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坦次的头像

坦次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3/06
分享

哈扎尔的记忆

 哈扎尔老头在火燎平原时,放下了手中的绳子。他带着一丝说不尽的轻松,蹲在枯草之中。牛儿已经窜出了他视力可及的范围,他看见火舌像窈窕的红衣少女,随风舞动。他的脑海闪过一个画面,那股触及泪腺的酸楚感,令他的眼睛模糊了起来。那个画面仿佛跳跃在他眼前,他看见很久未见的少女娜梨,她清瘦的身体,在火舌之中奋力舞动着。她多美啊,哈扎尔老头如六十年前一样,对这名叫娜梨的少女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她的头纱随风起伏,哈扎尔老头看着少女娜梨灵动的眼眸扫过他时,他的身躯乃至胸膛之中的心脏都无法控制的颤抖着。他,跪在了地上。那种多年未见的痛苦袭来,天地之间都黑了。他像是沉入了梦中,一遍又一遍的看见六十多年前的少女娜梨,赶着她的小羊,走过那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她像是轻盈的精灵,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她的笑容像清风一样,会在那些不安分的少年的心间荡漾。

  平原上的火被一阵罕见的冬雨给浇灭了,那头被哈扎尔老头放走的牛犊现在正卧在草堆上,咀嚼着从胃里反刍到嘴里的干草。它像是对这个世界没有多大的抱怨,它或许就像它们的祖辈一样,直到死也无法说一个不字。黑夜的强风吹的挂在牛圈里的电灯左右摇动。那些黑影也随着移动,那牛犊先前平静的神情在阴影的移动中,显得变化莫测起来。哈扎尔老头微弱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他靠在叠了几条被子的床上。正努力的招呼着一位陌生的来客。

  屋内昏暗的光线,让哈扎尔老头无法看清眼前这个留满络腮胡的男人。男人叹了一口气,从脚边拿起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屋内。哈扎尔老头感受到男人走出屋内的一瞬间,一股冰冷的风吹在他放在床边的脚趾上,隐隐的钝痛感从指头爬上脚后跟的位置。他伸手把布包拿到了床上,里面散乱的叠放着一些衣物和用品,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信封。他撑开那些带着陈旧气味的衣服。目不转睛的,不可思议的盯着那件红色的长裙。这是娜梨的衣服。他记得娜梨消失的那一年,在盛夏的时候,那场盛大的村中晚宴中,娜梨就是穿着这件裙子吸引了现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她拘谨地走向哈扎尔,满脸羞涩绯红。那时,舞曲响起。哈扎尔拉着娜梨的双手的指尖,轻摇了起来。那时,他们经常在旷野之中追逐彼此,跟着羊群寻找丰美的草地。在他们稚嫩的内心中已经深深扎下了爱慕彼此的种子。他们在等待时间,等待哈扎尔有足够的实力来迎娶娜梨。

    风强劲的推开了门,哈扎尔老头看见外面的世界在黑夜里发出白莹莹的光。雪花不请自来的拍打在敞开的门上和屋内的地上。他看见在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有一个黑影跌跌撞撞的奔跑而来。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那个奔跑的黑影像一辆失控的车子闯进了屋中。他回身锁好门,用力的拍打身上的积雪。哈扎尔老头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壮实的青年,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拥有过这样好的身体。哈扎尔老头看着青年的样子嘴里一直嘀咕着:马哈,马哈,马哈。真好。青年微笑的问哈扎尔老头为何夸赞他。哈扎尔老头低头没有回应。这位叫马哈的青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些熟食放在桌上,他把桌子搬起来贴合着床沿,哈扎尔老头拿起一个肉块吃了起来。在马哈没有到来之前,他的胃部像是被填的满满的。而此刻他的胃像装满了酸性的液体,不停的烧灼着他。即使,在吃进去几块肉后,那种被烧灼后感到饥饿的痉挛依然没有消失。他感觉到那种烧灼感已经往全身游走侵袭了。他躺了下来,闭上眼。克制让他的脸部显得冰冷麻木。马哈看着躺下的哈扎尔老头,以为他想要休息。吃完最后一块肉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在即将要关门的时候哈扎尔老头好像听到马哈对着他说:巴拉士死了。

  巴拉士死了,那个令人愤恨的巴拉士死了。哈扎尔老头睁开眼,他的一腔愤恨让他忘却了身体的异样。他摸到布包里娜梨的衣服,他泪眼婆娑。他一辈子都在想杀死巴拉士。就在这天的早上,他看见巴拉士一个人走在一片田地之间。他内心里又有一股欲望在膨胀,他像被一股力量驱使着,他把牛犊拴在就近的木桩上。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在巴拉士没有注意它时,用最快的速度向他靠近。他的心跳在极速的跳动着,背在身后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他感觉到砖头快要脱离开他的指尖了,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砖头的另一端。越来越近了,他能看见巴拉士卷曲的白发被风吹向脖颈的情景,仿佛他再冲上几步,就能立马把他送进他应该去的地狱。可一股力量拉扯着他,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砖头不知何时已经在手中消失。他看着巴拉士,在远处的召唤声中,他离开了那里。他还算矫健的步伐,在地上扬起一阵的烟尘,他的身影逐渐的在哈扎尔老头的眼中模糊。

  经过一夜的沉积,雪已经厚的快要达到膝盖的位置了。哈扎尔老头起身穿好衣服,他用毛巾擦了那双被分泌物粘黏住的双眼。然后,打开门费力的走向牛犊所在的屋棚。牛犊缩在角落中,嘴里嚼着干草。它没有看哈扎尔老头一眼,眼睛所望的方向一直处在同一个位置。哈扎尔老头用木制的铲雪的工具把棚屋内有积雪的地方清理了一下,又把棚屋前的积雪往旁边推了推。他察觉到背后有汗渗出,手心在发热。他看了一眼天,他在想冬日里的阳光像是盖了无数条纱巾似的,一点也不刺眼。他感受到微风吹过他的耳尖,有些刺痛。他摸了一下,耳尖有些黏液正在渗出。他想起在火烧平原的时候,也就是昨天,他倒在了地上。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受的伤。他往屋内走去,他拿上布包里的笔记本和信件,朝着布满树木的村庄方向走去。那条在平时很快就能到达的村庄,在有积雪的今天,令他倍感疲惫。

   在离村庄不远时,哈扎尔老头被马哈叫住了。他正要去往哈扎尔老头家给他送吃的。哈扎尔老头看着马哈,突然想到昨晚为何忘记让马哈给他读那些他所不认识的书信。他拉住迎上来的马哈的手臂,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马哈扶着哈扎尔老头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当他们刚走到屋前,马哈的奶奶颤巍巍的站在门口,用担心的口吻问起哈扎尔老头的身体如何,为何趁着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她用嗔怒的语气把马哈训斥了几句。屋内热轰轰的,哈扎尔老头吃着马哈端上来的饭菜,喝了几口燕麦奶后。拿出了带来的信件和笔记本。马哈正要打开信封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和交谈声,她们高喊着马哈奶奶的名字,马哈奶奶站起身颤巍巍的打开帘布,让那些站在寒风中受冻的人进了屋。哈扎尔老头看到几人中有一位曾经是爱慕过他的人,那人看见哈扎尔老头在屋里头,就低下头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她们谈起巴拉士,谈起他在昨天突然死亡的消息。她们商量着要去参加他的葬礼。所以,前来询问马哈奶奶去不去。马哈奶奶看了一眼哈扎尔老头,岔开了话题,她问起了巴拉士是怎么死的。几人相互对看了一下,均摇了摇头。过一会,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开口了。她叙述大概的意思是:昨晚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人离开没多久他就突然死了。听说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哈扎尔老头听到这里,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想他所见那个人或许与巴拉士见的是同一个人。

  他对那封还被马哈拿着的信的内容充满了渴望,他想要立马知道信里面到底有怎样的内容,他厌烦这些妇女在这样重要的时刻,还坐在原地。不停地说着无关紧要琐碎的话。他无法克制地拍了一下桌子,响亮的声音在屋内荡开。屋内的人,在静默几秒后。拖着步伐走出了屋内。哈扎尔老头喝了一口手边残存的燕麦奶,他看着马哈扶着他的奶奶又回到了屋内。马哈的奶奶坐在哈扎尔老头对面的椅子上,她用手理了理头发,在深呼一口气后,缓缓地开了口。她所说是关于巴拉士的。她说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巴拉士的帮助,村子里的人是无法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时刻,她无法理解哈扎尔为何在近一年里开始对巴拉士充满了怨恨。就因为他曾与娜梨是恋人?她像是胃里有一股气要释放,停顿了一会接着又说:别忘了,是你造成了别人的痛苦。哈扎尔老头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位多年来对他照顾有加的堂姐,他不明白明明从几十年前就有的怨恨,怎么成了近一年。他才是娜梨的恋人,为何要忍受他人来骚扰娜梨。他咽下了那句在年轻时经常爆出的脏话。他已经诉说了许多次,在那年初秋时看见的情景。听的人总用沉默去敷衍。

  马哈看着气氛凝滞,他提出回哈扎尔老头家里再阅读信件。哈扎尔老头起身率先走出了屋内。太阳还在,只是比之前的还要暗淡一些。他拍了拍有些不便的腿脚,希望能给返回的路带来灵活的速度。他看见他的房子孤零零的立在远处略高的位置上,有一棵枯树在他房子的斜后方,那是一颗苹果树。娜梨最爱吃的就是苹果。这棵树快有五十年的历史了。

 强烈的音乐的声在哈扎尔老头的耳边响起,那股直穿耳膜进入头脑中的疼痛,让他心里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烦躁感。他迈开步伐用尽全力,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远离强烈的声音。他好像没有成功,无论他走的多远走的多快,那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他感觉到头脑昏沉,他想要就地躺着睡上一觉。他躺下了,他看到天是铅灰色的,飞鸟是黑色。他不明白他怎么那么的疲倦,他想他还年轻,应该对任何事物都会抱有好奇和想要体验的冲动,他的身体应该充满了年轻人怎么也使不完的精力。可现在,他正躺在空旷的地面上,眼皮重的无法抬起。在他即将要完全陷入梦中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脚步声和叫喊声,他有些愤懑,他想让那些干扰到自己的声音消失,可他没有力气,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他的身体一直往下沉,他能感知到他即将要进入一段梦中,他心里有数不尽的喜悦往四肢出发,他的身体又变得轻盈起来。他告诉自己:好梦就要开始了。

 他好像和一个认识的人站在拥挤的人潮中聊了几句,他说他即将要辞去职务回家乡一趟。听的人显得有些欣慰,他拍了拍哈扎尔的肩膀。然后,朝着哈扎尔说了几句话。可哈扎尔像是失去了听觉似的,无法捕捉到那人的声音。他把耳朵侧着尽量靠近那人的唇边,或许这种古怪的动作吓到了对方。那人转身随着人潮离开了。

 他搭乘了一夜的班车,在清早他终于回到了那片广阔的平原中。他看见屋前有一个黑影正站在阳光底下。他快步走了过去,那是他最爱的萨莉奶奶。他拉住老太太的手腕,告诉她,她的哈扎尔回来了。老太太用不太好的眼睛看了又看,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哈扎尔应该还是个孩子。可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不符合哈扎尔的模样。她关上门了,把哈扎尔挡在了门外。哈扎尔以为这是老太太与他开的玩笑。他经历过,在他无父无母的日子里。老太太用她诙谐幽默的态度陪伴着哈扎尔许多年。他拍了几下门,门内静默如秋。

 他把行李放在门口,转身往村庄里走去。他看见那时还正年轻的马哈的奶奶正在给她刚出生的儿子喂着奶。她显然非常高兴哈扎尔的出现,她招呼着哈扎尔参观他们新盖的房子。哈扎尔落座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首饰盒。这是他送给马哈奶奶的新婚礼物。他没有想到时间过得那么的快,他的这位堂姐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小婴儿。哈扎尔拿着水杯一直听他这位堂姐因生活繁琐感到压抑的寂寞讲述。当她提到他们共同的奶奶萨莉时,哈扎尔警觉了起来。她提到她听很多人向她提过,老太太在与人相遇时,总会面无表情的走过去。她也曾到老太太家里去了几趟,但吃了闭门羹。后来,只能让她的丈夫定期送些食物放在门口。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也不错。所以,他们只能怀疑是不是因为有些时日未见哈扎尔而在发脾气。哈扎尔知道,他的这位奶奶是逢人必打招呼的。她是一个能在苦中作乐的老人,不可能因为他的缺席,与别人发生不快。她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哈扎尔明显不想耗费时间听这位表姐的讲述了。他起身势头有些猛,不小心把椅子给弄倒了。他没有顾上扶起椅子就往家的方向跑去,他看见他爱着的亲人正站在门前,她像是看见了他,向他招了招手。哈扎尔带着喜悦停在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哈扎尔,她说道:信呢?哈扎尔不解的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用嗔怪的语气发起了火。原来,老太太曾遇见一个自称在镇上邮局工作的人。她付给那人一些钱,让他在看到哈扎尔邮件的时候,就给她送到村子里。哈扎尔拿起老太太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他急迫说他就是哈扎尔。老太太嫌恶的抽回了手,她说他不是,她的哈扎尔在城里学徒,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哈扎尔有些慌了神,他坐在行李上抽泣了起来。他不明白在这些流逝的时间里,他所爱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那时开始,哈扎尔在那几年没再离开过村庄。他陪着他所敬爱的老人走完了最后的几年。在老太太下葬的那一天,哈扎尔看见苹果树的枝头第一次结上了果实。他看着几年前还是幼苗的树,此刻正用它经历过岁月来证明它的价值。哈扎尔拿起掉在地上的果子,用衣服擦了擦。然后,轻咬了一口,酸甜清脆的口感像是他与娜梨曾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河边,吃到的那棵苹果树上的果子一样。在他内心深处,娜梨从来都存在着。

  哈扎尔经常穿梭于巷弄之中,那是他的工作。他要在新的布料到来之时,向每个大大小小的裁缝店里推荐展销新款的布料。他用实惠的价格和真诚的态度逐渐地在这个城市中站稳了脚跟。他没想要发多大的财,他唯一指望的是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娜梨。村子里的人常说:娜梨是去过好日子了,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他相信了。逐渐地推翻和怀疑那一年初秋时看见的情景。他让自己每天都处在忙碌的状态,尽量避免与安静相处时产生的回忆。在前些年陪伴奶奶萨莉的日子里,哈扎尔一直处在精神紧绷的状态。那是他想起娜梨最少的几年。他被这个丧失记忆的老人,折磨的精神恍惚。他会在深夜的原野上,四处奔跑寻找。也会在寻找无果后,绝望的站立在河边。他经历了太多次的崩溃。渐渐地他的睡眠被改写了。以前,在疲劳的状态下头落在枕面就能着的状态一去不复返了。他会在整天整夜中,处于警觉状态,一丁点的响动,就会让他迅速的清醒。他形销骨立的样子吓坏了他的堂姐,他们试图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中照料几天。可哈扎尔倔强的拒绝了。在他人看来,哈扎尔是个体贴和负责的人。但哈扎尔知道,有一小部分原因可能来自于想要回避在清醒时,突然来袭的记忆。在奶奶萨莉葬礼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为哈扎尔松了一口气。而哈扎尔却在葬礼的那一天离开了村庄,他害怕寂静和放松带来的更为严重的思潮。当他远离目之所及的熟悉之地后,那种回忆不再频繁的出现。他回到城市中,忙碌的工作让他充实了不少,偶尔会在深夜未睡时陷入从前的回忆。

  哈扎尔老头醒了过来,他记得就在刚才还在马哈家门前。可这时怎么已经躺在宽大的床上了。他看着外面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墙根处传来猎狗沉闷的吼叫声。他环视着房间,觉得有些陌生。在帘子被掀开的时候,哈扎尔老头正在穿戴自己的衣服。进来的人问哈扎尔老头要去哪儿。他看着眼前这个身体结实的陌生男人,他茫然的回复说想要回家。那男人笑了,拿着一袋的食物放在桌上。他把哈扎尔老头拉到椅子旁让他坐下。

  哈扎尔老头在坐在椅子上看着男人思索着。他突然问起昨天是不是起火又下雨了?那男人舒展的眉头立马紧锁在了一起。他反问哈扎尔老头还记得什么?哈扎尔老头想起巴拉士,他问那人巴拉士死了?那人沉默的点了点头。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那男人饶有兴趣的盯着再次提出疑问的哈扎尔老头。哈扎尔老头急切的再一次向那个男人确认了一遍。那男人点了点头。哈扎尔老头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四处翻找着东西。那男人上前拉住哈扎尔老头的手臂,把他拉回到座位中。哈扎尔头脑有些迷糊了,他忘记了刚才想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他呆坐在那里,头突然有些晕眩。他爬上床躺了下来。渐渐地沉睡了过去。

   他像是听到了有人在门外交谈的声音,他爬了起来,他想用手扶桌角穿鞋时,手不小心把桌上的杯子划到了地上,杯子触地的声音惊扰到屋外的人。他们快速的跑了进来。哈扎尔老头正想伸出手处理玻璃碎片时,其中一人把他扶了起来。他们打扫好地上的碎渣。然后,从橱柜中拿出一个塑料的杯子倒上牛奶,放在哈扎尔容易够得着的一角。其中一人问哈扎尔老头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哈扎尔看着眼前这三个陌生的男人,他把头往回缩了缩,目光偏向一旁。没有搭腔。窗外亮堂的很,他感觉眼睛受到了刺激,又向另一边偏过头。三人沉默了半会,相互看了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他们还在原来的位置,继续交谈着。哈扎尔往窗边靠了靠,他像个想要截取对方情报的间谍。他竖起耳朵,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字。他陆陆续续接收到了许多的信息。像巴拉士的葬礼,被人故意点燃的平原,被撞倒在地的巴拉士,还有奔跑的牛犊。哈扎尔发现墙外没了动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站了起来,从玻璃窗往左右的墙角看了看,他看见那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正看着他。他缩回了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坐在床的一角。三个人又进了屋,他坐在床角,用手使劲的拍打着脑袋,三个人赶紧上前想要控制住那双拍打脑壳的手。哈扎尔老头身体像是无法控制似的,使劲地想要挣脱三人的控制。他咆哮了起来,他说要离开这个屋子。

  好像又下了一场雪,哈扎尔老头在模模糊糊中走出了房间。他往旁边的棚屋走去,可那里只是一块空地,并没有棚屋。他又往村庄的方向看了一眼,可那里没有村庄。连成片的树林也消失了。他又往苹果树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他走到屋后,那里有一个坡,他爬了上去。他看见无数的房子矗立在凹地上,那些走在街道上的人,犹如蝼蚁。他回过头,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平原,除了那间房子,剩下的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直到深夜,有车的喇叭声响起。哈扎尔老头抬起他正在打瞌睡的脑袋,他看到车灯正透过玻璃穿透到屋内,让处在黑暗之中的屋子亮了起来。过了一会,车灯消失了,发动机运作的声音也消失了。门外有走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打开侧边的开关,屋内一下子亮了起来。哈扎尔老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像是在某个地方见到过。他没有说话,盯着那个有着络腮胡的男人。那男人把手里提着的食物放在了桌上,拉着哈扎尔老头来到桌边坐了下来。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食物放在哈扎尔老头面前。在哈扎尔老头啃食一块肉时,那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走出屋子,过了一会他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走了进来。他把相框正面对着哈扎尔老头,哈扎尔老头看着相框有一张老妪的照片。他看着有些眼熟。他把相框拿起来凑近看了一眼,原来是他的萨莉奶奶。哈扎尔老头开心的笑了,他对着男人说:这是萨莉。男人顿了一下,他温和对哈扎尔老头说:她叫娜梨。哈扎尔老头抬眼看向那个男人,指着相框愤怒的对男人重复的说着:她是萨莉,我的奶奶。男人转到墙角,肩膀抑制不住的在颤抖。哈扎尔老头爬上床,把相框放在枕边。他盖好被子静静地等待困倦的到来。在男人转过身向桌边走去的同时,门被人用力的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旅行包和一袋食物。他把食物放在桌上,拿着布包正要向床边走去的时候。被有着络腮胡的男人拦住了,他拿过旅行袋,拉开拉链,他看见里面有些换洗的衣服和一个装满东西的布包,他认出布包是他前几天从城里家中带到这里的。这是他们来来回回折腾的第八回了。在哈扎尔执意要做某件事时,他们当下必须要配合。他无法得知这样状态需要维持多久。他把行李包放在桌上,他让年轻的男人跟他走出了屋内,他们把门锁好。把自行车放到后备箱中。然后,朝一条往山下的路开去。

  哈扎尔缩在被窝中,他看着相框里的人,脑子里像是闪过一个画面,可一会儿的功夫,那个画面就彻底消失在记忆中了。他在往回找寻那段画面时,也把找寻的自身给忘了。他突然坐了起来,看着这屋子,有些陌生,但也有说不清的熟悉感。外面安静的很,这跟他以往住的环境不一样。在他印象中,不管多晚,外面总有来来往往的喇叭声。喝醉的人总会把所有阻碍他们去路事物当成敌人,他们吼叫的嗓音总会把睡在垃圾桶旁边的流浪狗给吓的魂飞魄散。偶尔也会有人打开窗户对着那些醉汉泼一盆凉水。然后怒吼,让他们滚远一点。这里太安静了,令哈扎尔老头产生了严重的不安感,他走到门前,试图要打开这扇通往外界的门。可他怎么也打不开。他害怕极了,疯狂的拿着旁边的矮凳用尽全力砸着门。他感觉到眼睛里面的物体在不稳定的旋转着,身子斜晃了几下。然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又躺了下来,在冰冷的地上,那股晕眩,让他无法再站起身回到床上。他就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晕眩的消失。

  哈扎尔感觉到周身都处于冰冷之中,他睁开眼,看见自己正躺在街头的一处巷子中,他爬了起来。仔细确认周围的情景,这是离他家中只有一个街区的地方。他疾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他上到二楼,摸到口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屋内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是奶香和香水混杂的气味,他恍惚之间像是听到婴儿的哭声。他循着若有若无的声音来到卧室,他无法相信他眼前所看见的一切,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女人走了过来,那股熟悉的气息更加强烈的笼罩着他。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并不认识她。他跑到门口确认了门牌号码,熟悉的旧蓝色的字体正是他记忆中家的号码。他走进屋里,朝着卧室走去。可卧室里没有人存在的气息,他在房间里四处的找寻,连阳台放着小型橱柜的角落也被他打开翻找了一遍。他往楼下看去,他所能见到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

  哈扎尔老头在他睁开眼时,他正坐在车上。他看着沿街的房屋和行人在车的行驶中,慢慢地往后倒退。他看着旁边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正在专心的开着车。可能是他的余光看见了哈扎尔老头已经醒来的迹象,他看了哈扎尔老头一眼,从手可触及的位置拿了一瓶水递给了哈扎尔老头。哈扎尔老头看着沿街越来越热闹的陌生景象,他心里生出了胆怯,他没有看开车的人,他像是自己与自己对话。他想知道这是哪儿,他要到哪里去。男人叹了一口气,他回复了哈扎尔老头像似自言自语的问题。他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家。哈扎尔老头惊异的看着男人,他的家应该是在人迹稀少,空旷的平原上。可这里哪像他所在的家?他呆怔一会。然后,不安的嘟哝着,渐渐地他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喊了起来。男人把车停在路边,他试图去安慰哈扎尔老头。可老头像是害怕他的碰触,使劲的往角落退缩。男人把上身退回到座位上,等哈扎尔老头自己平静下来。他疲倦的脸上,呈现出无人了解的痛苦神色。他趴在方向盘上肆意的哭了起来。他的精力和情绪已经崩溃了,他曾问这样的境况为何要出现两次。他想要退缩到没有麻烦的空间里,可这样的奢望并不会眷顾他。在无数的夜晚,他都处于紧绷的状态。他严重的睡眠不足,让本应该敏捷的思维变得迟钝了起来。他看着他无法控制的场面,他无数次说服自己的心态,再一次坍塌了。他的人生像是要经历两场别人的返老还童,那种除了外表有着不太明显的变化,别的一切都往孩童时期快速奔赴的时光,让他无力招架。

  他感到有一只手在轻拍他的后背,他抬起压在方向盘上的头,他看见哈扎尔老头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有很久不曾出现的暖流经过,他看着哈扎尔老头,他说我们回家吧。哈扎尔老头微微的点了点头。然后,裂开嘴朝着他笑了一下。

  他们回到了家中,那间还算宽敞的屋子中挂满了相框,哈扎尔老头看见有着茂密络腮胡的男人也在其中。他看见其中一张是老妇和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依偎在一起的照片,他低头沉思了一会,他觉得照片中的人和场景有些熟悉。可他脑袋中像是有座桥被人用炸药拦腰炸断了,他无法连接到另一段。男人看哈扎尔老头在看墙上的照片,他指着那个老妇问他知道这是谁吗?哈扎尔老头用不太确认的语气回答:是萨莉奶奶?男人轻叹了一口气。他又指了旁边一张年轻的男孩的照片问哈扎尔老头,哈扎尔老头认识这个男孩,那是他的孙子马哈。男人在此刻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他肯定了哈扎尔的回答。

  男人铺好床铺,把哈扎尔扶到床前。脱掉他的外衣。末了在床前放了一杯奶。他关好所有的窗户和门,又开着车向他刚来的方向开去,今天是巴拉士入葬的日子。可因为哈扎尔老头的闹腾,他不得不先把哈扎尔送回在城里的家中,再去参加葬礼。一路上马哈不停的往男人的手机上打着电话,男人没有去接听,他现在只想让大脑处于没有任何语言信息的状态,无数的风景从他车前经过,他逐渐地进入了人烟稀少的平原地带,积雪依然还在,只是有些地方露出了黑黄的地表。他曾想起在的小时候,会随着家人在在平原上的三处地方消暑,那些地方都有祖辈和父辈留下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但还能住人。他看见马哈在村口等他,他把车停在路边。马哈拿着那个布包和旅行包打开车门把东西放在后座上。马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拿出那个布包问男人能不能把这里面的红色裙子送给别人,村子有个女孩挺喜欢的。男人没有吭声,示意让马哈把包放回车里。

  葬礼正在进行着,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来了。也有从别的地方赶来的人。男人和马哈站在最外侧,男人看着众人啜泣的场景,心里不免有些悲伤,他偷偷地擦掉正想滚落的泪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觉察到有人拉住他在外侧的胳膊,他抬眼看了一下,是巴拉士的儿子。他随着巴拉士的儿子来到屋外,可能因为两人都处于疲惫的状态,所以他们把身体倚靠着墙站着。巴拉士的儿子拿出一根烟递给了男人,男人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没有点燃。他把头朝向一边,没有看巴拉士的儿子,这种姿态能够缓解他想要掉下的眼泪和愧疚的心。巴拉士的儿子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他告诉男人他父亲的死,是源于心脏问题的猝死。牛犊冲向他时,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所以,他不用因为哈扎尔老头放了一把火,松开牛犊身上的绳子去产生自责。他父亲巴拉士也常说,如果没有哈扎尔抢夺了娜梨,他或许没有机会遇见我的母亲。他始终是抱着释怀和感恩的心态去对待陈年旧事的。至于,哈扎尔老头常在村中向人提及初秋时看见的情景,的确是他的父亲和娜梨恋爱时所经历的。那时,他们情窦初开。在河岸的苹果树下吃同一苹果。被哈扎尔老头碰见了,然后记住了一辈子。现在他忘了很多的事物,唯独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件了。

 巴拉士的儿子吸了一口烟,他把烟吐出后又接着说起,前两天哈扎尔老头拦住他的去路又向他说起了初秋的那件事儿。然后,又从口袋里拿了一个相框指着里面的人。告诉他这是萨莉奶奶,可那照片中明明是他年老后的妻子娜梨。他意识到,村子里有人传言说哈扎尔老头疯了的话,可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失去了记忆。他每次诉说都是混乱的,那里掺杂着以前或他即时幻想出来的记忆。我想他的梦肯定也是混乱的,他或许也会把梦见的当成以前或现在的现实。他会忘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许多的事儿都会令他感到困扰。他应该很痛苦,当然,你也很痛苦。你经历过两次这样的境遇,的确很艰难。最后一次见你母亲也快十年了,那是你的父亲还好好的。只要见到我时就会说:你父亲还好吗?那你母亲呢?你呢,你过的怎么样?他还记得我以及我的家人。他每天都陪在你母亲的身边,他真的很爱你的母亲。即使,那时你的母亲像现在的他一样。忘记了很多人,但你的父亲一直陪伴着她。我们经常在乡村公路上,看见你的父亲拉着你的母亲散着步。偶尔,你的母亲好像认出你的父亲一样,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但,大多数时。我们所看见的是,你的父亲经常跟在你的母亲后面。他总是极具耐心,在你母亲疲劳时,拦一辆车把她带回村子。曾经有一次,你的父亲跟你母亲说话时,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她突然往你父亲的脸上甩了一巴掌。然后,又扑倒你父亲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她那种竭斯底里的状态吓坏车上的人,他们把你母亲控制住,然后问你父亲有没有受伤。你父亲脸上疲惫的神色在你母亲的刺激下,显得更加的苍老了。人们把你的父母送回那间旁边有着苹果树的老房子里,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摘上面的果子吃。我们小时候的关系可比现在要亲近多的。我感到很遗憾,你的父亲也生病了。上天总会强加给予人类一些磨难,让磨难本身成为一种智慧,让围绕在他周围所有的生灵生成更多的智慧。但,其实大多平凡的人类不过只想好好的过完这一生。他们不会对磨难产生敬意。直到死亡或许都不会。但,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过完了一生。人们的后知后觉,枉然评论不过都是对已经消失事物的一种强迫行为。人类总是如此,靠着孜孜不倦的闲话交流才有了更深的生存意志。就像村子里,关于我们的父辈的闲话成了他们滋养生活的必需品了。所以,不要去在意那些话。不管你的父亲或母亲只是失去了记忆,他们没有疯。在巴拉士儿子正要继续往下讲时。突然,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他拉着巴拉士的儿子往葬礼现场走去。而男人此刻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他的邻居打来的,他说他家里起火了。

  男人带着马哈紧急回到了家中,火已经被扑灭了。他看见他的老父亲脸上布满了黑黢黢的烟灰正无助的坐在阳台上,当他看见男人和马哈时,他像是孩子看见能够给予他爱的父母一样,扑在他们身上哭了起来。男人在老人喘气的间隙好像听到了这样一句:卡拉奇,我的儿子。男人的泪水决堤而出。他多想让他的父亲在以后的岁月里也这样叫他。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