和师父一样,记得村庄里人的脚步声,但村庄的脚步声越来越少,全都变成了车轮声。车轮声没有脚步声好辨认,脚步声缓慢有温度,各人有各自的气味,各人有各自的声音;车轮声又快又嘈杂,油味中夹杂着各种喇叭声,刺耳又刺鼻。
几十年前,他跟师父第一次经过这里,这里还是一片枫树林。师父告诉他到了秋天枫叶会变成红色。他问师父,“红色是什么颜色?”师父说,红色是我们身体里血一样的颜色。他没有看见过血的颜色,他只知道血是热的、黏稠的、腥味的……像水。现在是秋天,身边的枫树叶也许变红了,满树通红的枫叶像火在树梢燃烧,这是他在收音机里听过的一句话。火在树梢燃烧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出,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到了锦绣田园,集市上的人说它是一个新开发的风景区。城里人把山头、庄稼地、池塘围起来,在里面建了些彩色的木头房子,不住人,专门让外地人来参观,外地人站在房子前面拍照,放到网络上。有一次,他跟邻居一起进了锦绣田园,邻居告诉他里面的房子很漂亮,墙面有黄、绿、红、蓝、白几种颜色。他的世界没有颜色,他知道的颜色——橘子是黄色的、春天的树叶是绿色的、吃饭的碗是白色的、血是红色的。颜色在他的世界是一种形状。邻居在说着,他边听边想,把橘子、碗、树叶、血液等放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呀,这么多东西一起堆在墙上好看么,他脑子一片混乱。邻居高兴,他也跟着高兴,高兴总归不是一件坏事,跟着他们一起高兴吧。邻居告诉他,那些围起来的地,不种庄稼,专门种花,玫瑰花、郁金香、薰衣草、波斯菊、彩叶草……全是他以前没有听说过的。他想闻一闻这些花的味道,他想用手摸摸这些花儿,玫瑰的棘刺划伤了他的手指。他想起师父的话,好事情背后都是有代价的。瞎子算命,不像庄稼人下地干活,要出汗出力,但瞎子看不见世界。他闻不出田园里种的花的味道,他还是喜欢田野与山林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与树木,狗尾巴草、猪笼草、鸭舌草、鸡爪草、牛蒡草、鸢尾草……
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村里人的脚步声淹没在车轮声里。如果师父活着,会不会像他一样,也不能分辨?以前弯曲的山路拉直了。经过T形路口时,他向右拐,右边是一条小溪,溪水来自十几里外的山中,溪底全是石头,溪上有座小桥。溪上的小桥是木桥,桥窄仅容一人行走,有一次跟师父去溪那边的山中,他和师父一前一后走在桥上,桥摇摇晃晃,他害怕,紧紧抓住木栏杆。后来,木桥变成了石桥,他和师父可并排而行。桥很宽,他走过,有二十多步宽。别人说能并排过几辆车,师父没走过这么宽的桥,桥是师父死后才建的。桥下的溪水应该枯了,溪底是石头,他坐过,有几块斗盘大的石头。有一次木桥断了,师父带着他涉溪而过,溪上的石头长满如丝绒般的苔藓。师父告诉他,要站稳,不要滑倒了。他记得那次是余家茶馆余茂坤大爷扶着他们师徒过的河。
顺着T形道向右拐,再走一里路到集市。他今天不去集市算命,他要去渡口,到江那边的大山中,他跟人约好了。以前师徒二人去江那边,一路上,有个说话的伴儿。自从师父死后,他想带个徒弟。他在周围访了访,方圆十几里,只有三个小瞎子,都不愿意跟他学算命。不愿意如他一样,天天拄着拐杖在大山中跑来跑去,辛苦不说,也不赚钱。他听后,叹了口气。看来师父这门手艺要断在他手里了。师父常说,断了才好。师父说,算命不要太死板,要给算命者希望与活路。一个顺境如意的人哪会找一个瞎子问功名前程。来算命的,不过是到瞎子这里求得一份安宁。面对一个不如意的人不要把话说死了,要给枯涩的心亮光与安慰。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样说,集市的人说师父算命很准,他算命不如师父。
顺T形路口往前走是十字路口,朝左边拐是余家茶馆,他家五代在集市开茶馆。师父与茶馆的余茂坤大爷是老相识。逢集的日子,他们便到茶馆,余大爷给师父留了一张固定的桌子,靠近茶馆的东墙,他不收茶钱,几代人都这样。师父坐在那里,有人找师父算命,便帮人算命;无人算命时,师父便拉二胡唱上一段小曲。单论唱小曲,集市的人都说他比师父唱得还好,他能把集市老太太们唱得眼泪汪汪。师父的龙门阵摆得有味,方圆百十里内发生的古今之事,师父讲得头头是道。集市人赶完集,都会转到茶馆里喝茶,顺便听师父摆会儿龙门阵,唱上一段小曲。
不断有人坐到师父的桌前,高声地喊着:“正师父,又有一年没有请您给家里的人算命了。”
师父停下来,高声说道:“今天是给贵府哪位推算?”
坐在桌前的人,如果是测八字,回答是给家里的儿女,或者父母;如果把手伸向师父,多是让师父摸骨算命。摸骨之前,师父会先整理下衣服,搓搓手,将衣袖捋起,正襟危坐。师父边摸边说:“龙犀日角,帝王将相。两颧为人府,宜方正插鬓。”他跟师父学过很长一段时间摸骨,师父教他背过“骨之贵贱,骨肉之粗疏,气之短促,声之响亮,心田之好歹,俱依部位流年而推……”他背倒是背得,摸骨不如师父准。师父说,万物皆有缘由,他跟摸骨算命无缘。他的耳朵比师父灵敏,师父让他通过辨声来推测来者的命运。师父给人摸骨算命,周围的人会围上来,他们一边听师父讲,一边跟算命者开玩笑。师父走后,余大爷给他也留有一张桌子,也不收他的茶钱。他不太会摸骨,但会卜卦,集市人说他卜卦很准。
是江应贵的脚步声!江应贵是外乡人,他一辈子生活在水上,现在他和唐客宾一起,他们俩,一前一后。江应贵吸着烟,烟味浓烈,唐客宾朝他打招呼:“刘师父,今天去哪里?”
“今天去江那边有事呢。”
“那你注意点。”
“好呢,你这是去哪里?”
“去面馆喝碗面。”
他们的声音远了,他本想去余家茶馆跟余大爷打声招呼。余大爷的儿子与儿媳在外地,孙女也去了南方,剩下余大爷看茶馆,不知还能开多久。余大爷说,儿孙们在外面不会再回来了。这些天,他老是想起师父和集市上的事情。余大爷老后,茶馆怎么办,开了五代一百多年的茶馆,不能说没了就没了。这些年,集市上的手艺人越来越少,老裁缝的裁缝铺关门了,铁匠铺与篾匠铺也没了,徒弟们都去了南方。圆木匠代建章好些年不做木匠活了,他现在专门替亡人超度;冯锡匠死后,集市再没有锡匠铺。他想了想,也是,现在早没有人箍桶补锅、打菜刀镰刀了,街上的超市摆满了塑料桶、菜刀、铁锅,价格便宜,质量又好。这些传了很多代的手艺说断便断了,也没有人留意,他有些伤感。如果师父活着,他会怎么看呢?刘瞎子不断叹气。他不能让师父传给他的这门手艺在他手上断了,他得早点过渡口,到江那边的大山中去。等到下次逢集,再去余家茶馆,跟余大爷打招呼吧。他想了想,下定决心,朝渡口继续走。
集市热闹起来了,手机店的音响开得很大,车轮声越来越响,嘈杂的、混乱的声音让他茫然。阳光洒在他的身体上,暖暖的,有几只麻雀在叫喊。快靠近江边了,继续走半里路到渡口。他持续地吮吸空气,他想找出熟悉的味道,黄斛树、桑树……灰尘、沙石、汽油、水泥太浓,四处都是沥青,熟悉的味道那样微弱,他难以分辨。
渡口左边是水湾,水湾里有人养鸭养牛,河边有个外地来的放蜂人,他感觉到了。他和他们打招呼。他拄着拐棍,慢慢儿走,顺便闻闻那些熟悉的味道,听听四周的声音。有人在说江边那根几十米高的烟囱快要拆掉了。
那年,江边的砖厂刚建成,附近的人都来看那根几十米高的烟囱,他也挤在人群里。他问旁边的人,那根大烟囱有多高,别人告诉他有几十米高。几十米是多高呢,他不知道。那年,集市最高的楼房有四层,他摸着楼梯上去,六十几级台阶。他估摸了下,应该有三百多级台阶那么高,真高,他说了一句。烟囱这么高会不会被风刮倒?旁边的人告诉他,烟囱是石头和砖头砌的,坚固得很。莫说几十米高,城市几百米高的楼房都不会倒。
没有想到,才二十多年光景,烟囱便要被拆掉了。师父说,凡看得见的,都不是真正的坚固,唯有看不见的,你觉得它们是柔软的,其实比什么都硬。柔软的风会刮倒坚固的墙,柔软的浪会冲垮石头垒的长堤。师父没有读过书,看不见世界,但师父懂得多。他问师父,师父说,是师父的师父教的,一代又一代的师父传下来的。想起师父,师父的师父,他暗暗发誓,不能让传了十几代人的手艺在自己手中断了。
师父说手艺流淌几百上千年,一代传一代,这是传承……有鹧鸪在叫。他停下来听鹧鸪叫,在不远处的水边。他融入鹧鸪的叫声中,清脆而明亮,他像一只欢快的鹧鸪。旁边有人喊他,他来不及回应,又叫了几声,一对寻欢的鹧鸪。
水声越来越大,传来机器打桩的声音,铁链与齿轮啮咬的声音,脚下的大地颤抖了一下。他想起那年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他还问过旁人呢。这些年,集市上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它们笨重而野蛮。挖掘机、推土机、铲运车、装载机、搅拌机、塔吊机、切割机、起重机、打桩机、钻孔机等的声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分辨出。这些声音,师父从来没有听过,他得靠自己分辨。
打桩机轰鸣不停,集市的人说要在那里建座大桥,从嘉陵江的这边到那边,桥有十几里长。他听着,心里暗自估摸,这么长的桥是什么样子呢,不知建好了,能不能到桥上摸摸,要是能摸一摸该多好啊。要是能看上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他也心满意足了。又有人在说,桥修好了,渡口就会停了。师父说,这个渡口在江边四百多年了,唉,难道几百年的渡口说没也就没了?
郭细良在船上叫他,朝他走来。想到渡口就快没了,他得赶紧坐船到对面的大山里,看看那个瞎孩子是不是真想跟着他,他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