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闽北群山绵延、草木葱茏、溪水青黛。
对男孩子来说,山不是迷宫,水不是梦魇。
那年除夕,我和几个伙伴到后山砍柴,往返二十多里山路,回到家已是灯火通明。附近的树早被砍得差不多了,所以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砍柴是少年时的我们最乐意做的事情,辛苦、劳累、刺激并快乐着。人进了山林,就像鱼儿游进大海,到了合适的季节,可以很容易采摘到杨梅、酸枣、野柿子、猕猴桃等浆果,几个月不出山也饿不死。近山还有成片的桃园和枇杷园,果园白天有人值守,晚上有人巡逻,想偷吃鲜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了不被发现,我们上山只能空着手,趁着巡逻队员离开快速爬上树,摘下枇杷放在背心里,往回跑的时候像个孕妇,小心翼翼地不能让枇杷掉出来。枇杷果与树枝断口分泌的汁液沾着背心上,不一会儿便发黑,白背心有斑斑点点的很难看,免不了遭父母一顿饱打。桃子有毛,不能这样偷,我们把背心脱下来,一端打结,背心就成了口袋,回家卸下桃子,到食堂的水龙头洗洗,再穿上,用体温烘干才回家。现在看来,这样做不是乖孩子,偷鸡摸狗拔蒜苗属于小恶,不可为之。可是当时的行为带有恶作剧的成分,除了男孩子之间比谁的胆子大,还要把偷来的水果分给女孩子,以博得她们的喜欢。
山里景致三分养眼,七分怡情,每当山风吹过,林涛低吼,林海波起,气势浩瀚,蔚为壮观。到了春天,映山红簇簇点点,秀于漫山翠绿的间或。映山红属杜鹃花科,木本植物,和北方人养在家里的杜鹃花不同,映山红的生命力更顽强。杜甫诗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里的江花,被解释为泛指江边的花。我认为如果真是这样,杜甫的才华从何体现?为什么不能是映山红?至少可以说闽江边的山坡上盛开的映山红灿如火焰。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宝,盐巴树的果子表面有一层白霜,顾名思义,味道是咸的;皂角树结的果实皂角也叫皂荚果,是医药食品、保健品、化妆品天然原料,当地农民把皂荚果稍以加工,便可以当肥皂使用。化学洗涤剂洗净了衣服,却洗脏了地球。赛樟树的花、叶、果肉皆有馥郁的芳香味,提取出来的山苍子油价格昂贵,是调制高级香精的重要原料, 广泛用于制造高档化妆品,入药则有祛风散寒、消肿止痛之效;樟树的名气无需多说,用樟木做成的家具香味经年犹在,不招虫蠹;最有趣的树是痒痒树,叶型很像含羞草,用手一摸,树叶就收起来。但是,漆树万万碰不得,一般人谁碰谁过敏,浑身上下肿得像气球。漆树树体分泌出的乳白色胶状液休,接触空气后转为褐色,数小时后表面干涸硬化而生成漆皮。生漆,又叫国漆、大漆,生漆具有耐腐、耐磨、耐酸、耐溶剂、耐热、隔水和绝缘性好等特性,经济价值极高。福州三宝之一的脱胎漆器,就是用大漆制作的。大漆的使用源远流长,早在远古时代即有关于漆树的记载。《尚书·禹贡》曰:“兖州厥贡漆丝” 。《山海经·西山经》中说:“虢山,其木多漆棕。英靼之山,上多漆木。”上面所说的兖州、虢山系指今天山东、甘肃一带。几千年前已经用漆丝作为贡品,由此可见漆树于中华文明悠久而亲密的关系。
当然了,山里不完全是诗情画意。就说蚊子吧,家里的蚊子先嗡嗡叫,再咬人。山里的蚊子没有那些客套,不等挨近你的身体就下口。被它咬的地方很容易发炎化脓,好了以后皮肤会留下很小的疤痕。至于那些老蛇、山麂、马蜂、蜈蚣说不定什么时候出现,但是,习以为常了,它们玩它们的游戏,我们砍我们的柴。大人说他们砍柴的时候见过野猪、狗熊甚至林豹,后来被刀霞民兵打猎队打得差不多了。刀霞是南平市夏道镇“夏道”二字倒过来的谐音。三十多年前刀霞民兵打猎队是全国闻名的英雄集体,他们的足迹遍布闽浙赣诸省。在南平街头,我多次见过一群身背猎枪的青壮年汉子骑着自行车招摇过市,车后筐里坐着猎狗,领头和押后的自行车上分别插了一面旗帜,上面有五个大字“刀霞民兵打猎队”。在我看来,他们是触手可及的英雄好汉,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人。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他们的消失也是历史的必然,野生动物从伤害人类到被人类驱赶以致灭亡,不是谁的胜利。最好的状态是人与自然,人与万物和谐共生。很多以狩猎为生的少数民族都放下了猎枪猎刀,或耕或牧,如云南基诺人,黑龙江鄂伦春、鄂温克族。世事轮回很有趣,昨天的英雄今天可能是罪人。当年大兴安岭的伐木工人,全国劳动模范马永顺,退休后居然有负罪感,遂开始带领子孙植树造林,偿还自然欠账。
闽北山区的林业资源非常丰富,杉树和毛竹是最大宗的经济植物,和林业相关的产业曾经辉煌过,最著名的是国家投资建设的几个大型造纸厂,如南平造纸厂,青州造纸厂,这些造纸厂生产的原料是上好的木材。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福建省劳动力不足,专门从山东招了一批林业工人。这批工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奋斗了三十年,然后便光荣的寂寞了。大规模,大面积的森林砍伐造成的生态破坏,恢复起来也许需要几个世纪、十几个世纪漫长的时间。我理解马永顺的内心世界,他做出了愚公移山的姿态,这种姿态昭示着人类的醒悟。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没有行动,或者行动停滞在口号的层面上,其实就是倒退。千百年来,闽北山区的人们砍柴最初的目的是烧火做饭,因为没有其他燃料。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逐渐演变成砍伐原木做家具。本文开头所提到的砍柴,实际就是砍原木,因为惧怕检查,所以我们趁着除夕那天护林员回家过年的时候上山。环境保护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掠夺资源是破坏,排放污染是罪过。造纸厂不仅耗用大量的优质木材,而且对大气和水质污染非常严重。木材经过浸泡、切片、化学浆煮等工序,才能成为工业和民用纸张。在生产过程中,排放有害烟尘和气体,尤以废水为最。这些废水没有净化处理直接泄入闽江干支流,黄白色的泡沫扩散开去,不仅恶臭难闻,而且毒死鱼虾、危害健康,百姓怨声四起。回想起有一年我从南平乘江轮去福州,船员从闽江取水淘米、洗菜、做饭,神态悠然,虽然江水清澈不至见底,但食者足够放心,那是一种多么惬意随心的事情啊。事实证明,先污染后治理的方法得不偿失,大自然自我净化能力有限,对化学物质的污染可以说束手无策。也许在一定时间内污染企业创造了一定的社会价值,但是,他们破坏生态平衡的后果需要更长时间,花费更大代价来疗伤。
闽江是福建的母亲河,滋养哺育了流域内的人们。在建造水口、沙溪口等水电站之前,闽江的航运还算发达,邵武、建瓯等林区的木材、毛竹通过放排的方法顺闽江而下,直达福州。闽江及主要的支流沙溪、建溪、富屯溪虽然叫溪,但是水面宽阔、深不可测,水势湍急、漩涡重重。放排人需要有健壮的体格,良好的水性,超人的胆魄和机敏灵活的眼光。可以试想一下,仅凭一根尾舵,驾驭几十米长,没有动力的木排过激流,越险滩,该是何等的豪迈啊!岸上的人对放排人很尊敬,当他们靠岸停歇,会受到大家的注目礼。
闽江是一条完全自然的水道,汇集了闽北和闽西北部分河流的来水,由于雨量充沛,水土涵养极好,闽江入海的水量甚至超过了黄河。所以,汛期也意味着洪水到来,沿江两岸的民居多用木板搭建,地势低的地方首当其冲。我亲眼见到在浪涌里起伏的农舍,在江涛中挣扎的家畜。这时会有打捞的小船出没,运气好的人可以截到水牛和肥猪。
大多时候闽江是半大孩子嬉戏的地方,会游泳是最基本的要求。一般情况下,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带头下水,其他人跟在后面,不去的都是胆小鬼,很丢人,很没面子,以后没有人和他玩,至于危险与否不会去想。现在几乎没有人敢横渡闽江了,我小时候横渡闽江砍柴是家常便饭,把柴刀绑在扁担上,定好提前量逆水过江。到了对岸砍完柴火,将毛竹劈成竹篾,圈两个圆环,把柴火楔进圆环,挑到闽江边,再渡河回来。只有一次玄乎,我们游到大桥底下,桥墩处漩涡套着漩涡非常吓人,也不知道怎么游过去的,想起来真是后怕。
编织记忆的碎片,不为制作抵御沧桑的铠甲。平凡的生活因为热爱而变得有趣,就像青橄榄,第一口酸涩,回味却甘甜无比。生活只对自己和自己的亲人朋友有意义,不积小爱,无以成大爱。如果做到珍爱生命、珍惜生活、珍藏友情,三十多年前的黑白记忆也会变成五彩缤纷的万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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