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从惹巴拉古镇出来,退房时突然发现老梁的客舍“遇见西兰卡普”每间房竟然是以“枯鲁卡普”、“它色卡普”、“不比卡普”、“苏匹卡普”等命名。请教老梁才知道,西兰卡普是土家族最有特色的织锦。土家族语叫铺盖为“西兰”,“卡普”是花的意思,如果指向织锦还有花纹图案的含义,“西兰卡普”即土家族人的花铺盖。“枯鲁卡普”即铜钱花,“它色卡普”即刺花,“不比卡普”即船船花,“苏匹卡普”即锁花。这是在“遇见西兰卡普”民宿酒店对“西兰卡普”的第一印象。
走在里耶的街头,打听西兰卡普专卖店在哪——作为中国五大织锦之一、首批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土家族织锦,这里肯定能找到。果然没错,在老街就有,很近——不过里耶城本来也不大,好找。
“白布帕子四只角,
四只角上绣雁鹅;
帕子烂了雁鹅在,
不看人材看手脚。”
这是流传在土家族的一首山歌,看得出,和汉族一样,一个优秀的姑娘是要学习做女红的。土家姑娘在十一二岁开始学习织锦,至十八九岁出嫁前这段时间,其主要工作就是织西兰卡普,准备好嫁妆以及出嫁后下一代使用的被服等。这一段嫁妆准备,即是土家族姑娘聪明才智的培养与激活,同时也是对爱情生活、对未来美好日子的憧憬。“养女不织花,好比没养她”这句土家族谚语还只是对姑娘学习女红的劝告,而“不看人材看手脚”硬是生生的将它作为择偶条件来忠告了。土家族姑娘的织锦织得好,是衡量其是否心灵手巧的重要标准,还是能否嫁出去的必备条件了。出嫁前的土家族姑娘,等所有嫁妆都准备好了,还有一块最最重要的西兰卡普要织,那就是头帕。从选材料,到设计图案,到一丝一线的编织,每一个环节都是姑娘自己精挑细选、精工细作,因为它在她出嫁时要当头盖,去赶歌会时可以做披肩,丈夫外出时可以做包袱陪伴在他的左右——白日里保他平安,夜晚里睹物思人、陪他说悄悄话。
西兰卡普历史悠久,《后汉书·西南蛮夷传》和《后汉书·列传·南蛮西南夷列传》就有最早的文献记载:“武陵蛮织绩木皮,染以草,衣裳斑斓……”“知染采文绣,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到唐朝时,西兰卡普还作为赋税上缴:唐房玄龄《晋书·李特传》记载:“巴人呼赋为賨。”其实在秦汉时期湘西这一代少数民族上交的赋税钱叫“賨钱”、上交的布叫“賨布”。清代乾隆时期的《永顺府志 》也有记载:“土人以一手织纬。一手用细牛角挑花,遂成五色。”从文献资料中可以看出:西兰卡普发轫于商周时期,秦汉已有雏形,两晋时期基本成型,成熟于唐宋,到了明清时期则日臻完美了。
在民间,关于“西兰卡普”这一名字的来历还有一个凄美的传说。说的是在湘西深山老寨里,有一位貌美如花、心灵手巧的姑娘名叫西兰,她像其她待字闺中的土家族姑娘一样,整天忙碌着为自己编织嫁妆。她记忆力强,又很聪明,山里面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只要她瞄几眼就马上能在织机上织出来,而且织得栩栩如生,连那些蝴蝶见了都会围着它飞舞。织了很多花,西兰觉得自己似乎见过的花儿都已经织过了,便跑去问寨子里德高望重的织锦高手老婆婆还有什么花儿可以织。老婆婆告诉她:后山上有一种白果花你没有织过,你去看看。西兰一听就来了神,心想织了这么多山上的花儿,居然还漏掉了白果花。于是,她跑到后山上去寻找白果花。白果花代表着勇敢坚毅、沉着纯洁和永生不变的爱。但是白果花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放,而且一到天亮就凋谢了。西兰姑娘决定去后山寻找这美丽的白果花。每当夜幕降临,西兰姑娘便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往后山上跑,等白果花开,看白果花开。一连好多个晚上,功夫不负有心人,西兰姑娘终于等到了花开,终于看到了白果花开的样子。她兴高采烈地折返回家,马上将她看到的盛开的白果花在织机上织了起来。可是,这一切的背后,有一双多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那就是她的嫂子。嫂子跟哥告了密,说西兰伤风败俗,常常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到后山上去约会情人。暴躁鲁直的哥哥一听此话,怒气冲冲地冲进西兰的房间里,抓起织机上的梭子猛地朝妹妹头上砸了过去。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那块刚刚完工的织锦。聪明的西兰姑娘走了,但留下了许多美丽的织锦。土家族人为了纪念西兰姑娘,就把织锦叫做“西兰卡普”。还有人说,西兰姑娘变作了一只阳雀鸟,大家更是喜欢在西兰卡普上织阳雀花,阳雀花也成了西兰卡普的经典图案。
在里耶老街,很快就找到了西兰卡普专卖店。一进店门,就看见墙上挂的、架上搭的、柜上陈列的全是西兰卡普,真是色彩惊艳、琳琅满目,图案题材也是百花齐放、丰富多彩,结合老梁家“遇见西兰卡普”的房间名和传说故事可以看出,西兰卡普所采用的图案大都采自大自然中的花卉、植物、动物、吉祥物等。在这些图案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可要数阳雀花了。
阳雀鸟,又叫布谷鸟、杜鹃鸟。每年刚刚发春,天地上下,万物复苏,武陵山区的山山水水就已经睁开朦胧的睡眼,整个世界就好像刚脱下厚重的棉衣,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人们的步履轻快起来,手脚也灵活起来了。此间最忙乎的可能要数杜鹃鸟了。“快快播谷!快快播谷!”阳雀鸟一会儿斜飞着掠过田野,一会儿在山上树丫上引颈高唱,那声音高亢嘹亮,极具穿透力,穿过山谷,穿过田垅,直扑耳房。
阳雀鸟是报春使者。在农耕文明时代,武陵山区群山环绕,交通闭塞,与外面的世界沟通不易。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种环境之下,孕育出以“善良、实干、守信、重礼为精神内核,以吃得苦、霸得蛮、不信狠、不怕死为骠悍外形”的梅山文化。而作为梅山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的巫文化,又认为万物有灵,在神灵与人之间要架设对话通道,要么是巫师,要么是自然中的万物。阳雀鸟即是神灵的化身,是春天的信使,它以其身影和叫声告诫农人,春天已来,快快抢季节、做农事,过了这山,就没有那坳了,干农活是有季节性的,等不得,误不得。
“快快播谷”是四声阳雀鸟对土家人抓紧春耕的提醒与催促。还有一种三声阳雀鸟,因其叫声听起来好像是“李贵阳”而得名。关于“李贵阳”和三声阳雀鸟,怀化、龙山一带也流传着这么一个民间故事:
古时候,李老汉一家三口深居湘西大山里,妻子张氏,儿子李贵阳,才几岁模样。两口子特别疼爱儿子,是“含在嘴里怕吞了、捧在手里怕化了”的那种,平时里宰个鸡什么的,鸡大腿总是留给李贵阳,两口子只吃鸡杂和姜葱,日子过得自在、祥和、幸福。不料好景不长,李贵阳五岁那年,母亲张氏不幸患病亡故。为了照顾儿子,父亲强忍中年丧妻之痛,续弦娶了刘氏。不久,家中又添一丁,李贵阳有了一个叫李贵阴的共天隔地、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如同以前所有民间文学作品一样,后娘总是以恶劣的形象出现在人间,刘氏也不例外。自从有了这小弟弟之后,李贵阳受尽了后娘的虐待和打骂,不但吃不上从前爱吃的鸡腿,就连数九寒天还被逼着上山打柴。李老汉虽然心疼儿子,但又无可奈何,一再迁就。又过了一段时间,李老汉一病不起,就在他弥留之际,刘氏为了独吞家产留给自家儿子李贵阴,就使出一个毒招:她叫来李贵阳、李贵阴,分别给了他兄弟俩三升麦子到荒山上去种,谁种下的麦子先长出麦苗来就先回家,长不出麦苗就别回家。兄弟俩上了荒山,各自将三升麦子种了下去。不久,弟弟李贵阴种下去的麦子发了芽,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哥哥呢?同样的三升麦子,同样的种法,可是他左等右等、日里盼夜里盼,就是不见麦子发芽,又不敢回家。李贵阳想起从前的幸福日子,想起自己的亲爹亲娘,不由得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饿狼,李贵阳最后葬身狼腹。可是他到死也没有明白,原来他后娘给他的三升麦子是炒熟的,炒熟的麦子怎么可能会发芽长苗呢?兄弟毕竟是兄弟,回到家的李贵阴,对母亲的所作所为看不过去,便执意重新回到荒山野岭上寻找哥哥。“李贵阳!李贵阳!”弟弟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溪谷又越过一条溪谷,就是不见哥哥的踪迹。后来,李贵阴吐血而死,化作一只阳雀鸟,继续在山野中呼唤哥哥,寻找哥哥。“李贵阳!李贵阳!”阳雀鸟的叫声从这个山头传到那个山头,从这个山谷传到那个山谷。李贵阴变成了阳雀鸟——当然也有人说是当年的西兰姑娘死后变成了阳雀鸟。——也没毛病,阳雀鸟又叫杜鹃鸟,叫声如“李贵阳”的三声杜鹃鸟是李贵阴,叫声如“快快播谷”的四声杜鹃鸟是西兰姑娘。不管阳雀是谁变的,反正在后来,土家族的姑娘们最喜欢在西兰卡普上织阳雀花,一个善良的故事随着西兰卡普往四方、向后代就这么久远地流传开了。
阳雀鸟能成为西兰卡普的经典图案,一是因为它的外形漂亮、色彩斑斓。如四声杜鹃的头顶和后颈呈暗灰色,头的侧面呈浅灰,相比之下,它的眼线、颏、喉和上胸等色更浅;上体其余部分和两翅表面呈深褐色,尾、背同色,但近端处有一道宽黑斑;下体自下胸以后均白,杂以黑色横斑。二是因为有故事——虽然这故事是后来赋予的,但它总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价值观的传递。2007年6月8日,文化部主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题展览正在进行,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同志在观看了湘西土家织锦的织制演示之后,深有感触地说:“人之文明,无文象不生,无文脉不传”,“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几百年、几千年传下来的,为什么能传下来、千古不绝?就在于有灵魂,有精神!”
西兰卡普的图案从大自然的物象中抽象而来,不受具象束缚,真实,简洁,夸张,是对具象的色与形的高度概括,往往比自然界的具象更具有表现力和感染力。其色彩上或红、黄、绿交替,或红、黑交替,鲜明热烈的色彩愈发衬托出艺术形象的饱满;所有纹样均以水平线、垂直线和呈同一斜度的锦面斜线的三线构成;编织手法或通经通纬,或通经断纬,纬花织物,纬花成像。
所以,有人将西兰卡普的编织称为“格律点阵式纹样”。
这样一说,西兰卡普还真像一首古体格律诗,每一个经纬线的交集,如同每一个汉字带着各自的信息点阵,横向、纵向排列,从而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图像矩阵——不知道当今的LED等显像技术是不是在民族织锦中得到启示,也不知道矩阵显像是否已经反哺于织锦,让传统的手工织锦向工业化生产转型。如果是,那么我们的老祖宗发明的显像技术那是领先了当今科技多少个世纪?如果要讲民粹主义的话,华夏民族当要收取这些科技公司多少的专利费?如果仿效美国遏制中国崛起的低劣手段,我们当要采取何种反制措施才能对得起老祖宗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回头再看西兰卡普,如果它千篇一律的横平竖直、经纬分明,那将是非常呆板、毫无生气的。“文似看山不喜平”,格律诗总是通过平仄、用韵、对仗、递进、对比甚至还有拗救等手段以避免“平头”、“蜂腰”、“鹤膝”等毛病。西兰卡普是如何做到起承转合、让自己生动起来呢?通经断纬,通经挑纬,还有色彩的变化与堆栈!其实,西兰卡普更像是一阙词,它既有格律诗的韵律,还有长短句的交替带来节奏的变化,其叙事性、抒情性以及意象构造,既能让作者循规蹈矩,又能够自由驰骋、挥洒自如。
说到水平线、垂直线的交织,不得不说一个人。
那是一个午后。大海,阳光,沙滩。那个人坐在沙滩边,出神地看着海上泛起的粼粼波光。他发现,太阳照在每一个浪尖上,浪尖上放出的那束光芒,每束光竟然是一个完美的十字架。如果他的双眼是一个读图软件,我想此刻的他,正在将眼前的景色放大一倍,他惊奇的发现,海平面是无数条水平线构成一个面,天上的云朵,也有无数条长长短短的水平线,还有无数条高高低低的垂直线;他再将眼前的景色放大好几倍,他似乎看到了更多的水平线和垂直线;回头再用同样的方法放大岸边的房子,无一例外,都是水平线和垂直线加上不同的面组合而成。这个世界,究其实就是水平线和垂直线的集合体!他激动地站起来,奔回自己的画室。
画室里,他创作了那幅著名的油画——《构图》!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画框里,大大小小的长方形和正方形,再用红、黄、蓝三种颜色涂成不同的色块,图形错落有致,色彩搭配协调,一切的一切,看似简单却又变化无穷,看似随意安置,却又是精心安排。不久,他又创作了《红、黄、蓝构图》以及一系列格子画,同样还是水平线、垂直线、方块、三原色。即便是他的代表作、也是绝笔之作《胜利之舞》依然还是水平线、垂直线、方块、三原色,只是将正方形旋转了45°——读这样一幅油画名作,与其说是美术欣赏,不如说是聆听一首生命的赞歌,随着那色块强弱大小的变化,仿佛一段时而高昂、时而低吟的旋律,在琴瑟和鸣中展现一个井然有序的全新世界。
他,就是风格派、“新造型主义”荷兰画家皮特·蒙德里安,他所创作的一系列画作以及后来追随者的画作或者生活中的所见,人们说,这是蒙德里安格子图。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周礼·冬官考工记·总叙》里的这段话,用来赞美西兰卡普再恰当不过了。要是蒙德里安能看到西兰卡普的话(也许他已经看到才有“新造型主义”主张),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新的“主义”之主张,西兰卡普不但有水平线、垂直线和色块,还有斜线、挑花等纬线造像,应该比格子图灵动得多、生动得多,更富有变化。
“生活本质上是简单的,它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但它不能失去这种简单性。而那种复杂性需要被完善,简单是人类的完美境界。”蒙德里安如是说。
是的,世界原本就是简单的,简单到只有水平线、垂直线和色块。但这种简单是难以模仿或者做好的简单:平常之事,看似简单,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事物的表象,真的动手做起来却不容易;被看似简单蒙住了眼睛,心理上不重视,掉以轻心,大意失荆州,同样也做不好、模仿不了;将简单的事做到极致就是一种伟大,“Less is More!”少即是多,大道至简,越是简单,越是具有张力。达·芬奇画蛋是个例子,蒙德里安的格子画是个例子,西兰卡普也是个例子。
在里耶老街西兰卡普专卖店里,看上了一块茶桌巾,第一眼就看上的——买东西总相信这第一眼。虽说是茶桌巾,但要是搭放在家里书房那张古琴桌上应该是挺般配的。还了价,八五折,成了交。至今还记得老板娘一脸愁云:“这西兰卡普一天坐下来不动,织不了几厘米。咳——!不容易,没办法,疫情期间,有成交也算不错了。”那一刻,突然觉着自己成了俗人,对织工不恭,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不敬,对西兰卡普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