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书（组诗）

祭父书

——写给父亲

阳光照在西厢房

躺在炕上的父亲

没有起床。我有些纳闷

推开门，母亲在拾掇东西

我与往常一样大声叫醒父亲

吃饭的时间到了

一声，两声，没有回应

只是呼吸有些与往常不同

我在惊惶之余

拨通姐弟的电话

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

父亲的呼吸，终于停止

定格在公元2021年10月27日

阴历九月二十二

早晨7：55分

九十岁寿终正寝

父亲啊，父亲

我咋能接受，您猝然的离去

仅仅十天的减食

就能即刻放下您枯瘦的身段

虽说眼睛，耳朵都相继失宠

但您心知肚明

院子里的花开了几朵

蜜蜂飞来几只

田野的玉米熟了几成

孩子们来了几次

送回来多少喜好的食品

您用细弱的指头

算计的还是那么精准

这也许是您在当生产队长时

练就的看家本领

此刻，流泪有用吗

悲恸有用吗

懊悔有用吗

一个人的生命

一辈子只有一次

您受过的罪

从来不吱声

您吃过的苦

永远咽在自己的肚子里

一分钱当作一角钱的花

一顶帽子当作三年的去戴

一身衣服穿了又穿，补了又补

手上的厚茧，脱了一层又一层

父亲啊！您确实是持家的高手

记得在母亲住院期间

陪侍者没有床位

您在大冷冬天

睡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

每当外出开会回来

总会从温暖的衣襟内

取出香甜的饼子

递给我们姐弟的手掌心

当您几夜里陪伴母牛生产

小牛犊健壮的躯体

就会融化您红肿的双眸

您的德行，并不是随意修来的

如今，您躺在十月的阳光下

大自然在成熟之际

同时您也收获了您自己

在放下一切恩怨的时候

您用瘦弱的躯体

宽容了身边的一草一木

您虽说瘦小

但骨骼硬朗

在田间地头

我们永远不是您的对手

在时间的起跑线上

您的一举一动

一直是我们心中的典范

虽说家里清贫一些

但在您的教诲下

我们的光景过的很滋润

直到现在我还深深记得

青春期与您的一次顶撞

让我一直难以忘怀

父亲，不知可否得到您的原谅

立冬的节令已悄然来临

您品尝过果子的最后一缕香味

品尝过屋顶上袅袅炊烟

触摸过身边的每一件物品

被西去的仙鹤带走

父亲啊，父亲

这漫漫的九十载

您没有荣华

没有富贵

只有两儿两女

成了您一生中

拥有的最大红利

遭受过挫折

经历过成功

在自己短暂的生命旅程中

您就像村口的一棵棵大白杨

永远不变形，不走样

永远是我们心中

一颗闪烁的星辰

倒下的是您笔直的身躯

伫立的是您不休的魂魄

在前行的旅途上

您永远是一块丰碑

引领着我们

走向生命的彼岸

（2021.10.27）

入殓记

太阳已经落尽余晖

木匠师傅

擦拭过额头的汗珠

三尺红布挂在白棺木上

最亲近的人都在现场

父亲被轻轻抬起来

身体的温度在一一走低

面孔缺少了之前的红润

穿戴整齐

喜好的那顶帽子刚好适合

只是单薄的嘴唇

一直没有闭上

躺在棺木内

那么乖巧，像一个孩子模样

此刻，没有疼痛，没有吵闹

更没有往日的忙碌与牵挂

我一直惊诧

90年的光景

竟在倏然间消失

最终被四块木材装裹一生

（2021.10.28）

墓穴

这块风水地

是我们李家子孙

提前备好的

父亲在世前也来过

也很中意

这次最后也轮到了自己

父亲是他们弟兄五个

离世最迟的一个

高寿自然在情理之中

从离世到开通墓穴

立冬前的天气都很好

包括父亲本人没有遭受太多的罪过

钩机作业很快

墓穴完成约用4个小时时间

几只喜鹊在四周逗留

就像是父亲的魂魄提前检阅

属于自己的屋舍

金钱土

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祖宗的坟茔排列有序

一些草木还泛出绿色

似乎在迎接这位熟悉的新人

供品安防在墓穴处

三炷香点燃

磕过响头

父亲一定开始了另一边的生活

（2021.10.29）

白蜡烛

昼夜不停顿

两根蜡烛白白的

摆在灵桌上

它就像一个人的血脉

在缓缓流淌

这是父亲离世的第四天

加洗出的黑白相片

安放在棺椁的中央

老人的双目

细瞅着来来往往的人

眼角噙满泪水

他还想留住这个世界

所有的温暖冷峻

与他无关

就想把最后的风景

装在脑海

光焰在调动着

偏左一下偏右一下

好像在默默对话

最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

这难忘又难熬的一辈子

收紧这灯芯的温暖

收紧这释放的明亮

我多么相信

在通往天堂迢遥的路途上

父亲继续顶天立地

用坚硬的躯体把暴风雨阻挡

（2021.10.29）

邮寄信笺

叶片泛黄

一片又一片

轻盈落下

上面写满叮咛

写满无限的思念

我小心整理

把所有的故事情节

一一解剖

让躺在棺木内的父亲

慢慢接纳

所有的孝道

已经在十月最后的阳光里

戛然而止

我把积攒的55年光阴继续打包

双手奉送给阴阳之隔的老人

（2021.10.30）

送花

一朵，一朵

编制为一个花圈

红的，粉的，绿的

黄色的成为中心色

其中蕴藏了尘世间满满的能量

所有的情意

化作香色

铺满老人的四周

在通往另一边的路上永远不孤单

左手红色的开得正艳

插在您的胸前

那是一朵生产队里的光荣花

右手黄菊花那么灿然

那是我对您久远的思念

（2021.10.31）

棺椁

他把后世想的十分妥当

十年前就购置好木料

无论是质量

还是尺寸大小

都是量身定做

他曾经讲过

在最贫苦的日子里

没有低下倔强的头颅

在最欣慰的时辰

也没存有傲慢的心里

踏实做事

挚诚待人

这是做人的行为准则

老人走了

按照遗嘱

一切从简

一只棺椁容纳一生为妥

生于尘埃归于厚土已经足矣

（2021.11.1）

沟儿南

谁到了这个地方

谁都有一种新鲜感

譬如：土质，树木，沟壑

玉米，谷子，高粱

春播一粒黍

下滴一行汗

暮秋会得到丰硕之果

父亲在这片责任田里

跌打滚爬一辈子

里面脚印留下多少

他清楚。倾注多少心血

我们都看得见

他立下的汗马功劳

在中国的辞海里都可找得到

如今，父亲确实太累了

到了享福的时候

他顺应了土地的安排

躺在属于他的一只棺椁中

躺在沟儿南向阳的地方

他可以放心在那里精耕细作

他可以把沟儿南变为头等粮仓

（2021.11.1）

落叶

杏树、果树、枣树

这些树善解人意

叶片在一片一片的落下

贴在土地的胸脯上

一遍又一遍

说着心里话

我分明看见

有更多的哀愁，忧伤

有更多的难舍难分

有安抚，叮嘱

有生死之契约

就像大人安顿孩子

孩子嘱咐大人

我又能嘱咐父亲什么

如同这落叶

跟随父亲的脚步一一走远

我抓住最后的背影进行道别

（2021.11.2）

点穴术

这些先生翻阅无数资料

在《易经》中寻找秘笈

解读，对照，开动脑资源

把点穴的功底做到至极

我只能听从

在罗盘的指挥下

癸山丁

成为本墓地的最好选向

我相信，即将入土的魂魄

会得到很好的安慰

也相信其中水源丰沛

植被茂盛，子嗣如松树茁壮为栋梁

（2021.11.3）

胡子

这几天，我陷入悲恸之中

父亲的离世，作为长子

感触颇多。阴与阳

界限如此分明

就像秋天与寒冷的冬天

面对面，竟然无言以对

父亲常安顿我

人活的要精干一些

干事要干脆利落

为自己树立标杆

开始的唠叨

变成现在的警句

现在的胡子在疯长

我如何轻易兑现您的承诺

每次我拿起理发器

理去您的长发，白如雪的胡子

裸露出您红润的脸颊

我们彼此都微笑，开心

一根胡须，就是一种抹不掉的影像

我多么希望这珍贵的场景一一再现

您的倔强，坚韧

您的无私，无畏

就像这浓密的胡须

映衬出祖辈葱茏的品行

（2021.11.4）

别离

暮色四合

灯光迷离

吹奏唢呐的人

两腮饱满

忙碌的人们

一一焚烧纸币

那个趴在棺木上的女人

嗓音沙哑，她响掏出心窝子的话

传递给那个平安无事的老人

两根白蜡烛快要见底

它把最后的光亮

留在仅仅的一天

有多少高香

就有多少念想

泪滴滂沱

如何润湿那满身过的枯瘦

里面如柴的躯体

依然不悔改，作着最后的燃烧

（2021.11.4）

倘若

不就是草木枯死

不就是断了气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毕竟是第一个先走的亲人

这毕竟是O型血脉最近的渊源

这辈子，我永远是您不孝顺的儿子

这一生，负下的情债无法还完

倘若，有来生

我还做您的儿子

倘若，您不嫌弃

我依旧在您的血脉里畅游

（2021.11.4）

出殡

所有的孝子

披麻戴孝

夜半按照规矩移灵

白色的瓷碗

咔嚓斩碎

父亲的魂魄

安息，落入墓穴

鼓匠班子不停的使劲

给黑漆路上的父亲壮胆

大麻炮声响在天空中回旋

泪水能流完吗

悲痛能减少吗

招魂的幡子

一路上飘忽着

生怕瘸腿的父亲

遇到沟壑的拦截

生怕父亲转世得不到安宁

（2021.11.5）

照相

曾记得父亲八十多岁那年

我们在过年的时候

给父亲照相

老人推推搡搡

拒绝孩子们的好意

在众人的劝说下

勉强留下

属于自己的单人照

这次再给父亲照相的时候

老人与我们已经天各一方

我只能翻拍一张

颜色变成黑白色调

其实父亲就喜欢这种颜色

不妖艳，不炫耀

简简单单，本本分分

这如同他做人的原则

不要刻意留下面孔

只把故事装在心里就行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过程里

只要把行动淬炼为锋利的刀刃

（2021.11.6）

作答

最终放心身段

让尸骨入土

在光阴的磨砺下

化为一缕尘埃

成为一簇簇灰烬

让一棵草在春天

发出一丝鹅黄

化为一堆堆磷火

为人间献出点滴的光亮

成为叶片上一颗颗

滚动的露珠吧

让他滋养玉米高粱谷子

让他笨拙的意识释放无尽的辉光

（2021.11.7）

堆雪人

立冬的前一天

大雪下得没完没了

在前往父亲的墓地

白茫茫一片

雪地上只有野兔的踪迹

我们一行四人

蹒跚而行

深一脚浅一脚探路

探出一条驾驭两边的桥梁纽带

此时，父亲已经打开门扉

把供品摆弄妥当

把所有的纸钱焚烧

天地间沦为一色

此刻，滚圆的墓地就像一个雪人

慈祥地向我们打招呼

（2021.11.8）

预兆

夜无尽

风无眠

星辰下的父亲

在火炕上辗转反侧

不知有多大的劲气

在炕上整整旋转多半圈

下一个时辰

都在做相同一个动作

黎明时分

父亲躺在原地

出气均匀

面色如初

在吃早饭的时辰

我整整吆唤了三遍

没有吱声

没有睁眼

呼吸逐渐减少

嘴唇微露

双脚臃肿

父亲在安然中离开

（2021.11.9）

别过

叩拜炊烟

五谷杂粮就此谢过

这月光，星辰

这犬吠，鸡鸣

这花朵，茁壮的庄稼

这铁犁，牛鞭

一一别过

包括嬉笑，苦恼

高低，贵贱

别过身边的你我

别过苍天与厚土

（2021.11.10）

十月书

把硕果交给阳光

把幽思托付月亮

该与不该已成为流水

对与错让后人评说

您品尝过人间最后的烟火

您认领过亲人最后的温和

交出躯体交出灵魂

交出歇斯底里的爱恋情仇

（2021.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