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海,是个典型饕餮,集做和吃的大成。他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照他讲述,那边天空浅淡,像意简言赅的素描。垂挂在山腰的云,像团揉碎的纸。小巷是最多的,屈曲回环、错杂交汇,颇有星罗棋布的意味。巷子里的墙壁永远挂着水珠,屋顶上飘着烟火气和湿霉味,陈年的、久远的,像经了几十年发酵。
小时他湿着身背跑到巷子,有小孩打翻煤炉,被家长追撵,人群从弄口围过来,像看一场盛大的表演。
绕在巷子里,见到最多的,就是家家门前小灶上的陶罐,罐子里,不是浓汤就是清粥。
一来二去带着小海也跟着讲究起吃来,好事坏事,会亲探友都要吃一吃,而这吃,尤其看重一锅好汤,人多闹一闹,氛围就起来了,谈天说地,围炉而话,说说汤的成色,品评汤的味道,再大的事,也在闲聊中得到宣泄,随之淡然,再多酸楚,也随锅边热气化为无形了。
与小海相识,得益于他煲的粥。他特意从北方买了秋尾新收的黄小米,掺在大米里,清水一煮,香味儿扑鼻。每天早上,一碗清粥就成了我养胃的专属。偶尔小海会坐在店门口跟我显摆,“市场经济嘛,讲究出奇制胜,很多老顾客,都被这口黄米粥吊着。”
说起来,小海与他家属的相遇结婚,也算一桩从咀嚼美食到品味生活的逸闻。小海是个慢性子,遇见事就摆出幅好饭不怕晚的样子,反正他坚信,多大的事,等一等,喝杯茶、洗洗胃,什么都烟开云散了。内心深处,他觉得世事就跟吃饭一样,炊金馔玉的浓情厚味也好,粗茶淡饭的食之无味也罢,只要吃下去了,兴奋或糟心跟着就没。
小海的家属叫小姣,个子高挑,眉眼弯弯,集了川渝地区山水的灵秀。两人起初同在汽博中心上班,在小姣眼里,小海外观朴素、饮食清淡,崇简抑奢的程度令人发指,进而觉得他活得太细,有点斤斤计较的意味。
架不住身边人影响,小姣对小海的态度,从开始的含羞带露,变成了爱搭不理。追得烦了,小姣就找借口,性格不合啦、两地分割啦、没有固定住所啦,后来干脆懒得解释,闭门不见。
同事们闲得无聊,见小海老实得过分,开始挑逗怂恿他去追,一起躲在后边看笑话,时间一长,笑话看得腻了,小海却是竹竿子搭桥--杠上了。小海早早在宿舍楼梯间煲汤,烟熏火燎,把楼里的人呛醒了,美梦掐断了,骂了几次,没见效果。受害最严重的同事,转而另寻他途,帮着牵线,找漏给小海透底,偶尔他们还在小姣面前旁敲侧击,奉送几句美言。
得益于小海的坚持不懈,不乏小姣闺蜜的男友之类,在两人间奋力斡旋、尽力撮合。风向一转,小姣的态度就变了,喝汤、牵手、逛街,交集久了,发现双方其实都不错,两根平行线有了交接,恋爱结婚水到渠成。
结婚后生活开销跟着加码,小海也于琐碎日常,磨掉了本性,原本慢吞吞的性子,也学着产业品牌的创新升级,改造重塑成奔跑的“小马达”。
忧心于世事的变化无常,小海想到了自主创业。起早点、睡晚点,学别人游摊。刚开始游摊的同行们玩笑,说小海有大将之风,小海总是另有深意地一笑而过。再以后,小车被推进院子,方便早上煮粥。两口锅架着,一口是粥,一口是水,水开了,粥也熟了。小姣不上班,就帮忙盯着,她看粥,他看她,锅炉下火星四溅,小院里温柔满满。
生了儿子后,本着一切向儿子看齐的原则,小海打算再争口气,跟小姣商量,合计租个小门面,卖盅汤炒饭炒面,游摊项目就搁浅了。偶尔小海也感慨,觉得时间像是场台风,没来时,静得出奇,全没知觉,一来,横扫而过,岁月啊青春啊旧人啊,都被卷走了。有点像挂在檐角的腊肉或干鱼,一经时间的洗礼,风味就翻天覆地的变。
店铺支起来,店内的菜品也随了小海的性子,于食材味道上保留本色,这种素炒清蒸的方式,让小店于热辣火锅中突围,变成怡养胃气的美食。
小海在家的地位,便如他锅中的菜系,清淡本真,家里一应大小事,都是小姣拿决断,这方面,小海显得颇有魄力,财权嘛,交了就交了,两袖清风,就一身轻松。
年过五十,小海越发清闲,店里大小事务都交给儿子处理,自己于郊野购置个独院,变着花样做美食。因与我家相邻,小海时常邀我过去品鉴,可惜我并无美食家的味蕾,往往是杯酒下肚即开始狼吞虎咽,至于味道,大概都显现在吃喝时的脸上,说却是说不出来的。
某次小海煲了锅汤,见我从门前过,便拉着我进去。厨房燃气突突烧着,沿陶罐哧出火星。小海摩挲着松弛的肚腩主动交代,“猪肚鸡腩汤,鱼胶是外海赤嘴鱼鳔,猪肚鸡先炖一小时,下鱼胶煨,美容养颜,特别受女孩青睐。今天这汤,有点讨巧讨好的意思。”
小海满面红光,喜悦于眉眼中渗漏,渐在脸上蔓延,于嘴角处勾起道压不住的兴奋,一副好事临近的派头。还没待我发问,小海儿子便带着个女孩进门,我大概猜到是公公见儿媳,苦于找不到借口推脱,便也在餐桌一角寻了个位置。
这顿饭,既看汤的成色,也看人的性格。小海表现得相当大气,嘘寒问暖,于碎碎念中刨根问底,我跟小海儿子在一旁心照不宣的狼吞虎咽。我甚至有点期待意味,好比进了影院,龙标一现,猜吧,人物、剧情,逻辑关系,情感推理,一步步,循序渐进。
女孩临走,露个浅酒窝腼腆说,“叔叔,您的汤,比我妈煲的还有味。”这不光是夸赞,更多的是认同,显出对长辈的尊敬。小海送他们到巷尾说,“常来常来”。
俩孩子笑嘻嘻地消失在夜色中,小海说,“在我心里,女孩跟儿子已经登对,他们的事,自己家可以帮着分担了,而锅里的汤,总会给他们留一口的,好的浓的酽的,最能暖人心的。”
正是大暑的节气,白天空气里每颗分子好像被要晒爆了,晚上温度骤降,暑气酿出股草香,对面山尖的月光,盐粒似的洒在山脊上,像幅笔墨苍逸的画,在和风好月中,显出自然之道。小海院里的廊道上,淡青曙色从檐角飞入,映照一旁花台上的山石草木,零星飞虫混迹水潭、草地,渐渐合上夏夜的节拍。
小海背着手走进院子,沿墙根一拐,过了藤蔓缠绕的月洞门,就变成了一个点、一颗豆,这时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个节点都有了独特性,是对人生的框定,对自我的解析,或者衍生出对艺术的探索。
房檐下,悬挂的鱼和腊肉随风摇摆着,我想人间风味,大概就是苦乐酸甜,而人间故事,更像是经手烹饪的食物,毋须言语诡辩,经时间的小火慢煮,每一颗绽在舌尖上的分子,都是在品评新的路径、新的意义和新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