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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俊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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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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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春花


(一)

与崖壁几近垂直的钢梯,江上摇晃的溜索,这些都没有吓到马艳虹。当听到学姐离世消息的时候,她终于腿软了。

上坪小学原本只有两间茅草屋,别说有没有像样的桌椅板凳,就是那破旧的木门,也早被雨水沤烂。90年代的时候,李校长接受组织的调令,来到这里教书。当他攀上藤梯,趟过溪涧,穿越松林,来到这悬崖之上,李校长惊得下巴掉到了江里头—这里能教书?

然而,摆在眼前的困难,比环境差更烦的事还在后头。这小学校已经荒废了小二十年,村民们还愿意到这儿上学吗?李校长挨家挨户敲门打听,请家长把适龄儿童送去上学。一年之内,陆陆续续来了大大小小20多个学生。一年之后,李校长的妻子背上绑着两岁的孩子,也上了山。就这样,两口子让这与世隔绝的古老村落,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朗朗书声。

此后的上坪小学一共经过两次大改变。一次是06年的一场暴雨,狂风掀走了半个屋顶,豆大的雨滴没个停地砸在孩子们的书上。这事之后,李校长说动了老支书,动员村民筹了款,把两间茅草屋翻新成了三间平房。另一次是今年上半年,宋绣莲响应号召,准备在村小学办“爱心班”,又扩建了餐厅和宿舍。这样,小学校的面积就又扩大了一倍。两次改变相隔八年。

宋绣莲准备办“爱心班”出于两个目的。一是让山下无家长接送的孩子有学可上。二是为李校长两口考虑,他们年龄越来越大了,不能再让他们爬上爬下每天接送这些孩子了。

宋绣莲把办“爱心班”的想法跟李校长说的时候,李校长乐开了花。他说:“太好了,这样一来,坪下屯的那几个娃就不用再每天折腾了,也能安心学习了!”

宋绣莲肯定不会告诉李校长第二个目的,要是被他知道,他肯定会僵着脸嚷嚷:“我的身子骨好着哩,还能再送个十年八年。”宋绣莲绝不会答应,别说十年八年了,就是一年两载也不行。李校长的背时常弯得像塞着个帽子,腿疾也常在阴天复发。这些宋绣莲是看在眼里的,哪怕藤梯变成了钢梯也不行。

九月的大山依然披着浓绿。层峦叠嶂之下,马艳虹跟着村中一位年轻干部站在悬空的溜索上。低头看,湍急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沙石,激荡起麦高的水花,浩浩汤汤奔腾而去。抬头望,碧蓝的天空被环绕的青山托举着,像是一个巴掌大的碗口。

马艳虹扶着年轻干部的胳膊,不敢再领略风光。过了溜索道,就到了上坪村所在的大山。此刻昂首,只能看见茂密的林,全无村落踪影。

马艳虹问:“这山有多高啊?”

年轻干部笑道:“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一级一级的钢管铺筑成了通向山巅的天梯,似一条摆尾的白龙,依一副钢筋铁骨攀着陡峭绝壁。偶然回头,马艳虹看到远处一架青黄的藤梯同样伸展向天边,只是它陈旧、腐朽,想被岁月的巨轮辗过,成了一条濒死的巨型蜈蚣,毫无生气。

太阳已由腌蛋红变为煎蛋黄。马艳虹这才到了上坪村的坪下屯,村委会在这里,她要先去找宋绣莲。

宋绣莲是她高中母校的优秀校友,是她大几届的学姐。高三的时候,马艳虹常听班主任夸耀,自己教出过一个品学兼优的学霸。那年,恰好是宋绣莲以党员、选调生身份,到上坪村做扶贫书记的第一年。由于班主任的“诱导”,那时马艳虹就暗暗发誓,一定像这学姐一样,成为几年后老师口中的“我的学生”。只是最后,她未能和学姐一样进入北京的法大,而是考进了省里一所知名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她又联系上学姐,想到她扶贫的山村做一名支教老师。

宋绣莲说:“我们村小学正要办“爱心班”试点,要招四个会照顾小孩的年轻老师,你想来吗?”

马艳虹说:“太好了,我要去!”

宋绣莲说:“你从小生活在城里,真能吃下那份苦?”

马艳虹说:“学姐可以,我觉得我也可以。”

宋绣莲没在村委会里。年轻干部说:“太正常了,大白天的,她不会坐在屋里喝茶的。现在,她要么在贫困户家里,要么在视察几个刚办起来的扶贫产业,要么在孤寡老人的地头帮忙。村里找不到她的话,那她肯定去县里谈事了。反正,你这学姐不会闲着,永远走在扶贫路上。”

马艳虹被领到村委会的一间配房。自进村以来,村委会大院这种水泥砌墙还是头一次见。这配房原是宋绣莲一人的宿舍,上坪小学装修完爱心宿舍的同时,这里也新加了三张上下双人床,作为宋绣莲与四名爱心班老师的共同宿舍。小屋里摆四张上下床,四张方桌,实在有些拥挤。房间内没怎么装修,但洁白的墙面还散发着淡淡的漆味,吊扇也像是新装的。床上用品已经铺好,整洁地摆在床上。蓝被套,格子床单,恍惚间,马艳虹觉得这宿舍像高中时一样简陋。和大几届的学姐同住高中宿舍,马艳虹的心里有些兴奋。

略旧那张木桌上,靠右侧摆着一摞红色书籍,左侧是一摞装订成册的A4纸。连同纸上压着的两个厚重的黑皮笔记本,马艳虹没看出书比纸张高出多少。

先去学校里报道吧,反正这大学姐也跑不了了。马艳虹这样想着就出了村委会。

上坪村有坪上屯与坪下屯,至于为什么这样分,村里的老人说,是老祖宗定的规矩,不能变。一崖之隔,各有人家。村委会在坪下屯,上坪小学则在崖顶的坪上屯。

从坪下屯到坪上屯,除了要攀越一架与崖壁几近垂直的钢梯,还要穿越一段狭小的空廊,就是老祖宗在崖壁上一锤一锤凿出的羊肠小道。这空廊窄而低,过往村民只能紧贴崖壁行走,稍一不慎,就有可能跌下去,滚落到山下的江中。

崖壁上这段远观如蚕虫的空廊,是坪上屯年长者和体胖者下山的梦魇,也是坪下屯几个孩子上山求知路的“南天门”。因为这段路的存在,宋绣莲曾做过几次噩梦。最惊险的一次,她梦见几个还没葱高的小屁孩在路上比赛跑步,在崖壁上那蚕虫般的空廊,几人竞相追赶着。孩子的小脚欢快的蹦跶着,空廊的尽头,李校长看得是心惊肉跳。倏然,跑在前边的孩子踩了空,向崖下翻去。连同后边来不及躲避的,连同飞扑来救援的李校长,一同跌崖,坠入奔腾的江……

(二)

攀上钢梯,马艳虹已经气喘吁吁,汗水也浸湿了衣衫。年轻干部又在坪下屯叫了个养羊合作社的小伙子,叫他在后面护送着,自己则在前边引领着。就这样,马艳虹有惊无险地过了空廊,到了坪上屯。

悬崖的平地上,视野终于不再狭隘。晴朗的万里长空,绵延到天边的山峦,似黄飘带蜿蜒而来的江。一切都美不胜收,一切都尽收眼底。

“没想到在山顶上看,这里这么漂亮。”马艳虹感叹着。

来不及完整领略远处风光,一段熟悉的旋律飘荡在了马艳虹的耳畔: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艰苦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前进……

声音自上坪小学操场传来。如棋局般排列整齐的土坯房里,这空心砖灰水泥筑成的平房大院显得十分醒目。院中高耸的旗杆巍然屹立,杆上无旗,应该是在举行升旗仪式。

走进大门的时候,音乐忽然止住了。因为没有校服,百余个身高不等的孩子穿着各样的衣服,但胸前却无一例外都系着红领巾。矩形方阵中,他们个个神情肃穆,紧盯地旗杆下的李校长。李校长手中端着红,仿佛定在了那里,稳如一座铜钟。

村落静默着,高山静默着,轻风不再嬉闹,云朵驻足敬礼。在这静默的几分钟里,马艳虹的眼中是旗,脑中却不停地放映出这上山之路的坎坷。那位手托着旗帜的李校长,是如何让荒芜的茅屋发出生机,又是如何在这里坚守二十二年的?马艳虹想着想着,在静默中,鼻子就酸了。

前奏从窗上高悬的喇叭里骤然响起,李校长用力一抛,手中的红就随着钢管乐队的演奏冉冉上升。李校长的背不再像塞着个帽子,头随旗缓缓上升着。百余个孩子的手高举到头顶上,行少先队队礼,他们的头也像李校长那样,跟着缓缓上升着。前奏毕,李校长沙哑的嗓音,和着孩子稚嫩的合唱,和着喇叭里钢管乐队的奏鸣,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唰”地一下,马艳虹的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礼毕,旗帜已在风中飘扬,孩子们又在乐曲中解散了。

李校长的背在走动时又弯了下去,他热情地伸出手说:“你就是爱心班的马老师吧?你好,我是这里的校长,叫我李老师就行,上坪小学欢迎你的到来!”

“您好!我是马艳虹,成都来的,大学刚毕业,您叫我小马就行!”

马艳虹早听学姐说过这位老教师的事迹。激动之下,她竟没有发觉自己是双手握着李校长的手,最后也是李校长提醒自己,她才记得松开。

水泥操场上还留有相当一部分孩子,有的在踢毽子,有的撑着皮筋跳高。欢笑玩耍的大都三五成群,还有几个好奇的孩子,盯着马艳虹看。马艳虹觉察到一个高个男孩正盯着他,她笑着要去打招呼,那男孩却给她抛了个鄙夷的眼色,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马艳虹无法读出那眼神中的奥义,只是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也总有几个男生有些古怪。

另三名爱心班老师还没有到,马艳虹率先要了一份爱心班孩子名单。18个孩子,最大的12岁,最小的6岁,他们大都来自崖下的坪下屯。李校长对她说:这些孩子其实都是村里的特困儿童,有的是爸爸去世母亲改嫁了跟着爷爷奶奶,有的是父母因故丧失了劳动能力,还有的一个亲人都没了成了孤儿……

“阿姨,你是校长请来的生活老师吗?”爱心教室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不点眼睛忽闪忽闪地,抬头问马艳虹。

“阿姨不止是你们的生活老师,还是你们三年级的语文老师,你们有人上三年级吗?”马艳虹抚摸着小不点的头,一把把她抱起。

几个个头小的孩子“唰”地举起了手,马艳虹笑着点了点头。刚要摆手叫他们放下,靠后窗的一个高个男孩这才迟缓地举起手。就是操场上走掉的那个。他头发蓬乱,眼神飘忽,肥硕的嘴唇向下咧着。他的脖子弯着,头深埋着,乍一看去,给人一种慵懒、僵硬、不易亲近的感觉。

“一,二,三,四,一共四个同学,请放下。”马艳虹的脸上挂着微笑,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靠后窗的地方。

男孩的眼神无意与马艳虹交织。马艳虹朝他笑着,他却皱着眉低下头,脸涨得通红。他只感觉头皮一阵麻痒,他开始使劲挠头。在他眼里,马艳虹脸上的微笑是对他的嘲笑,嘲笑他邋遢不洁净,嘲笑他无父无母、家里一贫如洗,嘲笑他十二岁了却只上小学三年级…想到这里,男孩的嘴咧得更厉害了,积聚半天的清鼻涕瀑布似的挂了下来。马艳虹又想不通了。

四名爱心班的老师已经到了三个,另两个来的都是本县的。还有一个山东人还在路上。

“你们找宋书记签字了吗?”马艳虹问。

“没呢,宋书记不在。”

“我比你们来的早,但我也没见着她。大白天的,她不会坐在屋里喝茶的。现在,她要么在贫困户家里,要么在视察几个刚办起来的扶贫产业,要么在孤寡老人的地头帮忙。村里找不到她的话,那她肯定去县里谈事了。反正,我这学姐不会闲着的,永远跑在扶贫路上。”

马艳虹复述年轻干部的话时,嘴角都扬到了天边,自己才来村子半天,那感觉却像来了半年。

“我们不是跟宋书记住一个宿舍吗?晚上她回来再签吧。”一个女老师说。

“对,等山东的姐妹来了,咱们再一起回宿舍,等宋书记签字。”马艳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十八个孩子住在上坪小学的爱心宿舍里。这晚,李校长让妻子陆老师代为照料。李校长说,等你们人齐了,签了字,再按方案施行吧。

于是,在跟老师孩子们一块吃完晚饭,西天彩霞绚烂的时候,三个女老师结伴回村委会的宿舍去了。

三个老师坐在各自床上聊起了天。起先她们互相询问在哪个大学毕业,家住在那里,那两个老师说,她们家就在县城。渐渐聊得火热,她们又聊起各自的“爱豆”,彼此询问有没有男朋友,马艳虹说,已经单身了二十二年,有条件的话,你们给我介绍个吧。后来,又有人问为什么来到这贫瘠山村,那两人说,是为了报恩,因为对这片大地爱得深沉。马艳虹则说,就是想看看这里有什么神奇的,能让学姐留在这好几年。

十点钟了,山东人没来,宋绣莲也没回来。再等等吧,一个老师看着桌上的文件,马艳虹准备着三年级的语文课程。

十一点了,外面响起几声闷雷。一个老师躺到床上说,山东人路途遥远,可能先在县里住下了吧。可宋绣莲也没回来。

十二点了,雨哗哗冲刷了木门。两人实在熬不住,已经倒在床上熟睡。马艳虹也困得睁不开眼,她在犹豫要不要关灯。

迷迷瞪瞪地,马艳虹又看到了那高个男孩的鄙夷一笑,还有他唇鼻间起的鼻涕泡泡。从暴雨砸在地面的声响中,她好像听到了一阵哭闹声。她梦见自己从那段蚕虫般的空廊上摔了下去。“咯噔”一下,她醒了,只觉得浑身酸痛。凌晨一点,雨还在下。这一天,走了这么多山路,爬了这么多钢梯,哪能不疼啊!再加上时刻想着学姐的到来,她又醒了好几次。反正这一夜,她是一点都没睡好。

马艳虹再醒的时候,灯还亮着,屋里有些潮湿。雨砸在地面的声音消失了,只是木门外叽里呱啦的,像是很多人用她听不懂的方言讨论着什么。

天还阴沉沉的。村委会小院里围满了哭泣的人,有李校长,有迎接她的年轻干部,有护送她过空廊的养羊合作社小伙,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他们围着一个老者,边哭边听他说话。

“她爸爸妈妈知道了吗?”

年轻干部说:“打过电话了,医院来消息之前打的,她的父母应该在往这边赶。有县委的同志在呢,还有我们的村干部。老支书,您别太难过,保重身体要紧。”

“哎,可怜的女娃呀!你们下山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也得去送送。”老支书的声音跟着拄拐杖的手一起颤抖着。人群里另几个老者也说着类似的话。

屋内方一夜,村上已千年。宋绣莲就这么没了,一场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剥夺了她与爱心班老师们见面的权利,也把她的生命定格在了昨晚。

马艳虹没有学姐了。

(三)

整一个白天,天空都是碧蓝如洗,怎么到了晚上就黑云压境呢?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那极蓝的天仿佛是老天爷的一个讯号,预示着此后几日再不会有晴空。此后的几日,天果真都灰蒙蒙的,偶尔还会飘下几场雨丝。

一股阴郁的气氛笼罩着崖上山村,就连那些还没腿高的孩子,也是红肿着眼睛去上学的。马艳虹不愿回村委会宿舍居住,每每看到那些摆列整齐的书籍,床上干净整洁的被褥,她都好像能听见宋绣莲在呼唤:等着我,我晚上就回来,咱们聊天,聊聊高中母校,聊聊美好过往。

可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宋绣莲真的死了。

一连几日,马艳虹都要求晚上留在爱心宿舍值勤。李校长无奈地答应着,忙些好啊,忙了,就顾不上悲伤了。

在风中摇晃的江上溜索,与崖壁几近垂直的钢梯,崖下湍流激进的沙江,崖间窄小崎岖的空廊,这些都没有吓到马艳虹。但听到宋绣莲的死,她有些腿软了。这反应是对初来之日上山之难后知后觉的怕。她的一腔热血似乎也随着崖下的江,东流不复返了。

四五天之后,县里要召开追悼会。这天一早,村委会的院里围满了年轻的村民,有养羊合作社的,有养蜂合作社的,还有几家仍吃着低保的,他们自发去县城为宋绣莲送行。

“你这后生,让你叫我,你咋不叫我哩?”老支书的声音在风中摇晃着。

“老支书,您都多少年没下山了,去县城的路不好走。”

老支书的一绺胡子在风中起舞,喉咙里半天才发出一个浑浊的声音:“女娃娃走了,我也得去送送啊。”

马艳虹的心被刀割着,一刀一刀剐的。李校长和本部的老师们也都去了,留着几个爱心班的老师看顾学生。李校长叫马艳虹也跟着去,马艳虹抹着泪呜咽说,见不得那场面。

马艳虹踌躇再三,临了还是去了,倒是执意要去的老支书最终没去。

夜幕不知何时落下,圆月也已高悬中天。月有阴晴圆缺,再有一个月就是中秋佳节。来这里十多天了,马艳虹还没给父母打过一次电话呢。

爱心宿舍里手机信号全无。马艳虹再三确认男生女生宿舍都已熟睡,这才拿起一只手电筒,上了西边的一处高地。那里的信号兴许好些。

“妈。”

屏幕中,那留着红色短发的中年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但随即严厉地说:“哟,你还记得有个妈呀,我还以为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

“妈,你别生气了。除了到这来,从小到大,哪件事我没听你的。”

“从小就不能吃苦,如今非要逞能,我倒看看你能待几天。”老妈轻缓地说了句。

“你这个思想觉悟啊,简直低到尘埃。什么事咋你一说出口就变了味?孩子做的是有意义的事,要都像你一样的想法,那还了得?”这时,老爸的声音从声筒中冒出,只是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马艳虹的心里顿时少了几分酸楚。母亲性情直率,说话咄咄逼人,父亲则平易近人,说话也显得温和。她不喜欢母亲,但现在,母亲的唠叨倒成了她渴求的奢侈。

轻柔的月光如薄纱笼罩着山上的草木,身后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马艳虹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团团,磕磕绊绊地缓缓朝她逼近,那方向还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

狼?!马艳虹不免打了个寒颤,额上开始往外冒汗。

“什么东西!离我姑娘远点!”手机摄像头不知何时对准了那黑团团。老妈在手机里厉声一喝,原本还在观望的马艳虹却受了惊,干脆把她抛了出去。

狗怕弯腰,狼怕摸刀,马艳虹的脑子里蹦出了这么句话。但现在她可没工夫管那东西是狼是狗了,她只顾弯腰在地上扒拉着,此刻,能找到块石头、翻出根木棒,都算是老天的眷顾了。

那黑团团越走越近,而马艳虹连根树枝都没找到。

“啊啊啊啊!”

那黑团团停在了老妈那里,又把手机拿了起来。老妈看到屏幕天旋地转,以为女儿被狼抓住了,吓得连连尖叫起来。

“诶?你是谁呀?你怎么在这里边呀?”那黑团团对手机屏幕说着话。借着手机的光亮,马艳虹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狼,而是人,一个孩子,爱心班里老叫她阿姨的那个小不点。

“阿姨,你怎么自己上这里来了呀?”

“我的好孩子,你把阿姨吓没了你知不知道……”

“我尿完尿,然后就睡不着了,你能给我唱歌听吗?”

老妈平静了下来,黑着脸对小不点咒骂着。马艳虹接过手机,安抚了她,又跟她寒暄了几句,就挂掉了视频电话。

“你在跟她说话吗?”

“对呀。”

“她为啥骂我呀?”

“她以为你是狼呢,会把我给吃了。下次可不能晚上跑出了吓阿姨了哦。”

“对不起,我吓着你们了。”小不点盯着马艳虹的眼睛,嘴巴嘟嘟着,一脸自责。

“没事,阿姨胆子大,真狼来了也不怕。倒是手机里的那个人,胆小的不得了。”马艳虹揪揪小不点未取下的麻花辫,乍然觉得自己阿姨阿姨地自称,倒真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那个胆小的人为啥在小方块里边呀?”

“那是手机,那叫视频通话,拨通了就能看见脸了。”

“我爷爷也有个手机,但是不能视频通话。”小不点盯着手机,忽然眼前一亮,“她是你小姨吗?”

“不是啊,她是我妈妈。”

“你还有妈妈呀!我只有一个小姨,没有妈妈了。”

马艳虹停下了揪辫子的动作,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转而陷入沉思。她正要问小不点为何发出这无缘由的疑问,现在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小不点的眼睛反射着月光,折进她清澈的泪眼里。而此刻,她还在天真地等着马艳虹的作答…

马艳虹扯平小不点身上的薄花被,静默地看着她圆圆的脸。与这18个孩子相比,马艳虹无疑是幸福的,最起码,她还有个能在耳边唠叨的妈妈。

“阿姨,你不给我唱歌我睡不着了。”

“你看你的这些姐姐们都睡着了,我一唱歌,她们醒了怎么办?我在你这守着,你睡着了我再走好吗?”

“你轻轻地唱,只让我们两个人听见。”

马艳虹就轻轻地哼唱着: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小不点又睁开了眼睛,脸上有些不高兴地问:“阿姨,你不要像宋阿姨那样离开我好吗?那样我就真只有一个亲小姨了。”

“阿姨答应你。快把眼睛闭上吧,脑子里想想今天学的汉语拼音,一会儿就睡着了。”

马艳虹接着唱着,唱着唱着就哽咽了。

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飞遍海角天涯;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遍野春花,将是遍野春花……

(四)

李校长用铁锨清理完学校门前的污水污泥,从脖上取下那条起满球的蓝毛巾,擦拭着起雾的眼镜片,又擦拭额上的汗珠。那夜暴雨之后,又下了几场断断续续的小雨。

“山东人不来了,我能理解她。从那平原到这高山,得跨越大半个中国,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李校长把一根香烟塞进嘴里,火机“哒哒”好几下,那烟才有了红头,“不对,你也是平原来的,成都也是平原哦。虽说没有山东这么远,但也得忍受艰苦的条件,我说的不对。”

“就是嘛!您刚才那样讲,我还以为你对女孩有什么偏见呢。”

李校长吐口白烟,“咯咯”笑着,没笑两声就咳嗽起来。平静下来后,他又说:“你是女孩,另两个老师也是女孩,三个老师都是女孩,都是女中豪杰啊。”

马艳虹对山东人不来了的消息是没有太多波澜的,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只是老校长自始至终也没告诉她,山东人在她来的那天下午就到了县城,因为天晚才没上山。第二天,宋绣莲的事传到县里,山东人听见了消息,就没再上山。

单元小练的时候,有个叫米呷的孩子,就是那个流鼻涕的高个男孩,考了倒数第一,语文只有23分。班上的其他学生,虽说考得也都不太高,但都过了及格线。

这天清晨,马艳虹从村委会赶往学校,过空廊的时候,腿抖得已经不受控制,幸亏遇到坪下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

昨夜留下值班的女老师皱着眉说:“米呷被他大伯给接走了,两个小时之前,孩子们还没起床的时候。”

“为啥呀?今天才周三啊?他家里是不是有啥事?”

那女老师的眉头皱的更加厉害,仿佛受了什么委屈:“问了,啥也没跟我说。”

说是接走的,其实差不多是把孩子生拽走的。孩子被搅醒,没反应过来,那大伯就拉扯着米呷的胳膊,还拖走了米呷的行李包。女老师要拦他,并不停地追问,他才黑着脸说了句:“不上了。”

“李校长知道了吗?”马艳虹问。

“跟李校长汇报过了,他说他亲自去处理,叫我们先不要管。”

这时,马艳虹想起一件事,昨天她去找过米呷的大伯,主要是向他了解米呷的情况,也好对症下药。只是那大伯的态度不冷不淡,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就起身把她送走了。马艳虹隐隐有些预感,总觉得今早的事跟这件事有关。

一整个上午,马艳虹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时常发愣回想,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马艳虹终于想起,自己跟那大伯提起过,米呷最近听课状态欠佳,单元小练做的也不好。不会因为这个,他就不让米呷上学了吧?

趁着午休的时间,马艳虹去了坪下屯,准备再到米呷家问问情况。

成排的土坯房里,数米呷家的最低矮。刚踏进院落,马艳虹就闻到一股羊骚味。坑坑洼洼的小院里,遍布了黑不溜秋的羊粪。透着紧锁的木门,“咩咩”的叫声从最左边那间屋里传了出来。

屋檐很低,门槛却很高,马艳虹跨过去,平静地问那马札上的人:“您好,我是米呷的老师,我们昨天见过,您为什么不让米呷上学了啊?”

那人僵着脸,像是没听见,只低头抚摩着桌下的黄狗。马艳虹尴尬地转过头,看见米呷蹲在院角摆弄着什么。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马艳虹说:“您得让他上学啊!咱家里这样的情况,让他上学才是唯一改变的出路。而且现在有了爱心班,吃住学费都不用花您的钱,您没有一点负担,怎么就不能让他继续上学了呢?”

“你是什么买卖噻?我要你可怜?”那人黝黑的脸涨了红,僵着面容朝马艳虹喊着,“我家的娃我知道,你看他是那上学的料吗!”

马艳虹愣了一下,笑吟吟地说:“我昨天找您,是想向您了解米呷的习惯,有什么喜好,好让他性格开朗些,并不是跟您告状。这孩子不笨,认真学肯定能变好。”

“得了得了,别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赶紧回去吧,好好镀你的金去,镀上了金早回城里享福。”

他又开始撵人了,马艳虹正被赶得手足无措:“这孩子必须得上学啊…”

“你个面瘫子,怎么说话呢!人家到你家来,是为你娃好,说这话你良心痛不痛啊!”木门不远处传来老支书威凛的声音,他旁边站着的是李校长。

面瘫子不说话了,僵着脸,低着头。

老支书指着院里独自委屈的米呷说:“你家伙,又不叫娃上学了是不是?你这样干,对得起你兄弟吗?”

面瘫子没底气地往外冒话:“这娃脑子笨,念不出什么出息,倒不如跟我学编筐,早日谋个营生。我那兄弟知道了,也会托梦谢我的。”

“放你的屌屁。你兄弟跟你不一样,他年轻时就好学,他能看着你这样教孩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面瘫子嘟囔着。

“下午就把娃送去上学,我再来看,娃要是还在家里,你就别想好了!”

“我家的事你少管,你年纪大了,歇着吧。”

“你家伙说什么话呢?老子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是吧?嫌我烦了是吧?”老支书指着面瘫子的鼻子喊着,“你要是不想管这娃了,就把他送我那去,我替你兄弟养大!”

面瘫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您别生气,您别生气,我下午就送娃去上学。”

这事算是解决了。老支书拄着拐杖,非要拉着两个老师到家中坐坐。玻璃茶几上摆着一个铁制茶壶,周围是几个白瓷茶杯。

老支书就要拿壶倒水,马艳虹忙起身夺过,倒了两杯白水,第一杯摆在李校长跟前,第二杯摆在老支书跟前。

老支书拿出烟杆,从小布包里捏一小撮烟草,放进锅子里点上。这时,他又从抽屉里找出盒纸烟,抽出一根递给李校长。

“还是都给你吧,反正我也抽不惯,还是喜欢这长杆子。”

“女娃娃呀,你怎么敢自己去找这家伙啊?你们校长都不敢,都得请我帮忙哩!”

李校长吐口白烟,挠头笑着。在这威严的长者面前,年过五旬的李校长倒也成了个羞赧的孩子。

马艳虹说:“米呷是我的学生,我是爱心班的老师,他无缘无故被大伯接走,我当然得负责了。”

“你就不怕他揍你?”老支书笑着问。

“不怕,我是老师,再怎么着,他也不会揍我的。”

老支书和李校长相视一笑,李校长随即看向地面,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干咳了一声。

“小马老师,没人跟你说我亲自处理吗?你咋自己就去了嘞?”

马艳虹说:“有人告诉我,但我脑子一乱,给忘了。”

老支书把眼前的茶杯移到了马艳虹跟前。

“孩子,你这事办的既对也不对。你想想,为什么上坪村的男女老少背地里都叫这愣货面瘫子?很简单,他常年板着个脸,看谁都像欠他钱似的。他家里最穷最难,一个老光棍,还要养活亡弟的孩子。村子里的人想伸手帮他,他不光不感激,反倒还骂人家幸灾乐祸。你说你跟这样的人讲理,能讲得通吗?”

说这话的时候,老支书的眉毛越皱越紧,咬牙切齿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老支书望着院里一株老槐树出了神,那树枝繁叶盛,树下的凉阴,一株槐树幼苗紧贴着它。不知被哪家手贱的狗刨的,幼苗没了尖,已经拦腰折断。

老支书回过神来,嘬了口烟杆子继续说:“其实这家伙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没本事,还自尊心强。人呐,越穷就越自卑,越敏感,越觉得任谁都会瞧不起自己。”

在面瘫子眼里,爱心班的帮助不是帮助,而是怜悯与施舍。

这时李校长也说,怪不得和宋书记找他填表的时候,他就很不情愿。

提到宋绣莲,老支书深邃的眼睛突然涌出几滴眼泪,他把烟杆子往地上磕了磕,叹了口气。

马艳虹抹着眼角说,我的学姐命苦。

前几天,老支书的这间屋里一下来了好些村民,他们大都是在宋绣莲任上脱贫的贫困户,还有几个常被宋绣莲帮忙的老头老太太。

坪上的牛二家是受了扶贫政策恩惠的,家里供着大学生,还养着多病的老娘,宋书记听说后跑了一趟,学生的学费就全被减免了。

还有坪下屯西几家有羊的,屯东几家养蜂的,他们都是被宋绣莲动员加入合作社,实现了脱贫。

这些人细数着宋绣莲活着时的种种好,弄得老支书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很是狼狈。

这时就有人提议说,该为宋书记做些什么的。

老支书就说:“我是个老党员,又不信祈灵超度那一套,宋书记也是党员。你们说说,咱们还能做些什么?”

“建功德碑,就在她遇难的地方。”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颂铭千古,歌德万世。这个主意好啊,宋书记值得被上坪村世世代代纪念。”

于是,在这些人的推荐下,由老支书牵头,把这个建议告诉了村委会。

(五)

这天第四节课将下未下的时候,马艳虹留意到一个黑团团在走廊外徘徊着。马艳虹想都没想,肯定又是那个小不点。

“阿姨,快跟我来!”下课铃一响,小不点就朝马艳虹挥着手,跑进教室里,拉着马艳虹跑向爱心餐厅。

厨子持刀的手飞快地游动着,刀落在砧板上,发着“噔噔噔”的声音。

小不点牵着马艳虹的手,身子斜倚在她的腿上,眼睛紧盯着那砧板:“阿姨,厨子叔叔说要做酱牛肉。”

厨子是个胖大叔,一脸福相,十分可亲。一年多以前,厨子还在县城开饭店,只因生意不景气,就又回了山村。只是让厨子没想到的是,村子里发生了很多变化。让他感触最深的,村民们不用再下山到泉眼那挑水吃了。省水利厅专门建了个供水站,让山里的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

村子还是那个屹立在崖上的山村,村子已经不是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子了。

天终于不再阴沉沉的,万里长空一片碧蓝。

“谁能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国王对九色鹿的不义?”马艳虹的目光扫过那些把手举到了天花板上的孩子,停留在了后窗的位置—米呷的脖子都要勾到课桌底下了。

米呷以前边的同学为“掩体”,偷瞄瞄马艳虹会点谁起来回答问题。不料,老师正笑着盯着自己,那笑让他耳根发热,像火烧飞絮一样,很快引燃了全身。米呷又觉得头皮麻痒,有两条瀑布在鼻子里喷薄欲出。

“我觉得是忘恩负义。”

“米……”

“哐~”

教室的门开了,撞击着黑板的墙面,震得窗上玻璃也一阵响动。室内猛地窜进一股酒味。

面瘫子披麻戴孝,手持酒瓶,东摇西晃地闯了进来。他僵硬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恐惧的脸庞,他大喊着:“米呷,你给老子出来!”

孩子们瞳孔圆瞪,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米呷深埋着头,身躯猛烈地哆嗦,倚靠窗台才不至于倒地。

“米呷?你小子藏哪去了!”面瘫子略过马艳虹,溜进了课桌间的行廊,手中的酒瓶撞击着桌面,当当作响。

“你干什么!”马艳虹喊着,又拍拍前门口的学生,叫他赶紧去喊李校长。

“这里是学校,我们正在上课,请你马上出去!”

“米呷!你狗日的藏哪去了!”

绝望的米呷把头陈在了紧摞的双臂上,任由那酗酒的大伯一遍遍高呼他的名字。

面瘫子已到行廊尽头,那顶蓬乱的鸡窝头,就是我侄米呷。面瘫子拽着米呷的耳朵,把他生生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我叫你你没听见啊?耳聋了?嫌我喊你丢人是不是?”

米呷的眼睛已经哭肿,下唇尤其咧得厉害。呜呜咽咽地,两挂清鼻涕已成瀑布,鼻唇之间还出了两个水泡泡。

“你干什么!这里不是你耍酒疯的地方,赶紧给我出去!”

李校长嘶哑地喊着,就要到面瘫子跟前的时候,那楞货松开了米呷的耳朵,拿起酒瓶子瞄向教室前方。

抱头趴下!李校长声嘶力竭地喊着,两只手顺势捂住身旁两个孩子的头。

“他妈的,你多了不起啊,敢可怜老子!”

“马老师快跑!”

啪~面瘫子没有瞄准,酒瓶子砸在了黑板上。碎玻璃片四下飞散,连同溅起的水花,一同落在前排孩子们身上。马艳虹的衣服也被溅湿了。

下午放学的铃声响了,来接孩子的家长闻声赶往。满屋酒气。黑板上的板书被水湮没了,整个行廊都沥沥拉拉的。

披麻戴孝的面瘫子跪倒在地,仰天大笑,高声疾呼道:“我的兄弟啊,你这儿子不听我话啊!”

飞出的玻璃片在马艳虹的手臂上划开了条红线,马艳虹啥也顾不上了,绕过跪地的面瘫子赶紧把米呷领出了教室。

水泥操场上树影婆娑,面瘫子被村民们拖拽出了教室,丢在那里。人们围着身穿孝衣的面瘫子,要对他进行“公审”。众人纷纷批判,说他就是个疯子,骂他没良心。

这时,跟面瘫子素有矛盾的人起哄说:“报警吧,这起码属于扰乱治安,他进去了,咱们村就安生了。”

面瘫子也不管那些人说的什么,只顾自己狂癫地笑着。笑完,面瘫子整了整身上的孝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前边的村民作揖行礼。接着,面瘫子高喊着“一路走好”,就要朝四面八方的村民拜祭。

村民们无福消受这疯子的大礼,面瘫子跪向哪边,哪边的人就跑到别处。

“嗒嗒嗒”,拐杖有规律地落在地上,那声音越来越近。面瘫子脑子昏沉沉的,也不数磕下几个,闷自地把额头砸在地上—你们人多,我还牵着鬼呢,作践不死你们这些幸灾乐祸的人!

面瘫子再抬头,眼前站着双老布鞋。哟呵,你有种啊!面瘫子就高喊着“一路走好”,又把额头使劲砸在地上。可那老布鞋纹丝不动。

面瘫子的额比晕红的脸更加红肿,嫌疼了,就停下了。

“接着磕。”

面瘫子抬头,老支书威凛的眼神如豺狼般盯着自己。

“老头子,我说了,我家的事儿你少管!”

老支书拿起拐杖,狠狠地抡在面瘫子背上,骂道:“我打死你个完蛋的玩意!”

老支书一连抡了好几下,面瘫子侧身倒在地上,疼得嗷嗷叫着。正在气头上的老支书哪还管他的死活,一棍又一棍地抡在面瘫子身上。

抡累了,老支书把拐杖交给身旁一个年轻人:“你给我接着打,打死了算我的!”

村民们哪见过老支书这样,心想着这样下去,那还不真得闹出人命,就纷纷劝老支书消消气,那接过拐杖的年轻人也没再打。

“端盆水把他泼醒。”年轻人听了老支书的吩咐,问李校长要了盆凉水。

“哗”,泼出的水冲掉了面瘫子的孝衣,面瘫子的眼里少了刚才的扑朔迷离。

“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敢到教室里耍疯?又不想让娃上学了是吧?”老支书蹲面瘫子跟前说。

“老支书。你干什么?”面瘫子还晕晕乎乎的。

“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你拿酒瓶子把老师孩子都给砸伤了,还记得吗?你犯法了,等着枪毙吧!”

老支书留下发蒙的面瘫子,说了句你家的烂事我再也不管了,就背着手气冲冲地走了。村民里一片静默,只有那起哄报警的跟上去,说要送老支书回坪下屯。

那跟面瘫子誓不两立的又问老支书该不该报警。老支书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该早报的啊,现在我也把他揍成了那样,警察来了,还不连我一块抓了去。

老支书打听了,除了马艳虹胳膊受了点皮外伤,李校长和学生们都没事。老支书对面瘫子说:“你就庆幸吧!赶紧去找人家道个歉!”

面瘫子道歉是带着条件去的,没错,这楞货做错了事还要跟人家谈条件。他的条件就是,不叫米呷留在爱心班了。

村民们都觉得他傻,只有老支书懂得他那样做是为了掩饰自卑。

面瘫子穿孝衣闯进教室里,拿酒瓶子朝自己扔,这件事情,马艳虹应该一辈子都忘不掉。教室里十分安静,马艳虹站在门外,耸了耸肩膀,调整着僵硬的面部肌肉。

“同学们,早上好啊!”

学生们齐声回了句老师好,目光却齐刷刷地投向后黑板方向。

“米呷,你站那干啥?没写完作业吗?”马艳虹笑着问。

米呷没说话,嘴向下咧得厉害,头使劲低着。屋里各个角落投射而来的目光就快把他点燃了,他更见不到马艳虹脸上的笑。两挂清鼻涕又留下来,和眼泪一起。

“米呷?”马艳虹又唤一声,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而米呷却依然低头,呜咽无应答。

马艳虹把米呷叫到走廊里问:“你怎么了?”

米呷盯着马艳虹胳膊上的细线,吸溜半天鼻涕,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老师对不起。”

“你真没写完作业?”马艳虹故意问。

“老师我写完了,不信拿给你看!”

“那你还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给你弄了这么多麻烦,成绩还不好,我大伯还把你胳膊给弄伤了。我实在对不起你。”

“就这些?”

“嗯。”

“你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上课发呆,不认真听讲。心思可真够重的,小男孩,眼泪可不能这么不值钱啊!”

马艳虹的脸上不再微笑,露着责怪的表情,米呷这样才敢看她。这时米呷也才真正感受到,老师并未怪他。

(六)

那事以后,面瘫子和校方好像形成某种默契,你不到我家来假怜悯,我也不去给你捣乱。

回坪下屯居住的米呷虽说每天都能按时到校,可他的学习状态却一如既往的差。马艳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班里有个叫拉嘎的拿了助梦奖学金,县教育局发的。马艳虹既为拉嘎高兴,也为米呷担忧。班里两个最大的孩子,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最近几天,米呷连作业也不写了,甚至常在课上趴着睡觉。马艳虹很奇怪,米呷蔫巴巴的不假,但总不至于天天在课上睡觉吧?

再三追问之下,米呷终于说出实情。面瘫子每天到县城赶集卖竹筐,地里的草就只能米呷来锄。有时卖的快,米呷还要帮忙编竹筐,一编就是三四个钟头。一来二去,睡觉就少了,更别说能有时间做作业。

面瘫子对生活积极起来了,但米呷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这种时候,马艳虹产生了一种冲动,就是跑到面瘫子跟前跟他讲道理。

可那怎么可行呢?面瘫子不是那讲道理的人呐!

一百颗鞭炮在江边炸响,预示着宋绣莲这个名字将和山川一起留存永远。功德碑落成在泥石流发生的地方,碑面上刻满了宋绣莲的扶贫功绩……

村里许多长者都来了,他们是被子孙搀着下山的。可老支书却没来,在场的人都不知他到哪去了。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米呷就飞奔了出去,书包的拉链坏了,里边的书飞了出来。

“又要去锄草了?”马艳虹叫住他问。

米呷答应着,咧着嘴说:“老师,我今天早回家点,一定好好写作业。”

“今天少干,以后就得多干,不如我去跟你大伯说说,给你放松一些。”

米呷吓得吸溜着鼻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大伯跟她见面又会发生什么事。但他又挡不住马艳虹非要去的架势,只能默默祈祷大伯今天的竹筐难卖些。

大门锁着,米呷的心放下了一半。

不料,马艳虹却没打算走,叫米呷把门打开。这架势,是非得跟面瘫子说说不可了吗?米呷偷偷用手抹去流出的鼻涕。

坑坑洼洼的小院里到处散落着羊粪,刺鼻的羊骚味扑面而来。马艳虹无意吸溜了两下鼻子。米呷看到马艳虹的反应,脸“唰”地就红了。

马艳虹瞄见院角有把笤帚,拿起就开始清扫院子,不一会就扫出一堆羊粪。米呷眉头皱着,手畏畏缩缩地想去接过笤帚,可马艳虹连贯的动作叫他根本没机会张口。

太阳灼烧着米呷的后背。站在阳光里,米呷打了个寒颤。

羊粪被清理干净了,小院子焕然一新。马艳虹站在院里东张西望着,忽然看见木门旁摆着一堆竹竿,就又跑到跟前摆弄了一番。

“这么多竹子干啥用的?你家养熊猫了?”

米呷以为老师是认真的,就说:“养熊猫不犯法吗?成都有养熊猫的?”

马艳虹嘿嘿笑着,米呷挠着头说:“这是用来编竹筐的。”

米呷的眼神不时瞟向木门外,耳朵也竖了起来。他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这时他倒希望引起马艳虹的注意,他好有一个发起对话的机会,跟她说别等面瘫子了。

可马艳虹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就又寻找院里的新鲜事物去了。

“包一直背着不累吗?放屋里去呀!”

此刻马艳虹的一句关心,到米呷的耳里朵却变成了“怎么这么没礼貌,客人来了也不开门”。

果然,米呷一打开木门,马艳虹就率先进了屋里。屋里的地面和院子里如出一辙,要说有什么区别,屋里没有羊粪。

一张腐朽的方形木餐桌靠着东边土墙,周边是几个小马扎。靠西墙的则是一张高腿木床,床上罩着一张蓝色蚊帐。屋里就这两件家具还算像样。

“谁在这里睡觉?”

“我大伯。”

“那你呢?”

“在那间。”米呷极不情愿地指了指右边的房间,脸上的汗珠直往外冒,生怕马艳虹进去打量一番。他的房间可经不起打量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边传来男人清嗓子和吐痰的声音。

“米呷,你放学咋不去锄地啊?等着我去锄啊?”

米呷的手又开始挠那顶鸡窝头,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他的嘴紧张到合不上,清鼻涕几乎要流进嘴里。

“你怎么来了?”看到马艳虹,面瘫子后退了几步。

“我来跟您商量点事。”

“商量什么事?”面瘫子僵着脸问,“我没不让米呷上学啊!”

马艳虹刚要张口,面瘫子又问:“你胳膊怎么样了?”

马艳虹把胳膊举到面瘫子面前,伤口已经成了条干疤。

“商量什么事?”

马艳虹就说米呷上课老是睡觉,作业也不按时交,跟你让他干重活有关。

面瘫子的脸烧得跟猴腚似的,鼻子里往外冒了口浊气。他赶紧到门外探头看了看,没有老支书与李校长的踪影。

米呷已经站立不稳,干脆背过身去走到院角,假装摆弄竹竿玩了。

“你这管的有点宽了吧?我白天卖竹筐,晚上编竹筐,我让孩子帮我分担点活都不行?”

“您让他少干些吧,我帮他干。”

“呵,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一老一小拢共就俩人,你说怎么办?”

米呷的眼睛忽然瞪得雪亮,那四个字虽然被面瘫子的声音盖住,但仍飘进了他的耳朵。

“啊?你刚说什么?”

“我帮您分担些吧,这两天学校事少,放学之后,我可以和米呷一块锄草,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干,也好快些不是吗?”

面瘫子先愣了一会儿,转而是乌龟办走读—憋不住笑了,问:“你知道锄头长什么样吗?”

见马艳虹一本正经,面瘫子又问:“你会使吗?”

“这有什么难的?”

说着,马艳虹就到墙角拿起锄头,扛在肩上,大步朝门外走去。“米呷,带路。”

出了坪下屯再过一片林子,米呷突然停下。面瘫子的地就在前边的山腰上,可已无路可走。马艳虹挪步到崖前,俯身看见一碎石块蹦跳着下山,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踪。

壁上爬着凌乱的灌丛,一架青黄的藤梯在乱草中若隐若现。它陈旧、腐朽,仿佛一只濒死的巨型蜈蚣,被岁月的车轮辗过,在人迹稀少的地方苟延残喘。

这藤梯马艳虹是见过的,在钢梯攀行时偶然瞥见。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靠它下山。

“走啊。”

面瘫子的挑衅冲淡了马艳虹的畏惧,她竟真像头莽撞的牛,头也不回地蹬上那腐朽的木头。

面瘫子却害怕了,赶紧把她肩上的锄头接下。

终于到了地里。杂草密布,几乎长满了整块田地,北边那一角留出整齐的庄稼队列,是米呷这几日的劳动成果。

马艳虹先没动,而是等米呷先开始,自己则去模仿着他的动作。米呷两只手分开握着锄把,她也两手分开握住锄把;米呷两腿前后岔开,稍弯下腰,她也两腿岔开,学着他的动作。

“咔咔”地是湿的,锄头很容易就把野草挖出。马艳虹觉得上手,连贯地锄了一片。

“啧啧,还真有个干活的样。”面瘫子的语气很奇怪,马艳虹听不出什么韵味,就权当是夸自己了。

日头渐落,但气温还是很高。马艳虹额上沁满了汗珠,却仍没停下手头的动作。

“哎哟哎哟!”面瘫子像叫狗咬了腚似的,疼得哇哇叫唤。他扒拉着马艳虹堆起的杂草,从中找出了一株青苗捧着,像捧着身上掉的二两肉。

米呷在一旁捂嘴偷笑着。马艳虹以为地里全都是杂草,殊不知草中长的低矮的,是面瘫子种的青苗。前段时间一直下雨,爷俩都没来打理,草把土里的养分都吸干了,那些青苗就显得老实娇小,被杂草抢了风头。

面瘫子龇牙咧嘴的笑着:“真是难为你了。你个端书本的,哪是干这活的料啊?我来吧!”

马艳虹被说得面红耳赤,兀自站着观望,听那面瘫子讲给自己哪样的是青苗,哪样的是杂草。

太阳还剩一点的时候,三人就回去了,地里的草,还要几天锄完。

“米呷,你怎么没点眼色?你老师都热晕了!”

碗壁上的裂纹弯弯曲曲的,穿过水波直插碗底。马艳虹接过,也不问爷俩盯着自己,咕嘟咕嘟地大口咽着,直到碗口盖着鼻子才放下。接着她又望着院角那堆竹竿出了神。

太阳落了,只留下西天一抹绚烂的云霞。三个人都不说话。米呷的手一会挠挠头,一会又搓搓脖子,眼神也在木桌下那黄狗与坑洼的土墙间来回转换着。面瘫子的表演也如出一辙。

马艳虹有些晕厥,胃里酸水翻滚,就慢慢往下咽着口水。

面瘫子的脸忽然又僵起来:“家里没什么饭菜能合您胃口。”

马艳虹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说:“啥时候开始编竹筐呀?”

面瘫子的脸“唰”地就红了,嘴里半天冒不出一个响。

(七)

这晚,面瘫子爷俩睡得都不踏实。面瘫子躺在那张高腿木床上,跟条油锅里的泥鳅似的翻来覆去。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对马艳虹态度那样恶劣,甚至酒瓶子都要砸到她身上,她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来给自己帮忙呢?

黑暗里传来隔壁两只羊的对话,还有另一个隔壁米呷的抽泣声。面瘫子的思绪被打乱了,不知道那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等羊说完了悄悄话,米呷也安静下来,面瘫子终于能坦然入梦。

可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马艳虹快热晕了,却还要帮忙编竹筐的画面。他又想起自己拿酒瓶子朝她扔去,碎玻璃碴子划破了她的胳膊,两相对比之下,不免觉得老脸燥热,在黑暗中僵着脸自责起来。

面瘫子门前常有村民经过,他怕那些人说自己孬,就提前了下集的时间,赶在米呷放学之前回家。

为了防止马艳虹再来帮忙,面瘫子交给米呷一句话:“你跟你老师说,我大伯答应我解放了。”

日头正中,热浪刺背。面瘫子早早赶回家,站在门口,朝坪上屯的方向眼巴巴地望着,既等米呷,也照量着过往村民。

米呷那顶鸡窝头窜进了面瘫子的视野,后面跟着穿棕色布衫,头戴山草帽的妇女,好像是牛二媳妇。她到这边来干什么?管她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穿棕布衫的迈着八字步,两条胳膊随步伐匀称地摆动着,山草帽遮挡住了半边脸。面瘫子觉得奇怪,那牛二媳妇什么时候迈八字步走路了?还有,以往她走路可都是把右胳膊甩得天高,左胳膊连动都不动,这在上坪村是出了名的,怎么今天就学会走路了?

面瘫子昧着良心,僵着老脸又盯着牛二媳妇看了半天,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把眼神转向地面。面瘫子皱着眉头,心里暗骂那不争气的侄子:你小子把我交代的话都给忘了?

牛二媳妇不是真正的牛二媳妇,而是马艳虹,她不知从哪弄了身干活穿的衣服,再加上手上戴着耐磨白手套,倒真成了个庄稼人。

“大叔,走吧。”

“马老师,你……”

有个背柴的老妈妈从门前经过,她把目光落在马艳虹身上,又瞧了瞧面瘫子,脸上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面瘫子心想,这下完了,大槐树下那些打牌的人又有谈资了……

马艳虹那副耐磨手套好像有锄地加持,相比于昨天,她的动作更轻快,也更伶俐,锄头嵌入地里,凿出来的土块小而均匀。最重要的是,她没再把一株青苗当作杂草锄掉……

太阳又下山了,留下西天的一抹云霞,纪念劳动人民的一天流出的汗水。

面瘫子把锄掉的草堆在一起,然后就回家了。米呷早完成了当日的作业,竟兀自编起了竹筐。马艳虹没来得及端碗喝水,兴奋地用袖口擦着额头的汗,就要看看米呷的学习成果。

红笔在书本上划下一个个对勾,马艳虹激动地说:“可以啊,这两天讲的知识都听进去了,小伙子,继续努力!”

面瘫子把脸凑上去,他不认识那些汉字,但他知道对勾是肯定,是正确,是赞扬。

“那我娃不笨啊!我娃不笨!”面瘫子说。

“我早跟你说过,米呷不笨,他聪明着呢,心眼也活,唯一的缺点就是想得多!”

米呷接过作业本,翻开前面,看见那成页成页的批语都是“上课听了吗?”“最近状态不太好啊”,还有题目里那成片成片的问号和错号,米呷抿嘴笑着说:“谢谢老师,谢谢你没放弃我。”

马艳虹咕嘟咕嘟喝完米呷倒的水,歇了一会儿,又要去院角拿那竹子。

面瘫子趁机脱掉老布鞋,从鞋垫底下取出一个黑塑料袋,里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钱。面瘫子拿出唯一一张褶皱的百元大钞,还有两张五十面值的递给马艳虹,说是这两天帮忙干活的工钱。

马艳虹不要,面瘫子羞愧地低着头说:“你不收,我在村里真没法做人了。”

马艳虹想了一会儿说:“你答应我件事就行了。”

“什么事?”

“再也不能不让米呷上学了。”

“当然,当然。”

“您少让他干点活,多让他学点习,我觉得他也能拿县里的助梦金。”

见面瘫子点头应着,马艳虹又去倒了碗水,喝完就编竹筐去了。

———————

老支书病了,李校长要去面瘫子家制止矛盾时,从树下乘凉的老大爷那听到了这个消息。

老支书什么时候得了病的?功德碑揭牌的头一天早上。

老支书醒来时觉得浑身乏力,肚子也涨得厉害。两条腿哆哆嗦嗦地,怎么也支撑不起这副沧桑的躯体。

老支书的大儿就叫了几个年轻的邻居,想法设法地把他送去县里的医院,在那里一连住了好几天。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消息如一个重磅的炸弹,又一次炸得村民们体无完肤。于是,老支书的屋里又热闹起来了,那些哭丧着脸的人,他们提着鸡蛋、洋槐花,前仆后继。

老支书躺在床上,见他们这样,自己反倒乐开了花:“老头子我本打算再活二十年呢,你们这样,我反倒没底气了。”

李校长去的时候,老支书难得下了床,正坐在院里晒太阳。

李校长问他怎么样了,老支书说:“没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就是再不能喝酒了,茶也不行,跟水沾边的都不能碰。最熬人的是,这病烧钱,像个无底洞,两三天就得去县里做一次透析。”

老支书的儿子沉默了,李校长也沉默了,院里只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八)

面瘫子听说老支书病重的时候,握着老人家的手,罕见地留下了老泪。面瘫子说是自己穿孝衣给老支书磕头,折了他的阳寿。

老支书说:“我是个老党员,要是信你这个,能任你在我跟前磕个不停?”

这么些年来,老支书虽说过着退休的生活,可在上坪村里依然德高望重,有着极大的号召力,就是宋绣莲宋书记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也时常来请教他。

如今,老支书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对每一个来看他的村民都细细嘱咐了一番,唯独对面瘫子和米呷放心不下。

“把娃送回爱心班吧,别这么犟。日子都过成啥样了,向生活低个头算啥?人心复杂不假,可也没你想得那样诡诈。我听石头娘说,小马老师给你帮忙锄地去了?多好的孩子啊,人家是客,别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就对了。我不能喝酒了,以后你也少喝。不喝酒能少很多麻烦事,你应该知道。”

面瘫子答应着。

老支书又说,自己活了这么些年,自认为于村民、于家人都问心无愧,唯一觉得亏欠的就是宋绣莲。他更觉得遗憾的是,追悼会的时候自己没去,功德碑揭牌时也不在场。

——————

县委宣传部的同志来了上坪村,要详细了解牺牲的扶贫女书记宋绣莲的事迹。

为了寻找一手资料,马艳虹打开了陈旧木桌上那落了层灰的黑皮笔记本,这是宋绣莲的工作日记。

2013年5月8日,又下雨了。以前倒是喜欢下雨天,滴滴答答地,助眠。现在不行了,村子里一下雨就十分泥泞。老支书和坪下地势低的几户人家,门前更是成了泥水塘。可就是这样,他们还在盼着下雨,下雨了,他们就不用费劲去山下挑水吃了……

2013年8月29日,省水利厅的供水站通达到了上坪村,感谢党的惠民政策,感谢政府,感谢伟大的好时代。

2013年11月27日,今天到县里开会,领导传达中央精神,我也第一次听说了一个词叫“精准扶贫”。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我的扶贫工作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2013年12月7日,最后一根钢管被拧上了螺丝钉,坪上坪下两个屯子之间终于也通了钢梯。孩子们攀藤梯去上学的时代彻底结束了,李校长也能轻松些了。

2014年3月21日,今早看见几个孩子在上学的途中,在那段崖壁空廊上比赛跑步,午睡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还是不够安全啊!

2014年5月3日,县教育局批准成立爱心班,有四个女孩子找到了我,想到这来奉献青春。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学妹,还有一个是山东来的,我很激动,也很感恩。

2014年5月12日,缅怀八年前遇难的同胞!今天去了米呷大伯家,准备跟他商量把编竹筐的手艺也变成村里的产业。大叔对我很客气,但说啥都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很奇怪,启动资金又不让他出,盈亏都不会有啥损失,咋就不同意呢?我去找老支书请教,老支书说,他很古怪,叫我离他远点。

2014年6月29日,爱心宿舍、爱心食堂终于竣工。万事俱备,只等下学期开学,四个女老师找我报道。

2014年8月31日,这几日一直帮几个老人清理地中杂草,鲜有关注小学校的情况。下午去找李校长了,告诉他四个老师4号就到,我已找好下山接应的人。我又在小学校转了一圈,觉得只有块水泥操场实在不像样。

2014年9月3日,在县里打工的阿土因打人进了派出所,我得去领人。明天顺便去趟教育局,问问申请建个足球场地具体要什么手续。看了天气预报,明天终于晴好。

……

笔墨停在了9月3日,停在了那句“明天终于晴好”。马艳虹又经历了一场剖心之痛。

县委的同志要去找老支书了解宋绣莲的事迹,老支书的大门锁着。

老支书忽然不见了,他的子孙正焦急地满村寻找。老槐树下没有,面瘫子家没有,小学校里没有。

寻老支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漫山遍野地找也都没有。

县委的同志先下山了。路过功德碑时,他们发现老支书倚在碑前安详地睡着。老支书的衣上满是尘土和苍耳,他的身旁横着一只空荡荡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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