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谭华睿的头像

谭华睿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8/19
分享

逆水行舟

站在河汊边,瓦卓河像张弓。冬天里,芦苇枯黄,觅食野鸭追鱼虾,芦絮飘起,似飘向高空的雪花。

瓦卓河有两段,一段向东,一段朝西,河水在河汊交涌,奔向南。东面是石磨村,西面是霞谷村,朝北山丘有路,通往杨树镇。

秋季河瘦,河汊露出黄沙,野鸭聚集,两边村小孩会到芦苇荡找鸭蛋,野鸭蛋小,蛋黄却黄,常年捉飞禽的老朱说,蛋里藏着一条河的营养。

碗儿爹有乌篷船,从不下地,只在河里漂流。夏季涨水,从北到南,船里装着杨树镇的油膏、棉线、背绳和刀。船上桅杆挑着灯笼,两村人都知道,灯笼亮起,随时可招呼碗儿爹靠岸,买东买西。若灯笼不亮,喊破山,船也只顺水流。

船头鱼鹰,尖嘴脖长,猛子扎进水,长杆套起就有鱼,长的、扁的、宽的,鱼从来不卖村里人,除了吃,熬鱼油,是卖给杨树镇店家换油膏、棉线的本钱。

河瘦时,碗儿可以到河汊沙地玩。脚踩沙地,像踩着棉。蹲下来揉沙、堆型,像和面,碗儿最喜欢。有时撞见村里小孩,一起掏鸭蛋,碗儿走路外八字,小孩会笑,她也不理。

唯一的学校,在两村交界地,一块平坦山丘,一水茅草盖顶,秋季露浓,房顶结白霜。冬天飘雪,草房裹在雪里,像稻草垛。校边有颗老槐树,树杈上挂着钟,声传十里。

开学时,碗儿爹撑船过河,午间树杈上钟响,碗儿爹闭着眼,心里却睡不着。有时碗儿爹会喊,“碗儿,碗儿,不要弄鱼鹰,爹问你,要不要读书?”碗儿露虎牙,眼睛滴溜溜散光,身子随水波摇荡,阳光照在水面,粼粼泛光,碗儿盯着芦苇荡说,“熬鱼练鹰,书上学不到,娘说火炼辣子事磨人,丫头片子多做事,勤恳,才是穷门家风。”碗儿爹叹气,把船桨摇得山响,船头水波破碎,碗儿爹气婆姨伸腿登天,走得清白,没留半点汤水,倒是灵慧碗儿,铁烙了记得她话,愤愤说,“以前私塾,再穷孩子都要去,认字长学识,不要听你死老娘有盐没醋的闲言,爹一辈子水上营生,吃亏就在学问。你叔伯姨舅,一个个出杨树镇,靠一身胆识。”

碗儿眨巴眼,蹦跳赶鱼鹰下水,噗通溅水花到脸上,只觉好玩说,“曹校长跟我说,学校槐树开花,十里闻香,他问我十里有多远,我说东村到西村。校长笑着张手比划说,五千米,嗯,大概就是五千个碗儿那么长。”碗儿捂住嘴,不让笑出声,摸着蓬松头发的脑袋说,“嚇,平白多了量测工具,打那后我知道,杨树镇河边石狮子,纸扎店纸人,街角卖糖豆担子都有一米高。”

碗儿爹正待说话,忽闻岸边呼号,刚点上灯笼,碗儿爹撑船靠岸。西村关侯踩着踏板,踏上船头,眼睛盯着鱼鹰衔在船头木桶里的鲫鱼说,“碗儿爹,今天开市,置办了什么新鲜物,啊,对,你不下船,小碗,你家船有什么可以卖。”碗儿大不喜欢被称作小碗,心里骂“关侯关侯,皮包瘦猴。”嘴上不敢刚硬,气哼哼说,“杨树镇有的,我都有。”关侯哼呲哼呲左右打量,船是老样子,鱼腥味重,这上面买的东西,没十天半月,鱼腥味总散不去,若不是家里没豆油,他才不愿上船,况且,自己上船挑物,十多年规矩,从来未改。

关侯垫着脚尖,怕布鞋沾泥,在船舱中间隔断上拿起一瓶豆油,反复观摩说,“小碗,你都快八岁啦,还不下地读书,村里小孩你这样大,成群结队,一个人,不好玩。曹校长说,人多读书才有劲哩。”碗儿翻着白眼说,“去去去,拿你豆油回去煮饭,当心你婆姨来揪你耳朵。”关侯红着脸,似被碗儿说到痛处,狠狠说,“小屁孩,明天我赶鸭下河,吃光你的鱼。”

碗儿爹笑笑说,“别计较,小孩子怄气,伤身。听说学校要整修,曹校长到处筹款,杨树镇都传开了。”关侯来了兴致说,“可不是,茅草顶太不结实,汛期来时,房顶到处飞。学校在坡顶,水淹不到,就怕风,去年大风,盖子吹跑三个,课堂没法继续。”碗儿爹拍拍身边船板,屁股挪了挪,给关侯腾个位置说,“茅草轻,顶上压石头,重了怕砸人。有时过杨树镇,远远见瓦房,一层压一层,多大风也不怕。”

碗儿见关侯吹掉船板上灰尘,一屁股坐下。知道他又要长坐念经,气哼哼将脚边船锚踢进水里,抱着一只鱼鹰脑袋使劲摇。秋尾高空澄澈,云翳轻盈游动,一阵风来,芦絮漫天,坠入河面,成群野鸭上赶吃芦絮里藏着的种子。

关侯坐定,背塌着不敢靠船身,脏衣难洗,重要是怕婆姨骂,觉无趣只得捻着豆油来回晃说,“谁不想用瓦,村里就那么两户,花了不少人力。这边土不行,都是沙,烧不出,过百里,黄土,烧瓦、烧砖,房子搭起来,干净。杨树镇的瓦都是船捎回来,请外面匠人做,一天得好几块工钱。学校几百里出名寒酸,单独做可不行,一来运费贵,二来匠人不好找。”碗儿爹说,“几千户人集资,没集上?”关侯脚摩船板,蛇爬一样沙沙响说,“哪容易,两村是人多,读书人家可少,有的送到杨树镇,有的没娃娃,有娃的打破砂锅,也只能捐几块,够个把月开销,是牙缝里掏的。没娃的,捐一块算多,谁愿挨饿鼎力。我看曹校长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

碗儿爹沉思,船身晃一下,是碗儿在剁鱼头。碗儿爹摇头,心想办学头等事,两村该帮衬,莫说钱财,人力也该搭,就说,“办学是大事,村里匠人出过几个,麦子扬花时我送出去,请回来做,好过外人。”关侯最瞧不起匠人,出去受苦受难,回来抖风耍威,让白做,嚇,除非太阳不落山,月亮不起来。龇牙扎着裤腰说,“出去的人,精着哩,都在杨树镇置办地产,回来这里,白日里做梦都不行。要我说,出了村,多大心都变小人,没法,活计压的,人追的。”

关侯走后,碗儿爹无心撑船,碗儿捞起船锚,船只从流飘荡。起初晚间月白风清,半夜时,船舱外星光全无,飘来一团黑云,黑漆漆,片刻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碗儿睡在隔断船板上,碗儿爹扯过床单盖住脚,碗儿脸颊有个浅浅酒窝,睡觉看得出,朝她娘。船在河心停靠,怕雨大浪急,碗儿爹披上蓑衣,收起船锚,将船停靠岸边。正待进舱,朦胧瞧见远处一束微光,等了片刻,光线渐渐变密,碗儿爹知道是以前的马灯,风雨浇不灭。黑漆漆雨急路滑,岸边沙地多,虽有杂草撑着,毕竟没有大树,根脉抓不牢。碗儿爹掌上灯,用长杆挑着,盼给行人一点光亮。

约莫刻钟,杂草上铺满雨水。曹校长扯张胶纸盖住头,下身尽湿,急匆匆行过,碗儿爹见天雨似盆倒,砸脸上生疼,站雨地眼睁不开,这样行,跌倒入河,声息都无,忙喊,“曹校长,别跑啦,雨越下越大,进来躲躲,这种天,地滑生鬼,去年几个年轻人,就是这样被河水冲走的。”曹校长顿住,摸摸脸上雨水,眼镜花到着实看不清,摸着碗儿爹手里竹竿过来,在船头抖抖雨水才进舱。雨点敲打船舱,似滚豆稀里哗啦响。曹校长心里压着事,慌口慌心,寒雨一浇胸口发闷,一股酸水直冲咽峡,想呕呕不出。碗儿爹点燃火盆,碳火将校长裤腿烤得热气蒸腾,半天冻僵嘴唇才显红润,揩干净眼镜才说,“去学校盖胶纸,茅草顶,雨大漏水,一个人不行,起初铺了两张,想顾住教室,没成想一点风灌来,胶纸也掀走了。没法,只有把学生书用胶纸裹好,放在教室里高处。”

碗儿爹新做船杆,杨树镇扎纸店老板送的杨木,刚好乘手。闲着没事,正好用瓷片刮光上油,上油必要火烤,上了一遍,拿着头望到底,直。再上一层油,放到火边,碗儿爹知道校长筹钱,定吃了白眼,心里暗叹,一个外乡人,来村里做学,任劳怨却不受待见,心里肯定憋闷,开导婉转着说,“西村老张头建蘑菇厂,下本钱培育,今年出一批,托我送到杨树镇,上千元收入,压住镇头几家作坊。老张头说刨出成本人工,净挣着几百。”曹校长压不住心底火气,嘴唇抖着推眼镜说,“早个星期去他家,小米粥就萝卜头,直说兜里干瘪。半袋白面送我至门前,打发往东村去啦。”碗儿爹竖起船杆,齐足站定,手作拈花,念道:“九天玄黄听吾令,四方神伺卫道,避兵贼盗不得起,虎狼不侵行,八方天神明吾意,风驰电掣供吾驱,急急如律令。”左脚跺三遍,咒毕,自舱顶取一红绸,系在船杆中央说,“老张头儿子大了,又没结婚,做惯了能省则省,见你去,摆出穷样,怕腰包出血。依我看,筹钱这事,得慢慢来,瞅准时机,摸着根底下问,个个都要脸皮,不肯不出。”

曹校长翻卷烤干裤腿,搓搓上面的泥说,“老师们都放出去,嚼头早交公家,为早一日新建学校。亲戚们见着老师像见鬼,远远避了。谁不知村里有几户,明面都有手脚,只是乡里乡亲,不好撕开面皮,去一次手上没把柄,不给不能强要,只好闷闷回来。”碗儿爹瞧见曹校长脚上鞋破了大洞,心里犯疑,想着堂堂校长,竟被逼这样穷酸,从货柜底层拿出一双新布鞋,递到校长怀里说,“你试试这双鞋,碗儿娘做的,一直没穿。你晓得我那口子,家里矛盾,至死不回,灯枯送医院,半途爬起来回船上,打死不愿治,活活怄死船上,人不坏,就是脑袋不转。至此我便不愿下船,总觉跟村里人生疏,你不一样,做的善事,村里人认为你讨要,明白事理的,总会想通,讨要来的,不是那几块几毛,是孩子的未来,天爷看着的。”

曹校长发了许多感慨。雨落了半夜,天光微明,雨也渐小。校长夫人同儿子,戴着蓑衣斗笠,沿河岸好找,至篷船近处,曹校长才听到呼喊声音,应答出舱,碗儿也醒了,站在船头,睡醒惺忪看见两个人影朝船边走来。校长夫人老家在西川,远道嫁过来,原以为跟了公家干部,能享福,谁知曹校长一来二去折腾,上面不待见,下面也不喜欢。大雨出门,一夜未归,想着年前汛期掉进河里淹死的年轻人,点一盏灯,灯芯如豆,微微发颤似心里阵阵发慌,照看一夜燃过青烟,未敢入眠。天未全亮,雨小了就把儿子轰起来找人。

见校长相安无事,夫人勉强挤着笑颜说,“骨子里埋了书本,死也要到学校,沿岸过来,沙地冲塌几处,秸秆都在河里飘着呐。”曹校长知道夫人担心,又不好直说,怕她掉滚烫热泪。见儿子一脸雨水,心头泛酸,拿了自己的物事便准备同家人离开,被碗儿爹拉住,往衣服兜子里塞了块红绸,只觉有点硬。碗儿在一旁打呵欠,娇声气问曹校长儿子,“喂,曹小骄,衣服穿反啦,早上起床不照镜子,羞死人。”曹小骄忽地面红至脖颈,一个闪身,站在母亲身后,又露头打量碗儿,许是怕曹校长说他,懒得跟碗儿争辩。

碗儿记得那红绸,包着船上所有家当。曹校长走后,碗儿忍不住问,“爹呀,你把钱都给了校长,我们靠啥置货哩。”碗儿爹起锚,新船杆点河岸,小船如箭,射向河心。河汊经一夜雨,被淹没大半,碗儿爹在船尾摇桨说,“碗儿啊,你还小,等你长大,有些事,咬碎牙也要做。”碗儿甩着脑袋舀船头积水,任由小雨点拍在脸上,笑得像铃铛说,“咬碎牙得多痛,爹骗人。”碗儿爹哈哈笑着,用新船杆赶鱼鹰下水,雨天鱼群上浮,收获更丰。

下午,曹校长在河岸捆芦苇,用来挡冲破的缺口,关侯用䦆头挖沙子填补,水流太大,收效甚差。忙活半天,两人蹲在缺口两端叹气,关侯摸口袋旱烟,雨水打湿火柴点不着,啐了一口痰骂天气说,“该死鬼天气,雨水一来,地里刚烧灰肥冲走大半,明年要减产。这日子,不知怎么才到头。”校长脚边泥沙滑落一些,掉进水里,一下不见,挪了挪脚望着不见停雨征兆的灰朦远处说,“是哩,乡里说迟早修路筑坝,总不见动作。”关侯蹲麻脚杆,站起来说,“嚇,消息是传,不动有什么用。”说着使劲蹬足,跨过缺口,贴近校长身边说,“前几日我见你去老张头家,准是吃了闭门羹。”见校长不答,关侯眼珠子转着,左右望望低声说,“你听我的,倒有个主意,老张头吝啬惯了,但对镇上却不敢怠慢,从开厂,他儿子东奔西走,不知使了多少暗钱,要不然镇上作坊,几十年经营,怎压不过他。两村皆知,若我扯谎,叫阎王收了魂去。你是知识分子,多半没收到风声。”

曹校长刚正,但书里不法不正人多,耍骄横欺百姓,弄权柄压黎民,到头东窗事发,铡刀砍两半,死也落不下全尸,想到此忙说,“这话可别乱传,出去了害人命的。”关侯咧着嘴,雨水顺着他龅牙流进嘴里,有点咸,他砸吧砸吧说,“许他做就许我们说,村里出了大户,村长定是要树他好,但他自己寐着心,良心定不安妥。晚上吓他一吓,抽点水来,给孩子们买瓦,算帮他积点阴德。”曹校长后退一步,衣衫碰着苇叶,雨水顺苇杆掉地摔几瓣,退无可退,曹校长站定说,“年岁大了,经不起吓,再说,要筹钱也不能用蛮法子,心甘情愿才算好。”校长不开通,关侯有些急,抓着耳腮说,“都到节骨眼了,你看这天,有半点停雨的意思?现在秋尾,学校房子坏掉,半年不得入学。照我的法子,保准进大项,莫说房子,食堂、厕所一并给学校建了。”校长心里百万个不情愿,但眼瞅着秋雨连绵,不觉有些动心。

晚间,两人在两村交界碰头,怕人瞧见,沿着西村连片玉米地走,因为下雨,秸秆没来得及烧。关侯穿着长衫,雨打湿,瘦弱身躯,脊背上能看见突出骨节。

老张头家在西村尾,关侯、校长绕个大圈才在他家屋后停下。所幸他家没狗,曹校长隐在路口杂树丛把风。关侯蹑手脚到窗下,用白面抹脸,头顶高帽,含猪舌在嘴里,指甲盖裹竹片,正准备挠玻璃,天上串着闪电。关侯心想,“收拾坏人,果然天助。”

老张头见窗响,起初一下一下,跟着紧密,边起身边喊,“哪家野猫子,半夜刮窗户,不得好死。”老太婆在一旁催促,“快去撵开,听着渗人。”一阵响动后,吱呀呀打开门,恰巧风灌进来,吹灭油灯,闪电又至,老张头见眼前花脸阎王一个,咯噔一下差点晕厥,扶住门板哭喊,“妈呀呀,哪里来的阎王太官。”又见闪电划过,老张头这下看了真周,分明是无常鬼,定定神跪下,哭喊道:“老爷怎地来我家,许是阳寿到了,我便跟着你走,别害了我家人口牲畜,我得跟老婆子说一声。”屋里老太婆开始骂说,“死老头,半百人,没个定力,几道闪电,吓得哭尿,像什么话。”关侯知道老太婆凶悍,出将来,时间一久,自己定要吃亏。往前虎扑,嘴里猪舌差点掉地,老张头忙往后缩,转眼不敢看。关侯趁虚隐在一旁的柴禾堆里。

老太婆见老张头瘫在地上,嘴里骂咧咧扶起来说,“什么由头,就吓得你这样。”老张头抖着手,眼泪止不住,颤巍巍说,“无常老爷来纳命,定是张乾在外面做那些好事,折了我阳寿啦。”老太婆肚知心明儿子行踪,心怯怯见老张头浑话,想着弄醒他,两人好拿主意,强定神提手扇了两个嘴巴说,“哪来的鬼,你心里装着鬼哩。”老张头脸上吃痛,定了神,重新掌灯,果见门外无一物,心里犯嘀咕,嘟囔着说,“明明看见,忽地不见,不是鬼才怪。”老太婆虎着脸说,“嚇,年纪大脑袋发昏,张乾说你有病,真该抓几副药治治。”

柴禾堆关侯衣襟湿透,躲在里面不敢发声,见点着灯火,心想着今晚怕要走空,哪知老张头拿火盆,在门口点黄纸,老太婆嘴硬,心里终是惧怕,两人跪拜,来一阵怪风,将燃起黄纸卷起,打着旋,雷电交加,看着渗人。关侯见机,忙扯了猪舌,摩挲柴禾发出沙沙声响,学戏腔阴阳怪气说,“呔那张头,我无常爷奉阎王旨意,特来拿你归案。你生性淳朴,却育不孝子,盘剥百姓,压榨劳工,尔知其罪,不加拦阻,与其共罪,大老爷命我今日锁你魂魄,下油锅入地狱,受雷刑,翻出一生龌龊,抽筋挖骨投作烂鱼臭虾,哇呀呀。”

老太婆闻听声响,登时翻着白眼,就要倒地,老张头扶住,慌乱掐人中,却抓破脸皮。老太婆醒转,惊吓后肝胆欲裂,无有心思考究对错,砰砰磕着响头,泪水涟涟,乞求回缓说,“老爷饶命,我定将事情原委呈报乡里,老爷禀察秋毫,我们是分派做事,没想着克扣血汗,饶命啊饶命。”

关侯有些发冻,心想着,年纪大,本不该给我磕头,谁叫你做亏心事,我这是为你积德。雷电止住,风雨大作,关侯借风势发声说,“大老爷达天听,说你们知道悔改,也罢,饶你些阳寿,但得出点礼数,拿两百块到屋后大石下压着,祭山神。”两人频频点头遵照,回身去屋里翻箱,挑着马灯往屋后去。

关侯趁机脱身,衣服挂了口子,半天找不见,怕回来发现,急匆匆跑进杂树丛,轻轻抖脚,有些得意说,“你看,这不就成了。”校长看见全过程,几番想去阻拦,又怕老太婆戳穿真相,将关侯扭送公安局,想着这钱着实不能要,又想到学校的事,愁绪袭上心头沉脸说,“那么大年纪,折腾病了,你怎过得去。”关侯摇头,正自顾得意说,“放心,身体板扎,两村出名的武力,吓不到。况且我在柴禾堆里撕了衣衫,发现了就心舒,不会落病。”

老张头两人回来,掩了房门。雨点嘁嘁嘈嘈急落。两人来到屋后大石,关侯拿了钱,顺着原路返回。到交界,关侯要将钱递给校长,一路校长思想着,这事缺德,怎么自己受过教育,关侯不知轻重,自己该一早阻拦,如今犯下事,要是败露,毁了一生清誉,祸及家人,百口难辩,一时人蔫得霜杀,走路也没劲。正悔不该被关侯鼓动,见他递过钱包,连忙回拒说,“关侯啊,拿着我实在不心安,我看你要瞅着机会,还是把钱还去,毕竟不是正经来路。”关侯被说得一怔,半天缓劲,校长已冒大雨走了老远。东方欲晓,黑云不散,沉沉压着远方山头。

雨急风狂,小船就要靠岸,船周要插上竹竿或木棒,以免被掀翻。碗儿坐在船舱,头埋在双掌,嘴里哼哼着调调,秋汛时节,天气冷,碗儿爹点燃碳火,灯光下,可见冷热气在船舱口交流。火盆上烤江鱼,整根刺,入口香甜鲜,碗儿喜欢。碗儿爹下巴胡须冒出很多,有的白、有的黑,碗儿知道是替校长愁的。鱼鹰在大雨天不敢下水,几只挤在船舱口,头插进翅膀,一脚独立。碗儿爹望着昏昏蒙蒙天色,担忧说,“再下几日,野鸭都要被卷到老河口啦。”碗儿没那些忧心,盯着闪闪火光,想着鱼将熟,这寒冷天气下肚暖胃,舔了舔口水说,“到不了河口啦,东村小朱说,今年老朱发狠,定要在河汊设陷阱,不让野鸭进河口,肥了外人。小朱还说,他阿爹说了,抓到野鸭,去镇上,支起炉灶,卖烤鸭,份子钱给校长,盖大屋,盖小屋,盖住风雨不进屋。”碗儿爹唤碗儿过来,取下扎羊角皮筋,心头像压住什么颇重东西,又不能跟碗儿说,吹灭灯说,“拦不住,野鸭习性,逼急会飞,秋天还好,养膘体重,可蛮劲也大着哩,一只两只没事,多了网破。老朱是吃了五谷想六味,遇见我得说,免伤了人财。睡觉。”

连着下五天雨,中间间歇,仍是小雨滴答,河水漫过低洼,河岸野草被水卷,叶片全朝南,似水一样要往南奔。船舷碰着河岸小路,碗儿不用木板就可上岸。一条道冲成几段,两村孩子不能入学堂,在缺口堵鱼,碗儿时常见。不愿跟他们玩,就在路上编草环。每年这时,船被定住,不下河,像个家,地上玩到天黑,身湿透碗儿爹也不唤。

这天碗儿过交界,手提草环蹦跳。东村打麦场麦秸堆走出狗蛋,癞头花脸,张牙舞爪吓路人。碗儿后退,脚绊枯草往后跌,还好敏捷,手撑着地,顺势抓泥,摔在狗蛋脸上骂,“瞎眼鬼,心里没道数,吓着我还好,吓住老人,你奶奶吊你上房梁。”狗蛋人小个矮,天生智力残缺,最怕奶奶吊,脸上吃痛,又怕告,猫腰抢碗儿草环,流着口涎嘻嘻笑着跑,心想着碗儿追,不去家里告状。

那晚关侯回家,被婆娘骂个狗血淋头,家里盆碗被摔粉碎,说关侯没德行,穷家深坑,也不应做害天理的事。关侯气哄哄,觉得自己是做善事,却落个罪名,争辩时言语不当,激得婆娘气回娘家,正犯愁立功赎罪。

趁小雨出门,甩手闲逛,经村口时,狗蛋跑来撞个满怀。一身才换衣衫,糊上一片稀泥。关侯愁没人洗,揪住狗蛋耳朵问,“你这促狭,慌慌张张,整日在锯齿丘坡上来回奔走,也不见累,奶奶喂你茶饭,光长个头,不长脑袋,八九岁,刨地都不会。晒麦子下尿,垒墙你去刨根基,真真你爹娘是给你气死。”扬手欲打,但见狗蛋瘦得皮包骨,眼睛混浊无光,心想逞了口舌,不必跟他置气,也是可怜,灰塌塌放下手问,“见了什么物事跑得慌张?”本就怕关侯,干瘦干瘦,巴掌拍在脸上,铁棍样疼,狗蛋搓着耳朵,含糊不清地说,“小,小,小......碗,碗......”关侯立意撒气,哼哼说,“什么大碗,小碗。”正待继续发问,老朱小朱抬着网兜往这边来,远远见老朱头顶毡帽,关侯把狗蛋塞到身后,想着平日老朱独行,不似村里人,下蛮力挣钱,今天带着小朱,定有大动作,正好也无事,远远招呼问,“喂老朱,下雨天,飞禽归高树,你拿网兜,是要干甚。”

小朱年纪小,没力气,跟在老朱身后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滑倒,借着网兜杆子,才没扑下去。关侯爱玩笑,整日里捉小孩玩逗哭啼,自己也上当几次,今日跟着阿爹大动作,正好证了男子气概,免受揪耳摸头的苦,小朱想着,急促声音说,“早上阿爹设了香案,念咒语,说今天是赶河口的好日子。前几日在杨树镇买烂肠肚,放网兜诱野鸭。”关侯脑筋转飞快,手比着胸口说,“河水漫起来,沙地没了,勉强站进去,淹过我脖子,小朱腿脚细,抓不住泥,老朱你敢放他下水?当心水鬼抓小孩。”小朱走近,撅着嘴,一脸不服气说,“猴子叔说瞎话,阿爹说了,世上没鬼,鬼住在人心里呐。”关侯赏给小朱光头个板栗,打哈哈说,“老朱还是我来帮你,孩子小,都是力气活,不留神进水,河水急,救也不及。”老朱担网兜,手臂发麻,松手甩了甩,脸上坑洼斑点淌着雨水,鼻毛尖露在鼻外,瓮声瓮气说,“给你关叔。”

雨点小小,碗儿心情很好,回到船边,正见关侯和老朱在拉网。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他们互相喊着话,隔老远,被湮没在淅沥雨声和滚滚河水奔涌声中。小朱和狗蛋在岸边玩碗儿的草环。快近中午,碗儿准备上船吃饭。忽听一声水响,小朱在岸边哭喊,“狗蛋掉水里啦,狗蛋掉水里啦。”边喊边跑,边哭边摇手。接着又是一声水响,碗儿见关侯在半空划个弧线,纵身越入河中,奋力上游,要拦截裹卷而下的狗蛋。起初碗儿看见狗蛋脑袋在水中沉浮,接着便没了踪影,碗儿拉起船锚喊,“爹,爹,快救人。”

碗儿爹听见叫喊,将木棒起开,小船得势,像漂萍,被滚滚波涛冲卷向下。好在碗儿爹和碗儿都是老手,一个摇桨,一个把舵,顺水势下了八九丈,老朱趴在河西岸上看,用手指挥,“左边一丈余,右边三丈余。”船身在涛涛河水中摇晃,几次差点翻转,好在碗儿爹有逐波踏浪的定力,几分钟摇船至河汊,靠着网兜和船锚,才没被掀翻。

所幸网兜已经拉好,关侯举着狗蛋,抓着网兜,头没在水里,周围水拍船板,啪啪乱响,不见关侯半点声响。小朱跑回东村喊叫,东村人来大半,丢绳的丢绳,摔竹棒的摔竹棒,七手八脚把人捞上船,用长绳出齐力,把船拉靠岸。魁梧石勇倒提狗蛋,抖了几抖,狗蛋吐出一滩污秽,悠悠醒来,人缝中找到奶奶,搂着哇哇哭。

关侯呛水严重,眼珠泛白,嘴唇鼓胀。有人压他肚子,喷出几口水,仍没意识,胆小女人开始哭啼,老朱伸手在关侯嘴里,掏出一把泥,抽小刀划开气管,芦苇梗插上,管子便呼哧呼哧响动。老朱雷声震喝,“还有救,来几个壮汉,一直压他肚子,坐船不行,水流大。用架子担,担去医院,要快。腿脚麻利的去西川村报信。”

当晚,风雨骤停,久不见月光,阴云一散,银光倾泻,关侯婆娘整日守在医院,千声万声为丈夫祷告。村长、乡长、镇长挨个来看,他救人事迹传遍杨树镇。

老朱野鸭收获,卖钱除了关侯医院开销,剩钱都给校长。关侯出院,老朱在医院门口久等,心里盘算,关侯瘦小,心却正,那时换作自己,怕也不敢下水,以前见捞上河尸体,身胀如球,脸面也分不清,看着怕,关侯想也不想下水,是真汉子,出来定要交这朋友。关侯出来时,老朱迎上去,扶扶毡帽说,“校长接钱,满眼是泪,自他来村,我没见过他哭。为学校,愁得头花白,他说学校起好,定要报乡里,让我做门卫,你要管食堂。”关侯喉管贴纱布,说话呼哧呼哧响,“嚇,我可不会做饭,让我婆姨去,刨地才是我本分。”说着,在裤袋里掏出个胶纸包,递给婆娘说,“这两百块,老朱哥卖鸭,攒我的营养费,现在我好了,拿去给校长,买木头瓦片,是我们家心意。”关侯婆娘犹豫看一眼老朱,见老朱点头,放心收下。阳光点点,照满院门前台阶,老朱和关侯相视而笑。

杨树镇挂红绸,碗儿见了,石狮子后朱门里,镇长、乡长、校长站一排,剪刀铰红绸,一旁点燃鞭炮,声响惊动河边雀鸟,扑棱棱飞上天。校长头顶两棵树拉着一块横幅,红底白字,碗儿不识,碗儿爹舒口气,虚着眼说,“学校要开始修啦。”

五月涨水,碗儿家篷船去顶,两边加了两排竹筏,碗儿不能在船上玩,下地住进校长家。碗儿爹胳膊被晒黑,像铁棒。两三个月,从北到南,小船装满砂石砖瓦,太阳暖洋洋照,雨水淅沥沥打,没停歇。两边岸上,碗花菜枯了,油菜花又开,碗儿爹累,却高兴。撑船到河汊,逆水向上,要进靠交界河湾,两村人用绳拽,竹筏刮着两岸沙,噼啪响。

校长有时在河湾架铁锅,炖大鹅,炖糖水,给帮忙村里人吃喝。老张头主动送来物资,最多是蘑菇,碰巧也给学校出力,搬砖挑沙,鲜亮衣服全是泥。关侯声音大变,仍爱玩笑,遇见老张头,勾肩搭背问,“咦,老张,听说你家遭鬼哩,奈何桥走着可平坦哩。”老张头面红,看在关侯救人的份,没有置气,推开关侯说,“死猴子,一边去,那是好人给我点灯,让我见菩萨身上灵光,你懂个甚。”关侯不依不挠,嘿嘿笑,“既是人为,你就没想着报警,抓个现形我们瞧,也出出气。”那次后,老张头家里不敢奢侈招摇,一贯粗茶淡饭,待帮工却好出奇,人人愿意做,蘑菇厂越开越大,除了运转少积,余钱作善事,铺路筑坝,赢下两村口碑,村长谋划,一定邀他坐席。事情过久,老张头慢慢淡忘,也不想追究,趔趔横过来,站在关侯身前说,“那要是个能行角色,何必耍蒙,到我家门户做鬼,想必是有难处,得饶人且饶人,老辈话,记在心里呐。”关侯被说中软肋,直吐舌头,自此不敢再跟老张头打趣。

碗儿在校长家,倒像主人,曹小骄见着,总灰溜溜,像跟班。偶尔争辩口角,碗儿装受屈,曹小骄只能红着脸面道歉。校长夫人见他俩贴近,像姐弟,多余心性也从心头退却。过一段时间,碗儿觉得家比船好,地方大,到处走,东村到西村,呼喝一声,一群伙伴跟随,上山见万道霞光,下山见满村灯火,自己就是孩子王。

两村架起电线,电桩插在田间地头,一排排,老朱说电是火烧出来风吹出来的。村长陪同乡长视察,乡长站在两村交界说,“过河要架桥,骑马要修路,这个地方沙地多,又靠水,种水萝卜,运出去就卖钱,茅草房换砖瓦房,种上些大树,山丘、地边、谷地,挡风沙还治水。”村长畅想乡长描绘蓝图,远眺沙尘漫漫的山丘,心里美滋滋。

九月,学校成型,旁边小屋是食堂和厕所,还在建造中。为了不耽误学习,校长坚持让学生上课,小屋只在放学后动工。碗儿是第一批进新校的学生。碗儿爹捐了家当,靠运输挣学费,还买了砖瓦沙石,垒在破旧老屋边,准备学校建好动工。碗儿上课,随老师习字认书,几个月下来,果然能看懂很多字。一次上课,槐树开花,一阵风吹来,浸润花香,下课后,碗儿纠集同学爬树采花。碗儿轻快,爬上最高树杈,摘了两爪放在嘴边,真香。

阳光透过密麻树叶,斑驳照在碗儿脸上,远处山色,今年有些绿色新意。视线扫过河口,再过河汊,她看见阿爹弃了船杆,赤身裸脖,拉着一根粗大纤绳,拉着船和竹筏,匍匐向上行。碗儿见着阿爹精壮背夹结了疮痂老茧泛白,泪流满面,视线中好似有点点金光,她站起身,扒着树干,视野果然更好,手掌弯曲放嘴边高喊,“阿爹,加油,阿爹,加油......”下面同学见到,齐声呼喊碗儿教的船号,“一河水呀,向南流呀,抓船杆呀,不松手,嘿呀,风雨飘呀嘛,不回头,嘿呀,心里苦呀,肚里咽呀,嘿呀,男儿泪,夜里流呀,嘿呀,顶风沙呀,过楼头呀,嘿呀,大丈夫呀,逆水走呀,嘿呀......”

校长站在教室门前,孩子们迎着阳光,像一幅画。今年风沙很小,他依旧婆娑泪眼......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