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

◎黄静

我认识老校长的时候，他刚刚退休，跟着二儿子住在我的隔壁。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被分配到一个乡村中学当老师。报到的前一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这直接导致我的报到之路充满了艰辛和波折。当我终于来到这大山中的学校时，已是疲惫不堪又狼狈不已。

“新老师来了？”一个老人快步迎上来，笑着对我说，“辛苦了！”

老人的温声让我瞬间红了眼眶，还没说话，老人又招呼身后的两个孩子帮我搬行李去房间。他把房间钥匙交给我，示意我打开房门。

眼前的平房泥砖砌成，外面抹了一层白灰砂，有些地方白灰砂掉了，露出一块一块斑驳的本色的黄。平房一间连着一间，长长的一排，有200多米吧。

“房间我叫两个孩子打扫好了。”老人热情地说，“还需要什么就说一声，饿了就来家喝粥，今天特地多煮了你的粥呢！”

我的眼泪终于没忍住，哽咽着说：“谢谢了！”

我打开房门，一股清凉的气息迎面扑来，一扫我的疲惫。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上一个房主留下的丁点垃圾，尚算平整的黄泥地面上还残留着扫把用力划过的痕迹。屋顶高远，瓦片黑沉，依稀可见一两点透亮的白点。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迎上老人清瘦的笑脸，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快要蔫掉的花遇上了一丝细雨，又渐渐地活过来了。后来我知道，老人是附近小学退休的老校长，他的二儿子是学校的主任。从那天开始，我也随大家恭恭敬敬地叫他“老校长”。

老校长的孙女当时读小学三年级，孙子读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拿起扫把，把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孩子的妈妈会不满地说：“哪用天天扫？”老校长总是笑笑不说话，第二天晚上照例吩咐两个孩子扫地。

从没见过老校长发火，偶尔他的媳妇语气不好，也没见过他难过。有时候我会想：老校长真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老校长一生命运多舛，妻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半岁。所有人都劝老校长再娶，那时候老校长还是一个普通老师，但老师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何况老校长那时才30岁出头，眉目清朗，举止有礼，虽然有了四个孩子，却是不难再找的。但老校长拒绝了所有的好意，硬是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一边要抚养四个幼儿，一边要赡养双亲，老校长微薄的工资是如何分配的？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寂寞和孤独的时候，有谁去关爱？他委屈的时候，有谁去安慰？他遇到难处的时候，有谁可以商量和帮助……这些，老校长从来没有提过，但是从他淡然的笑容里我读出了岁月对他的磨砺。那一颗年轻的心啊，被生活一点一点地磨去了棱角，磨掉了原本丰富的情绪，最后是淡然和豁达。这是一个多么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啊！而今，当我也缓步向六十岁迈进的时候，我才发现，当你到了六十岁，还能发火，还能大笑，那得多么感谢生活对你的厚待！

老校长慈眉善目，把来自县城的我看成什么也不懂的娇小姐。村民用自行车驮着青菜来学校卖，他教我如何挑选；从学校饭堂买回来的柴，他教我劈成小块；去井边挑水，我摇着绳子，水桶在宽阔的井面转圈，就是汲不进一点水，他派孙女来了，10岁的小女孩娴熟地摇着绳子荡了两荡，用力往下一拽，水桶便一头扎进水里，很快灌满了一桶水，拉着绳子直直地往下垂，我赶紧帮着把绳子往上提，一边提一边收，一桶水便打上来了；墙角被老鼠打了洞，老校长教我用水泥拌沙堵上；屋顶漏水了，老校长帮着我拉塑料薄膜盖在蚊帐顶上；周末，学生都回家了，家在本地的老师也回家了，整个校园静得可怕，浓重的失落感爬上心头，我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这时，老校长打发孩子来敲门了，带我们上山找野果……在许许多多个寂寞孤独的日子里，老校长用他的善良和关爱慰藉着我，温暖着我冰冷的心。

我以为我会一直跟老校长做邻居的，可是第二年开学的时候，老校长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就迎出来。隔壁的房间空了，同事说，主任调到镇上的学校了，假期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家搬走了。我一阵失落。

转眼就过了十年，期间学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溜平房拆了，老校长生活过的痕迹没有了。后来，听说他回村里跟大儿子生活了。

2003年的一天，我忽然接到老校长的女儿打来的电话，问起县城正在建的一幢单位集资楼的情况，说是想为老校长买一套房养老。他们听说我也在那买了房，便辗转找到我的电话，想了解情况。我欣喜万分，可以与老校长再做邻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