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雨

我的童年和少年在福建闽北山区度过，印象最深的是住了几年木质楼房。楼房建在山脚下的小溪边，上下两层，二楼的走廊被擦洗的干干净净，早先的漆面褪去，露出来钢板的原色。在炎热漫长的夏夜，铺上草席就是我们这些半大男孩子的卧床，躺下来经常可见闪烁的星星。在雨量充沛的南方，一场雨持续下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太阳毫不奇怪。所以，南方人和南方的植物一样，是在水淋淋的湿润环境里成长的。所以，除了霉雨，我都喜欢。大暴雨只要不成灾，那种气势磅礴的感觉我也喜欢。至今不能忘记我伏在走廊的栏杆上，聆听雨水顺着瓦片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在婆裟的光亮处端详迷离的雨丝，于不知不觉中进入梦境。这样的记忆深植在脑海最隐秘、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些映像在需要的时候就像走马灯那样出现。所以，当我读到戴望舒的《雨巷》，竟然撑起油纸伞，模拟雨水怎么从屋檐落在身上？再怎么落在青石板上？才够唯美的描绘出什么是“结着愁怨”的丁香。

成年以后我到了山东，在一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工作生活，毫无条件的接受了北方雨水稀少的日子。其实雨水的多寡和四季一样，本来与城市无关，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甚于最诡异的天气变化，使得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漠视自然界风雨雷电的存在。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内心慢慢地平复下来，可以游刃有余的处置蹉跎的岁月，突然想起，我是不是该在嘈嘈切切的雨中徜徉？让上天来水洗濯我心内的白翳呢？

那么，几月的雨水才能如我所愿？

三月底的绩溪县仁里村是徽州水墨丹青的一部分，一座沉淀了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村落，被鲜嫩的油菜花烘托着，有了青春的活力，让原本淡雅的画卷多了些许饱满丰富的层次。行走在龙川、棠樾、西递、宏村、大洲源等等也是近似的格调，越看越为熟稔。这些表象的特点并无什么，因为在整个皖南，甚至更为广大的江南，潇潇春雨之后，都是这样的细腻精致宁静而不事张扬。徽州人具有和他处中国人同样的传统美德，如吃苦耐劳，勤俭智慧等等。然而，徽州人把自己吃苦耐劳，勤俭智慧的经历做成了徽学。徽学是中国三大地域文化的显学之一，这在汉族地区是独树一帜。比徽州经济发达的区域也有形成地方文化现象的，却不成系列，难有如此殊荣，不得不让人惊叹。徽州的历史文化名人不胜枚举，如胡适、陶行知、胡雪岩。徽州人尊师重教，才能呕心沥血做出徽墨、歙砚，在文房四宝有一席之地。徽州的罗盘、漆器、竹雕、木雕、盆景是不是比咸菜、山鸡蛋这样的特产更有内涵？某些地方为了宣传家乡，打肿脸充胖子，动不动就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当成口号提，甚至不惜争夺西门庆、孙悟空的土著权而制造所谓的文物。和这些地方比起来，徽州是不是不打折扣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五月初的贵州梵净山到了多雨的季节，山雨汇集成山洪，在溪谷的乱石中奔突，吼声震天。那水是翠绿的，翠绿的水从石头上飞溅起来，几乎是透明的。站在金顶四下眺望，山岚袅袅升起，如绿毯一般的植被浓郁茂密，美轮美奂不可多得。杜鹃花谢了，花瓣在风雨中漂落在别的枝叶上，点缀了别人的风姿，看似感伤，但其他山花依旧烂漫。被誉为植物活化石的中国鸽子树“珙桐”，只存在于梵净山。自从两千多年前佛教传入中国，但凡景色好一点的山川都被和尚和尼姑拿去建了庙庵。五台、普陀、峨眉、九华四山已经安排给普贤、观音、文殊、地藏诸位菩萨做了道场，这样中国才有了所谓佛教四大名山。佛教五大名山是后来的事，没有如来佛的道场怎么行呢？于是，直到六百多年前的明初，才把梵净山拉进来给如来佛用，了却了一个排名的心愿。梵净山的自然属性远远大于宗教属性，或许是中国大陆最后一片大面积没有遭到建设性破坏的净土了，因此，得以保存了大量珍贵的野生动物和野生植物。如比肩滇金丝猴的“黔金丝猴”，以及世界上现存最大的也是最珍贵的两栖动物“大鲵”。这些稀罕的动植物生活在梵净山总面积94%的范围内，游人不得进入。但愿保护区里的生物动物们生活安好，不被打扰。

七月末的青海也下起了雨，从兰州到西宁，从西宁到贵德，紧锣密鼓的雨水追着我们跑。青海的冰川融水十分丰富，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汇水区，年平均降雨量却只有350毫米。不能小看这场雨，这场雨让门源油菜花盛开，白茫茫的祁连雪山下百万亩金灿灿的油菜花如海，气概豪迈，蔚为壮观；这场雨让沙柳河、泉吉河、布哈河的水流变得湍急，在湟鱼回游的季节，只有成功逆水而上的湟鱼，才能产下充满活力的鱼卵；这场雨让可可西里的针茅草和拓荒先锋地衣长出新叶，藏羚羊们可以悠闲的吃草。它们不必躲着偷猎者的枪声，在青藏高原，藏羚羊的总数已达二十万只。雨过天晴的青藏高原，白云触手可及，蓝天比vvs级的钻石还清澈还通透。西北五省区素来干旱缺水，蒙昧之时祭天祈雨是一件很神圣、很庄重的仪式。当南方遭遇暴雨洪灾的时候，我多想把那些泛滥的雨分配给大西北一点，让那里的人们能够雨露均沾。可是，来了大雨怎么办？土层裸露，没有植被保护，雨水越大岂不是水土流失越严重？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坎坎，那一道不是记录着贫瘠和贫穷？在宁夏西海固,在陕甘宁三边，早已习惯了缺水的人们在干渴中呻吟，生命在煎熬中耗尽。南水北调工程缓解北方城市生活用水的紧张，如果建设东水西调工程，一定能解决老百姓的生命问题。我希冀！我祈祷！

九月中旬扬州的秋雨丝丝如织，暑气渐渐退去，日见一日的风和日丽。琼花的绿叶红果点缀了何园里的水榭亭台，一群身着旗袍的女子韶华已逝，风韵犹存，却像孩子那样欢歌笑语。风调雨顺的“雨”滋润了广陵扬州始于隋唐的繁华，恰到好处的雨水又总能让历史文化古城充满诗情画意。距天宁寺不远的史可法纪念馆，树冠遮阴，曲水淙淙，僻静杳然，不忍掀开沉重的一页，雨水再大也冲刷不掉历史的印痕。满清早已融华夏，融入的代价用血雨腥风形容亦不为过。京杭大运河带给扬州的浮华岁月历经千年，生生的把吃喝这等俗事雕琢成人文精华。扬州菜已经是淮扬菜的主要构成了，为了突出特点，扬州人创造了“惟扬菜”这个概念。难以想象的是，一家名为“冶春”的茶社竟有超过两百年的历史。菜肴的繁复和点心的精细多样，看得出品质的讲究。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最好在中式建筑里，古色古香，可以不必抚琴，有雨声相伴才好。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村居》一诗中这样写道：

雾树溟潆叫乱鸦，湿云初变早来霞。

东风已绿先春草，细雨犹寒后夜花。

村艇隔烟呼鸭蝥，酒家依岸扎篱笆。

深居久矣忘尘世，莫遣江声入远沙。

诗句表达了郑板桥力图避开尘世，以求人静心静。其中“细雨犹寒后夜花”一句，很可能是模仿唐朝诗人杜牧的诗句“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在《泊秦淮》里这样写道：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个“后庭花”，一个“后夜花”，商女和忘尘世的两种人生观跃然纸上。

十一月下旬的广州有了寒意，也就有了寒雨。寒意和寒雨让酒家、排档的生意越发红红火火。每当季节变化，广州人都要用更换菜品的方式来适应气候。珠江三角洲水网纵横、良田万顷、稻桑兼作。农时无忙闲之分，只要劳作，自然就有丰富的物产。中国最富庶几个地区饮食之特点是：态度认真，选材讲究，工法细致，菜品华美。归结一句话即“脍不厌细，食不厌精”。广州也不例外，广州人从未敷衍自己的味觉和胃口，每日三餐，外加夜宵都做到有声有色，炉火纯青。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厨师，一辈子只精于做早茶的四大名点。这该需要多大的定力和恒心？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粗茶淡饭不是选择是无奈。若把粗茶淡饭做得精美，做出花样，而且一如既往，就是品位的事情了。当别的地方担忧吃什么的时候，广州人琢磨怎么吃？因此，成就了“食在广州”的美誉，成就了粤菜吃遍天下的气度和名望。在广州荔枝湾泮塘公园，遮天蔽日的榕树和清净的湖水陪着闲适的人们在吟唱粤剧。不远处泮溪酒家的庭院里古色古香，当岭南音乐《雨打芭蕉》响起，真希望来一场雨。那种淅淅沥沥的雨，可以漫步的雨；那种缠缠绵绵的雨，可以重温恋爱。这样的感觉在西关老街有，在海心沙看珠江夜景时有，在七星岩千年诗廊有，在丹霞山竹林隧道中也有。

一月份是新年伊始，也是四季之末。全球温室效应变异的一个结果是中国南方局部原来下雨改成了下雪，继续下雨的地方下的雨比雪还冷。即便在南方大部分地区，春雷还没打响，动物除了蛰伏就是无精打采；布谷鸟还没叫唤，植物还没有完全从寒冬里缓醒。造成一月份的雨水有点尴尬，下了多余，不下又反常。在山东临沂，一月份的气温仍在零度以下，本该下雪却下了雨。还记得2008年发生在南方的大面积冻雨吗？给城乡交通、电力、通讯和人民生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一月的雨就这样让人一点也欢乐不起来。

大自然生命物种浩繁，自生自灭或物竞天择皆为规律使然。老子在《道德经》书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发道，道法自然。”适应自然，尊崇自然法则，与自然安之若素，理应如此。但是，在现实中人类从来都是以倨傲的姿态对待自然，把自然当做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特别是科技发达，资金雄厚以后，这种荒唐的想法愈加肆无忌惮。过度使用自然资源，达到贪得无厌的程度。排污不加处理，恶化生态环境。雨水是补充地球淡水资源唯一的方法，如若不然，七大洋都是淡水也会被喝干。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但必须是甘霖。干干净净的雨水经过雾霾，就是带有污染物颗粒的雾霾水。人喝了雾霾水会生病，鱼喝了雾霾水会翻肚，果树喝了雾霾水会枯死，雾霾水渗入地下，泉水也会发臭。前些年北方地区频发沙尘暴，沙尘暴来袭的同时也伴有降雨，如果你看见的雨点和黄泥汤一样，还会让他们落在你的心坎上吗？更有甚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有了酸雨，愈演愈烈的二十年后，全国几乎一半的城市都下了酸雨。酸雨对人体健康、生态系统和建筑设施都有直接或潜在的危害。如果知道是酸雨，孩子们会在雨中嬉戏吗？恋人敢在雨中漫步吗？

阳光雨露只有适度，才能滋润生灵万物。水分子化学结构在正常的酸碱度范围内基本相同，雨水并不是造成各地差异的因素，差别的是人。也就是说，成都的雨和杭州的雨没有区别，三亚的雨和漠河的雨没有区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是环境与人的关系。自然存在和自然现象没有感情色彩，伟大的女词人李清照从少女时期的“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直至晚年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少女的寂寞和晚年的孤愁昭然示人。诗人毛泽东用“泪飞顿作倾盆雨”来表达失去爱人的悲痛心情，完全是因人定义，借景抒情、以物寓意。培根说：“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存在时万物存在，人不存在时万物不存在。”文人把这个尺度用到了极致，才有了类似“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表达，才有了《红楼梦》里警幻仙姑明明对贾宝玉授男女如何肌肤相亲，却非要借喻为云雨之事。

综上所记，雨水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有了交集。人们已经接受了把自然万物赋予生命的方式，因为只有这样，人和自然的关系才是平等的。顺着文人的思路走下去，我来到沂河岸边一间休闲茶餐厅。这个茶餐厅的名字有几分雅致：玉泽一品。我喜欢在雨夜坐在玉泽一品的大堂，看雨丝在风中飘摇，听雨点击打我窗。此时一定是心无二事，全身放松，气运丹田，大喊一声：“来来来，没事了，喝几杯！”

约三两好友，喝三两好酒。是漫长俗生中短暂的雅事，谈不上有竹林七贤的遗风。就算交谈人生，也是各自的人生，喜怒哀乐都有，一如来的时候清风拂面，酒过三巡便风雨大作。我不习惯按照天气预报的提示穿衣带伞，身体对气温的感知因时而异。如果感觉冷，折回家添衣。如果在半途遇雨，能避则避，不能避也要避。人家的屋檐，街市的雨棚，或者乘坐公共汽车，看他们在雨中奔跑。

又到了三月，春风带来了春雨，大地苏醒，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四季开始新的轮回。接着四月清明雨如泪，山深闻鹧鸪；六月梅雨溽江南，茉莉窨芬芳；八月雨荷落珍珠，映日别样红；十月采菊东篱下，秋雨渐微凉。到了年底，期待光风霁月，暖阳高悬。人间世事，无论幸福还是痛苦、愉悦还是烦恼、顺畅还是坎坷、健康还是疾患、富足还是贫困、战争还是和平，都是人类自己的世事。自然在一边淡定且冷峻的看着，不作置评。有史以来人类终究拗不过自然，无需再把太阳月亮当成图腾，只须善待自然。自然的大门一旦关上，或改变它们与人类对话的方式，很可能是人类的灭顶之灾!

思来想去留下这样一句话：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4915字）

2018，3，22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