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喝茶据说始于4700年前的中国神农氏。
如此悠久的历史,足以让茶叶把最初的芬芳一点一点、慢慢的窨入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使之成为黎民百姓开门七件事之一。柴是火工,米油盐酱醋实在是过日子必须的五样吃喝俗事。因为喝茶是饱饭后得闲所为,俗的较轻,所以排在最后。古代文人不甘心落俗,一边喝茶,一边忙不迭的焚香、插花、挂画,非要喝出与众不同的名堂不可。本来几个文人疯疯癫癫的掀不起大浪,直到公元780年,陆羽《茶经》问世,茶道出现,才让喝茶的雅与俗有了分水岭。一千多年来,俗和雅两条河各自流淌,但最终汇聚成了茶文化这三个字。我常想,为什么具有更强大社会交际功用的饮酒至今成浩瀚磅礴之势却无“酒道”,也许和茶性有关。酒多乱性误事,茶多养身且不失态。可能茶性更接近生活的本真吧?
长江及秦岭以南地区气候炎热、雨露充沛、山地众多,适宜茶树的生长。根据加工方法的不同,大体上茶叶可分为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黄茶和青茶等六类,每个茶种都有代表的品牌。在经济社会里,品牌的商业价值很大。对于南方居民来说,一年四季总有相应的茶水伺候,尽管须臾不可或缺,但绝不会以茶叶的价钱判断茶叶的品质。只有切实把喝茶当成岁月来认真对待,才能体会到成语所言“茶饭无思”的含义。福建九龙江流域的厦漳泉三市,号称闽南金三角,是全世界七千万说闽南语人群的主体。这里地处亚热带,得山海之利,稻桑林果渔禽阜丰,且品质优良。与厦漳泉毗邻的广东潮汕地区素有“海滨邹鲁,岭海名邦”之美誉。两地虽分属闽粤两省,但行政区划的割裂并不影响地缘的亲近。衣袂相连,民俗相近,语言相通,两地的人民聪慧勤勉,手足胼胝,历史上都有“赤脚下南洋”的传统。经过打拼,两地出了很多商界巨擘,侨界领袖。他们发达后修路建桥,兴办教育,造福乡里。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来定义两地的特点,名实相符,没有一点水分。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粗枝大叶的对待餐食呢?非精雕细琢对不住“人间美食”这四个字。闽南豆皮卷、东海玉螺香、蟹黄扒官燕、南瓜鱼翅盅、丝雨菰云、南海金莲这些闽菜名菜,相继被列入了中国名菜榜。潮州菜更不用说了,不仅是粤菜的主打,扩散到四面八方后仍然交口称誉。然而,真正显现他们爱生活,会生活,懂生活本色的是对茗茶的喜爱和投入。在闽南,在潮汕,家家户户都有茶具。屋前或树下一张竹桌,几把竹椅,劳作之后,闲暇之余,泡上一壶茶,心无二事的喝起来。从太阳还没有升起可以喝到下半夜,那是多么的快意。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茶水的芬芳寡淡与财富的多少无关;无论是问路还是问人,坐下来先喝一杯茶再说。没有门槛,没有清规,茶主和茶客平起平坐,充分证明喝茶的愉悦度和主宾地位无关。
三十多年前我去福建石狮出差,当时的石狮还是晋江县的下辖镇。虽然服装和走私商品市场名气很大,但是,市政基础设施很差。大多的石板街不过两米宽,如大伦街,住户打开门就是商铺,一家挨一家的屋檐抵在一起,密不透风,几乎见不到阳光。办完事,我在汽车站附近一家旅店住下。傍晚时分,我顺着大街漫步,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了脚步。闽南的民房建筑很有特色,除了彩绘高墙深院,每家的门匾上刻着“中原张氏”“荆州黄氏”的字样。东南沿海和内陆河南湖北有什么关系?我正纳闷,听见有人说:来来,坐下来吃杯茶。
对福建人用一个“吃”字表达和嘴巴动作有关的意思,我早有所闻,比如相应的“吃茶、吃酒、吃烟”等等。
笑着说话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伯,他坐在一把竹躺椅上,面前是一张竹桌,几个竹凳,竹桌上有一把紫砂壶和几个茶盅。紫砂壶很小,看样子盛不了一碗水。茶盅更小,竖着放一个鸡蛋,起码有三分之二露在外面。用北方人的话说,就是“牛眼盅”。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我,担心用这么点的茶杯什么时候能喝足解渴啊?说也奇怪,见了茶壶我感到了口渴,就坐下来,看着他倒出剩茶,加入新茶,用热水烫茶杯。这一切都做好了,就等待茶水入杯,茶香入鼻,茶情入怀。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问到了门匾的字。老伯告诉我,闽南一带老百姓的祖先很多是唐宋时期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的。先人当年为了躲避战乱,一路跋山涉水,到了闽南不再走了。后人为了不忘祖先,在家里的大门上镌刻“中原”二字,这种习惯保持了一千多年。老伯的普通话听起来很费劲,领略了闽南人“黄王”不分,“细四”不分的特点,但是,基本听懂了意思。
不知不觉喝了一壶又一壶茶,我没有在意老伯烧了几壶开水,续了几次开水。反正我满嘴留香,神清气爽。兀地想起《红楼梦》里妙玉所言:“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我喝了一肚子茶水,岂不是成了河马大象?不觉笑出了声。
前不久我来到广东潮州,从广济门进入牌坊街徜徉。累了,在一个特产店门口歇息。老板娘刚泡好一壶茶,说,来,请喝一点茶。
我说,我不买东西。
老板娘说,没有关系,不买东西也可以喝茶啊!
此时的茶具用玻璃制作,器皿上箍着不锈钢带,铮明瓦亮的,烧水、灌水都是电器化,只是茶盅还那么小。面对更加考究的茶具我已经眼熟,不以为然。三十多年的南风北渐,山东城乡已然遍布茶馆茶楼。有的会员制茶楼虽然照着古朴典雅的风格装修,却隐约可见奢华至高傲的冷漠。要在这样的茶楼喝茶,门槛很高,除去衣冠楚楚,浅叙低吟,还要不菲的茶钱,一壶茶少则数十元,多则上百元。尽管场面上看,美其名曰的“茶道”十分盛行,追捧的人群很多,很热闹。我敢说看着茶道喝茶的人,不管他们表情多欢喜,也一定有谁在敷衍。也许感官的享受物有所值,却远达不到像闽南人、潮汕人那种“待君子,清心身”的喝茶意境。因为喝茶的本质体现了中国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几千年来物质的匮乏,灾荒的不断,让普通的百姓于清贫中寻觅一点色彩,在困苦里筛选一丝快乐,早已超越了对茶品和形式的要求。既非通过喝茶炫富,更不是斗富。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可选择的物质和方式也多了,并不能给暴殄天物找理由。红枣本身是一种营养丰富的养生食物,可有人还嫌不够,把红枣去核,塞入核桃仁,美其名曰“核桃夹心枣”。红枣和核桃都是好东西,不是说这样吃不行,难道好东西可以一股脑的吃?用这样的思路,是不是可以把虫草、枸杞、花生、杏仁等等等等都捏到一起吃?运动减少,摄入食物不合理导致的肥胖、高血压、糖尿病等富贵病构成了普遍的健康问题,再这样吃是不是背着石头上山?是不是改头换面的浪费?农产品过剩,市场销路不好,商业包装炒作情有可原。消费者盲目跟风,给自身添加累赘引发的后果怨不得别人。
回过头来说和茶叶有关的事。
有证据表明,茶具是二千多年前出现的。也就是说,在神农氏发现茶叶之后的二千多年才有专门喝茶的器具。陆羽的《茶经》历史更短,迄今不过1200多年。由此说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黎民百姓喝茶是不讲究的。也许用瓦盆,也许用黑碗,也许用竹筒,一句话,只要能盛水的器具,都有可能盛茶水。几千年过去了,万物肯定有变化。如果茶叶有沧桑,那一定和老百姓的沧桑紧密联系在一起。
四川人喝茶的高度和强度不敢说优于其他地方,四川人对茶叶的忠诚绝对毋庸置疑。不论是成都人民公园鹤鸣茶社,还是南充顾县老牛角茶馆,还是双流县彭镇老茶馆,茶客可以在茶馆里呆上一整天,和新老朋友一起磕着瓜子,摆龙门阵、看川剧变脸。那种热火朝天的气氛和持之以恒的态度真的会感动茶叶。四川是个物产丰富的省份,特别是成都平原,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四川省名取自北宋咸平年间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的川峡四路。如今,夔州大部划为重庆管辖,四川的定义是不是该从四个州路改为川剧、川菜、川酒和川茶了?
无法详尽描绘各地爱茶人精彩的乾坤,因为喝茶的人群太广泛,面积太宽泛。既没有程度的高低,也没有评判的标准,但他们一定是快乐的。金陵十二钗的妙玉怎么会理解下里巴人的快乐呢?
喝茶与喝水从本质来说都是满足人的生理本能需要,喝足了水解除了口渴,就这么简单。如果说有什么有不同,完全是精神层面的不同。喝水单纯解渴,喝茶则决定人生哲学,因此也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活是不是快乐,看上去似乎不可思议。其实世界三大饮料都有这样的作用,可可味醇热烈,咖啡刺激亢奋,唯茶性淡定悠长,是可可、咖啡不能比拟的。茶性与百姓日常生活联系之紧密,更是可可和咖啡无法相提并论的。老舍先生的《茶馆》,就是通过小小的茶馆,让各种社会人物登场,揭示一个时代的走向,表达中国北方近半个世纪的变迁。美国人路易˙c˙k的《百年酒馆》也有人物的悲喜交集,侧重反映了江湖沧桑。虽然《百年酒馆》不能和《茶馆》的大场面相提并论,但两种不同的创作风格,符合中国人习惯把人物放在大环境里精雕细刻,欧美人擅长不拘一格写人性的思维特点。
云南思茅是滇藏茶马古道的起点之一,从隋唐开始,云南的先人通过马帮运输茶叶,到西藏以物易物,与藏民交换马匹,这是民间最原始、最传统、最直接的交易方式。对藏民来说,高寒地区没有蔬菜,茶叶既能够分解他们体内多余的脂肪,又能防止燥热。故在藏民的生活中,茶叶和盐巴几乎同等重要。但是,在古代中国,地方的盐巴供应一直由官府控制,贩私盐是要被杀头的大罪。那么,茶叶就是滇藏民间唯一能够进行大宗交易的商品了。从云南西南部的思茅到藏区,马帮行至两千多公里人迹罕至的畏途之上,经历一百多天地狱般的煎熬,搭上生命在所不惜,就为了把思茅等地出产的茶叶贩运到藏区,足见茶叶对于藏民的重要。如果藏民对开门七件事排序,恐怕要把茶叶排在前面了。
茶叶对中国人的影响不仅是生活实物需要,而且变成了生活概念。
广州人的早茶已然是一顿丰富的早餐,其中茶水的“茶”沦为了配角,茶点却精致多样。不改“茶”名,除了约定俗成,积习难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即:用“茶”定义再贴切不过。
山东鲁南地区的乡亲口中说的“茶”就是白开水,这是为了避开另外一个字“尿”。在当地的方言中,“尿”字发音“sui”,接近水的读音。笔者多年前曾亲见一件误会事:医生对一个农村妇女说,吃这个药,一定要多喝水。
那个妇女很疑惑,问道,喝尿(sui)?
我看的真切,那个农村妇女的态度十分认真,且不敢对医生不敬。
医生迟疑了片刻,明白了农村妇女的意思,忙改口说,多喝茶。
至于茶的泛概念化,则另当别论。
银杏叶加工成银杏茶,牛蒡叶加工成牛蒡茶,海棠叶加工成海棠茶,竹叶加工成竹叶茶,桑叶加工成桑叶茶,甚者连茶叶形状都没有的苦荞茶,大麦茶,柚子茶,只能说茶叶的辐射力太强,有关无关的都想蹭名。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山东临沂、日照引进茶叶种植获得成功。后来青岛崂山也有了品质优良的茶园,也许崂山是目前中国纬度最高的茶区了。“南茶北移”的成功,使得茶叶非“橘生淮北为枳”。即便北方不种茶叶,也不耽误北方人喝茶。山东济南自古以来就是北方茶文化的重镇。远的不说,从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开始,济南就有了专营茶叶的茶店。清末太谷学派传人刘鹗在济南游历了一大圈以后写下了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老残游记》,其中第九回有一段关于喝茶的描写:
子平连声诺诺,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脘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道:“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
这是一百多年前济南的场景,怎么看怎么有仙风道骨。到了现在,济南仍是长江以北最大的茶叶市场。如今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茶叶的销量大了,对茶品的要求高了,喝茶的方式和场所也多了。若论饮茶的普及,北方尚不能与南方相提。
茶叶根据品质定等级和价格,各人根据各人的情况选择茶品,本无异议。湖南安化黑茶是中国六大茶系之一,生产历史悠久,具有突出的养生保健功能。可能是这个原因,前些年有人把茶叶做成传销。上线发展下线,先投入几万块钱,然后一块茶饼卖几千块钱。普普通通的、好端端的茶叶弄成畸形消费,确实辜负了那些以茶伴生的人们。
国外传销的主要概念是:以顾客使用产品产生的口碑作为动力,让顾客来帮助经销商来宣传产品后分享一部分利润,也就是客户传播式销售。到了中国,传销变成了虚构和无限夸大产品的效果,采取拉人头,从入会费或者加盟费中获取提成的办法。一支牙膏,一双布鞋,让你以平常商品几倍,十几倍的高价买下来,卖给下线,然后,一层一层抽利。对传销来说,卖什么东西不重要,哪怕是一张A4纸,卖空气,也还是这一套做法。一个人只要加入传销的队伍,传销发起者就已经把巨大的利润收入囊中。再卖还要抽利,只要有人做就无限循环。为了达到让别人上当,自己发财的目的,传销一方不惜采用欺骗、限制人身自由、暴力手段来迫使参与者就范。洗脑式的培训自然有一套完整的理论,理论上做传销能发财。可是,理论上这句话等于说实际上不可能。说到底,传销不是卖产品,是卖不可能变成现实的理论。干了传销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事情屡屡发生。传销组织者固然可恨,那些认同传销的人呢?难道因为不好找工作,谋生困难就可以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吗?慌不择路也就罢了,顶多绕几个弯子兴许能绕回来。可是,明明知道酒里有鸩毒,还不听人劝,非得喝下去吗?
安化黑茶是无辜的,我祈祷从今往后任何茶叶不被任何企图绑架,让茶客可以安生的在家里或者茶馆喝茶。礼仪之邦的中国待客的诚意远远大于形式。古人说,“寒夜客来茶当酒”,这是一种多么具有人文温暖的情怀啊!自饮或是友朋来,不论清茶还是浓茶,更无须介意用大碗还是牛眼盅,只须坐下三言两语,便可抒发写意人生。
和茶叶比起来,中国酿酒的历史更加久远。我想不出茶有茶道,为什么具有更强大社会交际功用的饮酒至今成势却不入“道”?可能生活的本真就是这样,酒多乱性误事,茶多养身且不失态。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十二年前戒酒,十二年前饮茶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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