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突发脑梗,73岁的年龄,这已是第三次。
老头被长孙俊杰送进了急救室。出来后,老头迟迟不醒,只见他嘴角抽搐,脸色发黑,头部偏移,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都得听我的”的豪横劲儿。
显然,老头的病情不可与前两次同日而语,医生也提醒老大老二,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老头可能醒不来了。
一天,两天,三天……老二和侄子小柯轮流守着。期间,老头的弟兄、子女、孙子、外孙逐一到场,带着提前预演好的悲痛情绪,像是来作最后的告别。老二看着他的几个叔父,又看看床上躺着的行将就木的老父亲,不禁躲在阳台下,蜷着身子,失声痛哭起来。
老大借口生意忙,没来,让小儿子小柯代替。老大多次打电话才说服老二,给老头砌好了墓。老头的闺女彩丽,也是百忙之中来看了一眼,坐都没坐,就匆匆离开。
第四天凌晨,一阵轻微的颤动将老二扰醒。老头咳嗽了!他醒了!
老二激动地语无伦次,满脑搜寻着安慰老头的词儿,却只喊了句:“爹!”
老头怎能看不出老二的心思,况且,他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意识早就清醒。老头的胳膊早已被压麻,可他仍纹丝不动,只是对着天花板发愣。
“二孩,我光觉得头有点不得劲儿。”老头说。
医生说;“大爷,你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接下来只要配合我们的治疗,相信很快就能康复的!”
老二听医生说,老头的吞咽神经还仍被梗塞,也就是说,他不能吃饭,得插胃管。
老头躺了好几天,想见见太阳。医生说,外边天凉,不宜活动,老头答应着。白天小柯照顾老头,等到晚上老二下了班,就来替换。
胃管插在鼻子里,喉咙卡着痰,嗝气不断上涌。老头觉得难受,叫老二倒水。
老二明知老头咽不下东西,却还是倒了水。
“我让你咽你再咽,”老二持勺的手微微倾斜,“好,慢慢往下咽,一点一点的……试试能咽下去吗?”
老二和小柯注视着老头,仿佛奇迹马上就要发生。老头也聚精会神地试图咽下那一丁点白水,可不一会儿就又翻涌上来了。
“哎,真熬煎人!”老头面露愁容。
老头问老二:“小语什么时候放假?放假了你叫他上我这儿来。”
老二说:“还得两天,他快高考了,时间紧。”
老头像个说错话的孩子:“那别跟他说了。”
小语得到消息的时候,老头已经住院十多天了。看见昔日里不识闲的忙人这样,小语心里一阵隐痛。插着胃管的老头不停打嗝,鲜有言语。离奇的是,老头只在夜里打嗝。五秒一小嗝,二十秒一大嗝……好几天夜里,老二只能跟老头干瞪眼。
“吐!”小柯给老头接痰,见老头酝酿不止,咋呼道,“快吐也!”
老头猛咳一声,一口黄痰吐在纸上,却狠狠地瞪了小柯一眼。
小柯把垃圾丢了,自然地对小语说:“咱老爷还有支气管炎,吸烟落的毛病。”
年初的时候,小柯把老头得罪了,老头仍耿耿于怀。
老头守着小语一个人说:“你大爷一天没来陪护过。”
小语说:“别管谁来,你安心养病就是,别想弄多!”
老头小声嘀咕道:“早治好,省两个钱。”
小语突然觉得,老头对俩孙子截然不同的态度,与他们各自的父亲有关。
应了老头的要求,小语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小语探出头去,看见天是灰的,地是湿的。远处救护车那“呜哇呜哇”的警铃声飘进了病房中。
几天后,老头病情稳定,转移到康复中心锻炼吞咽活动。新病房宽敞了很多,阳光也能直射进来。只是由于老头打嗝的缘故,只有他一人住。
一次,能陪护的所有人都实在抽不开身,小柯心疼头发渐白、日渐消瘦的二叔,便给姑姑彩丽打了电话。
彩丽直接在电话里表了态:“我得挣钱,少干一天,就少挣好几百块钱。”
老大听说彩丽的表态,讥讽道:“你一天能挣几百块钱?这样吧,你来陪护一天老头,我给你开一天工资!”
彩丽向老大争辩:“你去陪护了吗?凭什么说我?你有本事你去陪护,反正我不去!”
彩丽一听说小柯一直代老大陪护,霎时哑口无言。那天,是老头的外孙来的。
24个小时后,小语妈来接替。外孙一见到妗子,就开口抱怨:“老头夜里把管子给拔了,把我给吓得……以后我可不来了,出了事我可担不起……”
言罢,表哥畏畏缩缩的离开了,言行里透露着忘恩负义后的尴尬。小语妈没说什么,给老头平整了胃管。
老头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说:“都不易!要是忙的话,就不要来陪护……”
小语妈一阵心酸,含泪微笑道:“得闲!”
彩丽在老大、老二、小柯接二连三的电话要求之下,终于来看老头了。那天是小语妈和小柯在场。闺女来看老爹,要问带了些什么礼品,一腔怨气。
“姑,你不是不来吗?”小柯问。
“我是不想来的,你爹你叔一劲的打电话,我能不来嘛!生怕老头死我赶不上咋地?”彩丽两只胳膊交叉,显得十分豪横。
“那俺爹俺叔不打电话,你就不该来吗?”小柯反问。
“那我凭什么来?!”彩丽猛地一挥手,把老头吓得一扑棱,“老头的钱跟房子哪一样到我手来了?哦,现在老头有病了恁想起我来了?有好事儿怎么不想着我?你爹忙是忙,我忙就不是忙了吗?从小到大,有好东西都是恁爹恁叔贪着,老头给我一点好了吗?恁爹上学揍老师老头子不问事,我呢?!想上学捞着上一天了吗?!要不是恁,我能天天累死累活地赚这劳动力的钱吗?!”
小语妈从不骂人,但那一刻,她彻底怒了:“我问你,姐,咱爹再不济,他把你养大了吧?!你总没点良心也!”
小柯讥讽道:“俺叔这都折了好几十斤了,头发也白了了。俺婶子一个人在这照顾也不方便。你就当帮帮忙行不?俺爹给你工资。”
“不来!一万一天也不来!”彩丽一扭头,一挥手,看见走廊挤满了围观的医患。
小柯已是怒不可遏:“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强求你了。从此以后,我不再叫你姑,我们不往你那去,你也别回娘家来。老头发丧的时候,也不会喊你来!”
彩丽一挥手,丢在老头身上四百块钱:“我早不姓佟了!”
小柯大吼:“你个不要脸的熊货,赶紧滚!”
“这辈子不会再来!”彩丽哭着走了。
病房里鸦雀无声,走廊围观的人群渐散。小柯坐在病床上,两眼发直。消瘦的老头用尽全力吼了一声:“你也滚!”
小语再去看老头的时候,老头已经暴瘦。松弛的肌肉包着坚硬的骨头,两腮深陷,面色焦黄,口唇爆裂,整个人活像一具骷髅。二十多天,老头就这么一直躺着,吃不了饭,屑于做康复训练,也不再对吃药打针感兴趣。甚至值班的女护士都被他骂走两三次。老头就这么一天到晚地对着天花板愣神。
老二两口子说尽了鼓励的话语,老头却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下康复训练。
小语攥着老头干枯的手,像三两岁的时候老头抓他的手那样。小语第一次跟老头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老爷,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一定得考上大学,给你长点脸。每年过年,除了压岁钱,你还会额外给我二十块钱,说是奖励我得‘三好学生’。今年过年的时候,你又给我二十块钱。我就跟你说,‘考上大学的时候能多给点吗?’我还等着你的大红包呢,你得的又不是绝症,干嘛这样呢,老爷……”
老头使劲捏了一下小语的手,显得格外有力:“小语,你得好好上学!赶明儿你考上大学了,咱爷俩喝一杯……”
老头的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打湿了枕头,老二家三口也都泪目。
老头怕耽误小语上课,就让他回家。老二打电话让老大来陪护一会儿,老大说,在忙。老二听他说话叽里呱啦,就问在忙什么,老大说:“喝酒唻。”
小语大娘来接小语。漆黑的车里,小侄子一把扑进他的怀里,薅着他的头发,拽下他的眼睛,嘴里嘟囔着:“我的,我的……”
小语觉得,这小子像极了他堂兄俊杰小的时候。
小语大娘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但小语只听明白两个意思:一是小柯不认他姑了,你还认吗?二是明天村委会选举,希望你投给我一票。
小语明白了他大爷喝酒的意义,也看到了很多事情的结局。他忽然觉得,老头的病是有连锁反应的,是一个会传染的病,他的病,透析出了这个大家庭肮脏的诟病。这又是一个家族的遗传病,因为在去年,当小语的老奶奶奄奄一息的时候,老头也如当今的老大一般薄情。
老头病情加重,又转入市立医院,这个消息是妹妹小月告诉小语的。周末放假,两人商量着去医院看老头的事。两人却如木头般矗在家门前,小月脸涨的通红,哭得稀里哗啦:“咱老爷还没等到你上大学呢……就还一个多月……”
小语头脑空白,门上交叉贴着的白纸条,分明就是一个“杀”字。
五月一日凌晨一点,老头对来护理的女护士又打又骂。那一夜,老头三次拔掉胃管,两次拔下针头。老头嘴里卡痰,小语妈拿纸去接,一口黑痰溢出纸张,渗到地面上。老头说:“咱回家吧……”
次日正午,老头的血氧指数骤降至零。老头的子女们闻讯,全部到场。
五月七日一早,唢呐乐队一曲《来生缘》响彻大地,伴着凄凉的乐曲,披麻戴孝的人群簇拥着火化车,那车被追了许久,许久。
临了临了,老头还得发挥余热,充当他们伪孝的工具。
出殡的时候,众人嚎啕大哭,以泪洗面。小语除了不舍,更多的是觉得荒唐,荒唐的是,守棺的、吊唁的、戴孝的、上礼的、哭嚎的人中竟有杀害老头的帮凶。那帮凶,正是被这家族的肮脏的遗传病所毒害的人们。
试想,若这肮脏的诟病一直遗传下去,那么又会有多少代人如今日的老头一般在苍白无力的叹息中死去呢?
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