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一
其实早早就收到了贵港的邀约。我此前并未去过贵港,对它几乎一无所知。中国城市名中含“港”字的其实并不多,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香港,然后再在数百个城市当中寻觅一番,也只找到三座:一座是江苏的连云港,剩下的两座都在广西,一座是防城港,一座便是贵港。香港、连云港、防城港都靠海,贵港也靠海吗?点开地图,发现它并不靠海,但它的确有港口,而且是内河大港,是珠江水系首个内河亿吨大港。
于是,贵港成了全国唯一一座以内河港得名的城市。
我从广州到贵港,尽管乘坐高铁,但也相当于从珠江入海口溯流而上,是一趟海港到河港的探寻之旅。
贵港作为地级市的历史并不久,1995才诞生,迄今才28岁,比我都小,完全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贵港面积不小,差不多一万平方公里。但这方土地上的历史相当悠久和耀眼。秦统一后,在岭南设立三郡,其中桂林郡的郡治便在这里,虽然具体位置尚有争议——目前主要有两个观点,一个在贵港城区,一个在桂平市(县)——但都在这一万平方公里内。
古城桂林郡的位置究竟在哪里重要吗?似乎不重要,似乎又是重要的。历史的命名若没有遗物的证明,变得充满了虚构的意味。如果能证明它的位置在哪里,其实还会涉及一个更大的证明,那就是桂林郡是否真的存在?这显然是致命的一问,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因为中国人相信历史典籍,一般情况下也都是真的,但是历史的典籍并非全真,也有错漏,也有伪饰。在大地上寻找到事情发生过的证据,再拿去印证典籍的记载,不仅是证明典籍的正确,更是在重新恢复词与物的关系。这是人类与世界的根本性关系。人类以怎样的方式在占有世界?吃得再好也与动物没有区别,我们是在建构一个自身的符号世界,语言是符号中的符号,是符号之源。命名是在符号与物质之间进行焊接。
从这个意义上说,“桂林郡”目前成了一个依然在漂泊的符号,它在寻找着大地上的落脚点。在完全落地的那天,这个符号才会释放出全部的能量。
我不是当地人,不会因为我的家离哪个“落脚点”更近,我就更热衷于相信那个地方,就可以分享其中的荣耀。对我这个远观者而言,这个“落脚点”反而是确定无疑的,它就在这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因为距离产生了不同的分辨率,一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对远观者来说就是一个小点。由此我想到的是,这一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早早就被文明开发了,文明的火种是从这里烧旺,然后再被引至周边的四野八荒。所以,毫无疑问,这里一定会留下比火种更浓重的痕迹。这在随后的博物馆参观中被立刻证实,贵港居然发现了多座汉墓,有些墓葬还在西汉早期,里边的出土文物也极为贵重。这便是不容置疑的物质证据。
二
抵达贵港之后,就被美景、美食轮番轰炸。因为太多了,先简略概述一下:第一天下午去了无土栽培基地,九凌湖。第二天行程密集,去了马来河沙洲景区,港北文创园,趣山野公园,贵港博物馆,大南门,桂林郡遗址,登南山。第三天上午登北帝山,下午去平南雄森动物大世界,夜宿老虎酒店。第四天参观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旧址,龙潭国家森林公园,坐船游大藤峡,然后登西山,拜洗石庵、龙华古寺。
各种旅游自媒体最善于分享行程,我这也算是把行程分享出来了,提到的地方去走走应该都不会失望。
欣赏风景如果仅仅停留于观看,那其实辜负了风景。人们喜欢看风景,不是为了看而看,而是在看的过程中享受那种触动。触动是复数的,有很多种类型,或是触景生情,记忆重现;或是风景如画,如痴如醉;或是风景奇特,如入幻境;或是风景古雅,思接千载;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喜欢旅行,就是期待着被什么东西给触动。这种触动是人在世界中寻找的非物质宝藏。我们向这个世界索取了太多的物质,但这些物质并不能定义世界的性质。这个世界最慷慨的地方并非物质,而是诞生和塑造了生命,让世界的浩瀚显示在生命的意识屏幕上。
我的这番感受就来自于这次的贵港之旅。
贵港这几年想要拓展自身的旅游资源,新建的好玩之处颇多,比如露营的帐篷基地、款式多样的房车旅馆等等,应该会得到年轻人的喜欢。这些在网上有很多的测评文章,不必我多说。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几个自然景观。
一个是九凌湖。据说地下有九个泉眼将水泊连接在一起。“凌”是壮族的词汇,体现出了语言的生命也在于不同语言彼此之间的吸纳与连接。人类的文化何止暗藏着九个泉眼,说九十九个泉眼估计都少,而一些旅行的词语就是人类文化的泉眼。一些词语穿越了不同文化,进行了各种变形,但这些词语依然是泉眼,证明着人类文化的一体性,有力阻止着人类文化的割裂。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既是意义的泉眼,又是跨文化的铆钉。
一个是南山、北帝山与西山,三山我合在一起说。
南山并不高,爬到山腰处,忽然被一个山洞拦住,小心翼翼走进山洞,走个几十步,忽然看到一尊大佛金身显现,犹如从虫洞穿越到了雷音寺,当下被棒喝和顿悟。这个洞极为开阔,在这里题字的最有名的人是元代的皇帝元文宗,这是元代皇帝中汉学造诣最高的一位。我最早知道他,是在海南岛,他是唯一一个到过“天涯海角”的皇帝。没想到又在贵港的石窟里遭遇了他的踪迹。据说他从海岛北归称帝的路上经过此地,那此地也一定是福地了。
而北帝山实际上是近年来新“开发”的山,以前是“荒山”,但不得不说,北帝山风景绝佳,险峻有华山之风格,奇特有张家界之玄幻。我那天登临时遭遇大雾,在山路雾中看到山体笔直下垂的线条不断变幻,仿佛置身于水墨画的内部,一时不分雨雾,不分虚实,不分人神,不分你我。走累了,靠在山体上,眼睛微闭,竟有腾云驾雾之感,飘飘欲仙,而低眉回望人间的刹那,辨认出一棵树的苍翠身躯,从而显露出方向之所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但山有真景,即便无“仙”,还是会吸引人们远道而来观看风景。风景已经构成了当代人的人生哲学,虽然与人文道统不再粘连,但与个人的主体性关系越来越紧密。风景的数量与质量似乎构建了主体性的世界基座。在古代,尤其是农业社会,一个人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风景,人们并不羡慕,反而在心中可怜他的漂泊,所谓“游子”,何其仓皇不安;而在今天,谁不羡慕走遍世界的人。古今大变就在这样的细节里边。
西山在桂平,山上有洗石庵、龙华古寺这两座名刹。西山名气极大,是佛教圣地,也是极为幽静的所在。西山的大门口有一对很长的对联,气势恢宏,上联:“苍梧偏东,邕宁偏南,桂林偏北,惟此地前列平原,后横峻岭,左黔右郁,汇交廿四江河,灵气集中枢,人挺英才天设险”,下联:“洗石有庵,乳泉有亭,吏隐有洞,最妙处茶称老树,柳纪半青,文阁慈岩,掩映十八罗汉,游踪来绝顶,眼低层塔足凌云”。上联是当地文人孔文轩所拟,要广州来的邹鲁一行人对出下联方可吃饭,邹鲁不慌不忙,对出妙联,赢得满堂彩。因为邹鲁是中山大学的首任校长,大家都赶紧让我跟对联合影。
我表面微笑,内心发愁,要是换了我就吃不上那顿饭了。
在登山的途中,还有一则对联特别符合现代人的心灵频率:“尘世路间,不觉忙忙终日;碧云天里,何妨息息片时。”题写者为李少莲,道光年间的湖北秀才,喜爱这里的景色,并在此娶得当地富有才华教养的娇妻,隐居山林,过得相当舒服,还留下了一些文名,让今人可以怀想。李少莲与洪秀全是古代价值主流之外的两个极端,一个隐逸藏身,一个推倒重来。贵港的山水不动声色地同时接纳冰与火。
说完山水,再来说庙宇。
庙宇大多建在山上绝非偶然,山水美学原本就是中国内生的文化精神,从超越性的意义上来说堪比宗教。而佛教自异域而来,只有在和山水的同等位置上,方能与这里的生活真正融为一体。
贵港有名的两座庙宇都在西山。低处的是洗石庵。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石头有什么要洗的吗?心里的石头能洗干净吗?心里有石头吗?这朴实的隐喻回味无穷。通向佛堂的石阶陡峭,容不得杂念,但隐喻算杂念吗?这隐喻的石头垒在一起,也如陡峭的山路,通向未可知的境界。
从庵中出来,继续上行一段清幽的山路,就到了龙华古寺。这里曾有一名相当有名的主持:巨赞大师。在日寇侵略中国时期,他积极组织宗教界抗日。他甚至与日军直接作战,歼灭不少敌人。但他杀生是为了护生。周恩来题写八个字赠他:“上马杀贼,下马学佛。”这八个字后来流传颇广。
这座寺庙大约建立于宋代,存在了一千年。但它的存在不是一种生命式的存在。比如西山下的那棵老榕树,已经活了一千一百年,假如它有记忆和嘴巴,它将说出无数事情。而古寺在历史中多次重修,犹如“忒休斯之船”。你说它是宋代的寺庙,但它的土木结构的身体已经决定了它不可能是“原装”的,在它身上搜寻宋代的物件估计少得可怜。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否认它始建于宋代,不能否认它的千年历史,因为它的千年历史存在于人的观念与文化当中。人与庙不同,人的生命就像榕树,必须要活着的,虽然人连树的十分之一时间都没有,但在宇宙运转的洪流中,都一样是蜉蝣般短暂。而人类之所以能建构文明,也是以“忒休斯之船”的方式,解决了人类个体生命短暂的问题,并不断修建新的更大的“忒休斯之船”,让文明得以壮大。因此,文明就是反增熵的一种方式。
日月星辰,千年古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长久的事物,没那么长久的事物,不长久的事物,各自安置在自身的尺度体系当中。
三
大藤峡的江水绿如翡翠。乘船观景,两侧山峰陡峭惊险,似要闭合;低头看水,在波浪与波浪之间竟涌出大片静止水面,宛如液态翡翠。在游人眼中这一切都是雄壮大美的,而在沿江的老人们流传下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养儿不用教,大藤峡里走一遭。”这里有多少沉重的人生感慨呀。即便是技术发达的今天,这里的险峻依然可怖。2006年,一艘装载了数百吨水泥的运货船原本理应顺利抵达广东东莞,可在这里撞上了礁石,船破下沉,还造成了航道中断,直到七十多天后才恢复通航。
宋代著名诗人曾几写有《大藤峡》一诗,值得全诗照录:
一洗干戈眼,舟穿乱石间。
不因深避地,何得饱看山。
江溃重围急,天横一线悭。
人言三峡险,此路足追攀。
其中的两个关键词是需要注意的,一个是“干戈”,一个是“深避地”。看来早在宋代,此地的性质早已被认定:出则干戈,入则深避。
在来大藤峡的数小时之前,刚刚参观了金田村。现在村子已成旅游胜地,建有极为壮阔的“金田起义博物馆”。从金田到大藤峡,驱车穿越了险峻的山路,周围是龙潭国家森林公园。浓雾掩盖,树木拥挤,足以藏兵十万。等到了这悬崖峭壁、深渊环绕的大藤峡,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大藤峡是广西境内最大最长的峡谷,古时有大藤横跨江面,供人攀附渡江。后来又叫“断藤峡”“永通峡”,这都是跟“干戈”息息相关。尤其是在明代立朝以来,这里的“农民起义”就没消停过,侯大苟指挥的瑶兵擅长游击战,官兵一来,就深避之,官兵一退,又追着打过去。后来熟读中国史的毛泽东从这里面得到了关键性的启发,创造性地浓缩成了“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并写进如何抵御日寇的《论持久战》一书里,成为大战略。
四
去贵港的路上,我琢磨的是洪秀全;离开贵港的路上,我竟然想的是王阳明。这种历史空间的大开大合以及秘密通道让我欣喜不已。
谁能把洪秀全和王阳明这两个差异极大的人联系起来呢?
是贵港,是贵港的山水。
我仿佛已经领悟到了贵港的神经丛是如何律动的。
在贵港的最后一夜,众人落座,等菜上桌。当最后一道菜上桌,一股发酵后的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几天来,每天等待吃饭成了我隐秘不可告人的期待。原本我有些害怕这里的口味不合我意——我并不是美食家,我的食谱很狭窄——但每顿饭都非常可口,大体上说贵港的菜肴得法于粤菜,却因为食材新鲜以及推陈出新而让人口舌难忘。比如煎黑米粽,是先做好黑米粽子,里边包裹着绿豆和五花肉,然后等晾凉了,再切成小片,在油锅里煎至两面微微焦黄,让食物的香气彻底挥发出来。
在贵港的这几日,天气虽阴冷,但更加接近人的内心,逼迫着你要面对自己的心灵。而夜宴的美食,仿佛隐藏的晴天。
主人说的广西最好的酒端上来了,我看到酒瓶的样子有些吃惊,那造型不正是取自贵港的汉墓里出土的铜鼓吗?那个铜鼓有个很美很长的名字,“翔鹭衔鱼纹铜鼓”,被誉为广西最美的铜鼓。射出十二道光芒的太阳稳居中央,围绕太阳飞翔的是一圈美丽的白鹭,侧面是头戴羽毛的人类在划船、在跳舞、在狂欢。考古学家把这些人称作“羽人”。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曾经就是那样生活的,他们隐蔽于丛林与深渊,却向往着光芒的照亮。因此他们插上羽毛,想要飞翔,想要跟神鸟一样围绕着太阳。他们自成一个向心而聚的世界。他们的那个世界在铜鼓的符号中依然生动而完整,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