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暑假,去看望我小学的班主任汪老师。汪老师快七十了,满头白发。她和蔼的圆脸,看我时笑眯眯的眼睛,还和原来一样,温和的语调也没有改变。
汪老师教我的时候,才三十出头。那时,她就住在我家不远,白天教书,放学后戴上草帽种地,天朦朦黑了从地里带菜回家做饭。那时候,农村小学的老师,大抵这样。
汪老师一家五口,丈夫在镇上小学做老师,还管着一个只有一台印刷机的校办厂,早出晚归。家里小孩,大小家务,甚至种菜浇水,全压在汪老师纤弱又坚忍的双肩上。
我们的那个小学学生少,常常各个年级拼在一起上,这边两排讲课,旁边两排就做作业。三四个老师管整个学校的全部教学以及事务性工作,学生的年龄和文化程度也参差不齐,所以老师是很累的。有抱怨的,也有还没放学就挑了桶去自留地浇水的。不过,就是这样的环境,也有很出挑的尖子生,汪老师对学生很耐心,对那些她觉得是可造之材的学生,更是像母亲一样深深地倾注了爱心。她时常对村里大人说:“我们没有读书出息,可不能再让孩子们顺其自然自生自灭了,再聪明的天才也要人指路的。”她有时也会到田头去,找那些家务农活特别重的学生的父母或者长辈,劝他们多给孩子一点时间看书。有些家长不舍得晚上点灯,他就把我们住在一个村的孩子们集中到她家,把灯点亮了,让我们一起看书。
记得有一年年底,在市里一个国营厂做会计的爸爸忙得没法回家,妈妈又借用在上海竹器厂带学徒,我们几个小孩跟着奶奶一起过,盼着快过年父母可以早点回家,在冷清得只有风声的夜里,心里真是寂寞得有些凄惶。一天晚上,天色清亮,不一会,细细簌簌地飘起了雪,这时,汪老师推开了我家的门,微笑着,叫我脱下外套,变戏法似地给我套上一件毛衣。毛衣紧紧的,厚厚的,好像还带着热气,穿上后,身子的每一处,一下子暖和活泛起来。不知是不是汪老师给我套毛衣时,细软的发丝或者线头擦到了我的眼睫,我感觉眼睛濛濛的,似乎有了眼泪。——我把这些记忆告诉银丝飘飘的汪老师,汪老师笑着说,想不起来啦,不过,我倒是记得你在我这里翻书看,把一瓶墨水倒翻了,染上了我的新裙子呢。是这样吗,我也想不起来了,也许那条裙子是老师的钟爱,所以仍然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当初老师一定忍耐着痛惜的心情,没有批评我的鲁莽,不舍得在我心里留下那个犯错的印记,所以我自己却把那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三年级后,我到县中心小学读书。班主任蔡老师是个四十左右的瘦高个。其实他并不高,因为瘦,就显得高了。
蔡老师写一手瘦硬的柳体书法。人如其字,柳体书法是追求完美的,蔡老师话不多,可是班级管得真好,人家一问是他班的学生,总是表现出一副很认可的神情。刚开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副镇长的孩子,高大敦实,调皮捣蛋,欺负同学,惹哭老师,无可奈何。有一天班务会上,蔡老师重申班规,说要整纪肃风,然后,叫那同学明早带根柳条来,说,班规今天一致举手通过,谁犯规,我用柳条教鞭在他身上写柳体书法。明天,蔡老师来上课了,那同学把一砚台墨汁放在门框上,用绳牵着,等蔡老师一推门,准被泼上。蔡老师来了,在走廊上就看出苗头,于是叫那同学到教室外去,那同学狡猾地从教室后门出去,才走到蔡老师身边,被蔡老师一推,撞在门上,被墨汁泼了个黑脸,还不让他洗,那同学恼羞成怒竟去撕扯老师,被蔡老师一把按住,朝着胳膊大腿用柳条教鞭一阵抽打。这么一来,同学的妈妈就来闹了,可蔡老师像瘦硬的太湖石,他对校长说:“我不过作为大人,代替他父母管教小孩而已。”面对那同学妈妈泼辣的言辞,他是淡然无语,若无其事。过几天,同学的爸爸来了,不是来责问,而是来感谢,因那没有王法的同学自从遇上了蔡老师,如上了紧箍咒,人没了痞气,学习有了起色。
蔡老师在学校里搞了书法班和文学社。经常在聚会的时候,高声朗诵自己和学生的诗文,还以漂亮的柳体行书在钢板上刻蜡纸,印同学们的作品集。他干起活来走路生风严肃认真的样子,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后来,蔡老师因为他孩子定居美国,所以退休后也去了大洋彼岸,我们有时候以QQ联系,他现在在美国一个中学的兴趣班里做了一名兼职书法老师,教柳体楷书,据说当地人对他的书法很是推崇呢。我每次回老家路过母校,一看见蔡老师写的那块校牌,蔡老师在课上讲得投入时那脸上清劲的线条,那眼中激扬的神韵,那潇洒如风的板书,就总在我的眼前忽闪着。
徐老师是我中学班主任,教我的时候,五十开外,是个和蔼又细致的老头。脸上常常挂着一种很满足的微笑,甜甜的,很有感染力,那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在对每一个学生和老师说,“你真是好学生。”“在这里教书和大家做同事很开心啊。”他原籍杭州,却生长在呼伦贝尔草原,还会拉马头琴,然而他身上却洋溢着一股江南人的书香气。
徐老师教我们语文,兼带着上全校的音乐课。他上音乐课不用学校的脚踏风琴,而是自带手风琴,靠着讲台,怀抱风琴,优雅至极。他很少唱完一支歌,一般只是为我们开个头,但是,他的歌声带着一种草原的深沉质朴韵味,常常引得其他老师在窗外探首旁听。徐老师教当时人们毫不在意的音乐课时极为细致,我的一点乐理知识全来自于他。他常常说,音乐课,也不是可有可无的,或许在将来比语数理化更能影响你们的人生呢。
有一次我到徐老师家去,老师家里来了客人——一位清俊的老人,正和徐老师在对饮畅谈。徐老师说:“叫陆老师。”——“陆老师好!”我静坐一旁。两位长者开始是小杯小口,接着徐老师一边笑眯眯地说:“就依你说的,一见如故酒当茶,天涯来客茶当酒吧。”一边把小杯换成了大杯。原来,这位老人是陆文夫先生,徐老师刚才说的那一句,正是陆先生开的“老苏州酒楼”上的对联。
徐老师与陆文夫是多年知己。从他谈及陆先生的话语中,能深深感受到他对老友的赞许,他说陆为人既是谦虚的君子,也是方正威严的丈夫,陆作文既浓情如酒,又心清如茶。陆是脊梁很硬的作家。
退休后的徐老师对生活的兴致依旧很浓,前几年,已逾古稀的他依然一会儿三亚一会儿青岛的,和师母比翼双飞,过着候鸟生活。去年,还到我家来住过一阵。记得有个双休日,我在一旁掌勺做菜,他在一旁自斟自饮,等菜全部上好,我们一起坐下,伸筷夹菜,才感觉有几个菜味道很淡,我忽然想起是自己忘了放盐,徐老师却还吃得津津有味,微笑着说:“至味必淡啊,大可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呀。”徐老师与人相处,总是让人感到其乐融融。
如今,我也已到了老师们当年的年龄了。时过境迁,往事了无痕迹,温暖留在心底。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其实,无私春晖并没想过要报答,只是芳草不敢辜负深情,愿在所到之处留一点清新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