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对岸

夏天来临了，很多人选择在空调室里避暑或睡午觉，我却选择中午去大自然野钓。我骑着摩托车沿着河坝寻找最佳钓位。这是条野河，两岸树木葱郁，芳草萋萋。路面凹凸不平，摩托车碾在上面就像轧在一条弹簧上，时而把我的车子弹起老高，幸好我的驾驶技术好，任凭它起飞落下，只是镇定地紧紧地稳稳地握住车把手。这是一条颠簸的坎坷不平的道路，我已来来往往数万次，自从我参加工作那日起，就开始与它缠绵悱恻卿卿我我，它是我必须要走的路。是谁的安排？我也无法得到合理的答案，或许命运的造化吧。

我选的一处河湾似曾相识，这是别人常钓的老位置，也是我从前工作的临时办公室。如果说这条河像条巨蟒，那它膨胀的肚子不止吞噬了食肉动物，还吞噬了一个青年的青春岁月。这次来垂钓是对青春的怀念和祭奠吗？

树荫下真的很凉爽，有时候也很燥热，曾经的无数个日子，忽然拉长硬生生地钻进我的皮肤下疼痛我的夏天。

我挂上蚯蚓，架好双杆，取出窝料，准确无误地投放到浮漂处，那几团彩色香饵纷纷下沉、散发，等待发酵。我知道透过清澈的河水，那下来会有一群鱼，它们不会被彩色诱惑，它们只会闻香而动。不知什么原因，过去夏天打窝只要二十分钟发酵，现在却要一个半甚至两小时才发酵上鱼，是生态破坏了，还是鱼的口味变高了？

我坐在折叠凳上，拿出手机看，咦，字怎么一片模糊，一摸眼睛，竟然忘了戴眼镜。打开微信朋友圈，语音泛滥：水利，在干吗？过来喝一杯呀。水利，被单位开除了还去看闸呀！水利，妹当年想跟你那个，你看不上妹，妹现在当老板娘了。水利，妹听说你当年是追县长女儿被开除的，人家县长女儿能看上你小水利？妹我不就是没正式工作吗？论长相也比县长女儿强三分。水利，三缺一呀，三个大美女包你赢。有的还开了视频要定位我。我关掉手机，随手一扔，空中坠物，正砸中一只黑蚂蚁。我叹道，我不幸，你比我更不幸。这是谁发明的微信呀，赌气都能找到你。

我不再看手机，我还是看我的鱼竿吧。浮漂原封不动竖立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水底那抹红。我极目远眺，见我的对岸一处树丛里坐着一个端庄娟秀（这个词是想象的）的穿粉红衣裙的女孩，头戴白色太阳帽，也在钓鱼，而且也是双竿。我想对面有人，而且是个女孩，注定今天不会寂寞。有鱼无鱼也无所谓了。

太阳从树叶间毫不吝啬丢下几锭白银在地上，明晃晃的。几只爬虫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它们太渺小了，无人去关注它们的死活与行为方式。

记得我十年前第一来到河边上班的时候，就是坐在这里看着不远处的水闸。那时候刚出校门，对社会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大自然的美征服了我。看汹涌的水流浩浩荡荡，从一处处水闸进入农田，咕咚咕咚把庄稼灌了个饱，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原来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当晚我在日记里写到，人生就像大河，时而激流汹涌，时而静如处子。

每每抗旱严峻，往下游输水的时候，我们这些水利人责任就更大了，日夜坚守在水闸边，蚊虫们开始以它们特有的方式，捍卫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唯独萤火虫除外，它是千百年来人类歌咏旳对象，它们总是提着灯笼在河坝埂或独行或成群地飞行。有时它们也歇息在人的身上，那不停地闪烁的零星之光，突然像给黑夜安装了眼睛，我们的内心便陡然明亮起来。我们不寂寞，有荧光虫相伴，很快就会迎来曙光……

浮漂忽然动了一下，我慌忙举竿，一看蚯蚓被吃掉了大半截，我把余下的小半截蚯蚓取下扔掉，又换了一条放到窝点。对面的女孩此时依然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也不知她钓到没有？她看上去似乎很悠闲，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她好像一点不着急。她不着急，我也不着急，反正有人相伴。

记得我曾经看闸的时候，有一天，那边也有一位女孩在钓鱼，因为她是新手，一举竿，连钩带线都挂在了树枝上。我看她无可奈何的样子，便跑过来帮忙。我把钓竿使劲左右拽了几下，那鱼钩却稳稳地抓在树枝间。我问她有没有备用的，她说本来有，上午在河那头垂钓时，被我的一个女同学也挂到树上了。我问她呢？她说她有点事回去了。她又说我同学傍晚还要过来拿鱼回去煮呢，这下可好……我说你家不在这附近吗？她说在县城。我望望大树挺高的，想往上爬，下面又没有落脚的粗枝桠。于是我只好跑到附近的看闸村民老汪家里，把他的长梯子扛过来了。我把长梯子往树上一架，很顺利就上去了。我一看鱼钩死死地嵌进枝条里，任凭你在下面如何用力也无济于事。我把钩从枝条上摘下来，叹道：只有上去才能看清什么情况，也非得在上面才能解决问题。

钓钩取下后，她继续钓鱼，闲聊时，她问我上多少年班了，我如实回答近十年了。她愕然道，十年还在这？没进机关？我笑道，邮差给我送红头文件时，不小心邮包落进了大河里沉没了。她提提钓竿说挺悲壮的。她钓了一条半斤左右的大鲫鱼面露喜色地继续说我看过你的文章，充满着正能量，回去我要审问我爸。我瞄了一眼闸口看有没有人偷水，然后问她，这篇文章与你爸有什么关系？她笑了笑不再言语。一下午，她钓了很多大鱼。傍晚她同学开着她的白色宝马车来接她吃晚饭，我才知她的身份，她是县长的千金。

你看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天居然黑下来了，浮漂也不见了，哦，被拖到了一处飘浮垃圾下面了，一提竿，钓线前半截连同子线都没了，不知是被鱼咬断了，还是遭遇了大鱼？幸好我还有另一把竿。我再往对面极目远眺，那个姑娘居然还在。你不走，我怎么走哇？你一个女孩子胆敢一个人夜晚在这？况且河坝埂那边还有个小山包似的坟茔。她一定看见我还在这，才没有走的。因为夏天好多垂钓者都喜欢夜钓，夜钓能钓到大鲤鱼、大草鲲子之类的大鱼。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忽然我听到对面有大鱼跳起的巨大响声，我情不自禁地冲她大喊一声，喂，美女，是不是钓个大的？要不要帮忙呀？我见那个白帽子似乎晃动了一下，没有应声。干吗这么神秘？不就是一条大鱼吗？紧张得不敢应声。我才不羡慕你呢，我就不相信我钓不到大鱼。我看过《老人与海》的小说，老渔夫连续84天没钓到鱼，在第85天却钓到了一条大马林鱼，搏斗两天两夜终于杀死了它。尽管难逃被鲨鱼吃光的命运，而仅剩一副骨架。

在等待大鱼上钩的时间里，我看了一会儿手机，我不敢看时间太长，害怕手机电用光了，手机灯无法照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唱唱歌提提精神，说不定那些大鱼听到歌声都来了。唱什么呢？就唱《我的祖国》吧。我开始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我忽然感觉对岸有声音飘过来，那声音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似郭兰英，又似彭丽媛。我侧耳谛听，若有若无。于是我冲着对岸喊道，喂，美女，是你唱的吗？那边没有应声。哈哈，又开始装深沉了。看来今天我不走，她也不走。那好，我们俩就熬个大半夜吧，看谁能钓到大鱼。

约摸在凌晨一点左右，我发现夜光浮漂忽然匀速下沉，凭我的直觉，这是大鱼上钩了。我轻轻一抖鱼竿，让鱼钩刺入更深，再一提竿，天哪，下面沉甸甸的，重量无法估计。我紧张得无法呼吸，心想这庞然大物如何拖上来呢？要是它反抗，那非把钓线挣断不可，甚至把竿给折断。可是我观察了一会儿，它居然像沉在水底不动。我想求助于对面的那个女孩，让她拿个主意，可是想到她老不答腔时，竟有些愤怒了，我干吗求助她呀，一个哑巴！对了，她或许真是哑巴，是哑巴当然听不到了。那我先前唱歌也是对牛弹琴喽。还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吧。艰苦奋斗这个词好像多余了，这个词应该用在我的人生当中，我艰苦了倒是真的，可是我奋斗了吗？我奋斗了，为什么守了那么多年的水闸？同龄人不爱写文章的反而都是局长、县长？我现在忽然恨起了那些文学名著的作者，我读了他们的书，提拔不上去了。如果我一本书都不读岂不早当上县长、市长了。好像看水闸与读书没有任何关系。难道整天看着水闸抒情：流水呀，你过不了我这一关，我生铁铸就的闸钣不会答应！流水说，你为何不在机关为文，却在这里抒情？你看我想哪儿去了，大鱼还沉在水底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开始左拉右拽上提，终于拉上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装满泥巴的垃圾袋。此时内心刚刚升起的自豪感瞬间湮灭了——白忙活半夜。我瞅瞅对面那个白点还在，幸好没有让她看到，否则非笑话我不可。

我忽然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里，保尔在池塘钓鱼,冬妮娅在旁嚷嚷：“咬钩了，瞧，咬钩了！”保尔因为没钓到鱼，怕难堪，所以希望她离开。而我同样因为没钓到鱼 ，可我希望对面那个女孩过来，在我旁边大声嚷嚷,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嘲讽我，或者拿着书本很优雅地看书，当然没有灯光，萤火虫们会趋之若鹜为她照亮。就算萤火虫不想闻她的书香，她也可以阅读手机上的电子书，对于精彩部分，她可以邀我一起阅读。她完全没必要一个人坐在那边陪我，或者我陪她。

我在想对面的那个着粉红色连衣裙，头戴白色太阳帽的姑娘，她是失意了还是失恋了，是高考落榜抑或情人移情别恋呢？如果这样，她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对，你就这样面对大河，面对我，把所有的不快都抛进河里，不要去学那些遇到挫折就放弃生命的年轻人，人生这道坎，挺住就过去了，挺不住就灰飞烟灭，时间依然还是那段时间。

不知为何，我突然喊了一声，冬妮娅 ,我是保尔•柯察金。不对，现在是夏天，我应该叫她夏妮娅。等天亮了，我一定要问问她的芳名。

夜光漂依然直立在水面不动，我猜想鱼儿们可能睡着了。对啊，鱼都睡着了，对面的那个钓鱼的莫非也睡着了？

我忽然想起这个女孩或许是河海大学刚分配到水利系统的大学生，她钓鱼是假，看闸才是真，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办公室模式或许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亲身体验关于水的波澜与平静。她或许和我一样读过《五月的流水》这篇用心灵写就的抒情散文。

“五月，河水流，我在岸上观瞻。它无忧无虑的从眼皮底下流过，一阵清凉，仿佛掠过我的血管，让我领会血的流程。大地如果是一个母体，那么这条河流便是贯穿在她体内的一支静脉了。五月是夏日的符号，水的期待，我的愿望。它挣脱禁锢的闸门，重新找回生活的自由。遥望那一弯野水，道一声久违了兄弟，然后携手嬉戏，相汇相依，迤逦而行。

有阳光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像千万颗星星眨着眼睛。它的柔波足以让你想起一位夏日情人，她的一袭华服是水做的霓裳羽衣？亘古不变的流淌方式，不改初衷，抱成一团，朝着一个方向奔涌，完成一次浩荡的壮行。

陡然间，我产生亲近流水的念头。我把手臂伸进水里，立时清凉滑如凝脂；抓上一把，立时销匿； 试图用手阻挡与之抗衡——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感受到阴柔背后的阳刚之力——它告诉我：势不可挡！河水有向前的推力，也有向上的浮力，“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就是水告诫我们的真理。读懂了水的品性，我们更要去呵护它，善待它，像水一样真诚、无私、大度。河水也可以作为一面镜子，照出真实的自我。古时，铜镜尚未出现的时候，水便是女人们的梳妆台，可谓当水理云鬓，对水贴花黄了。面对匆匆的流水，我不禁发出如古人般的慨叹：“誓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啊，我们的每一个日子，就像这柔滑的水流，抓都抓不住，它们不声不响地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

五月的流水洗刷着昨天的浑浊与尘垢，感悟历史的沉浮，流走一个个早已发黄的故事。横空出世的碧水清波鲜亮灵动的流水啊，你欢快的韵律是否在弹奏着一个时代的进步与辉煌？高山流水的古韵从春秋开始演奏，经年不断，它穿越万水千山走近这个时代的前沿，它终于有了归宿，有了知音，有了新的演变与内涵。

我在听淙淙流水，虽然没有高山。我在听它每一个音符的跳动，流水的足音便是每个音符的敲打与合奏，它们平滑而舒缓地流淌。在我的心里顿时有了一弯流水,执着而坚强，又不失温婉与倜傥，果敢而不失稳重，没有惊涛骇浪，激流漩涡，平凡而乖巧。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湾流水，也都有它的诠释与舒情方式吧，让我们用博大的胸怀接纳它融汇它；让自己做个伯牙静静地守护它。守护一湾流水，其实就是守护那些英灵。

五月的鲜花开放在河的两岸，我虔诚地采撷一个悲壮的故事：八女投江。她们是水做的巾帼英雄，有着水的柔情与刚烈，源于水，又回归于水。流水不腐，它们愿随流水而去，不愿腐蚀群体，这种浩然正气氤氲在祖国的江河里。还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祖国的这条小河，那条小溪，不绝如缕地流淌着闪亮的本色。 五月的流水啊，永不停止。”

据说这篇散文的作者只是一位初中肄业生，他常年与水为伴，对水有着特殊的感情，虽然他只是水利系统的一名临时工，可是他对水却有着深刻的认识，他把闸门打开，那水便汩汩地流淌进他的文章里。我读这篇散文的时候，仿佛就是我用心写的，那些水利人在读这篇散文的时候，他们觉得这就是他们用心灵铸就的，而对面那个河海大学女大学生，她读这篇散文的时候，她是否感觉这是她的大作呢？

咦，什么时候来了一只小花猫？哦，它可能是来寻食的吧？原来已是晨光微熹。我收拾好渔具，一脚踹响了摩托车，摩托车风驰电掣便来到对岸，我想好好见一下她的庐山真面目。我停好车子，走下河坡，来到树下，顿时惊呆了，只见一顶白色太阳帽挂在一棵小树枝头，一件粉红衣衫蓬在草丛中，被折断的二枝条平行地垂落水中如两条钓竿。在河对岸远远地看过来宛如一个垂钓的少女。原来这一夜，我是在和一个并不存在的女孩隔河相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