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玉,拿“玉陨”两字来比喻二爷爷的离去,实在恰当不过。二爷爷的生,给人很多愉悦。二爷爷的死,给人很大的欣慰。
生前,二爷爷一直拿市玉石雕刻厂的工资,作为厂里的老工人,厂里领导还逢年过节登门看望。这让他很不好意思,说,这么大年纪了,阎王爷偏偏不收他,白吃白拿还要添麻烦。那一次感冒了,要他去镇卫生院看看,他怎么也不肯,说哪有这么大年纪还去看病的。后来病情发展到肺部了,被送去市中医院,他又叹息当看不看反而给大家添了麻烦。在医院住了几天,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了,交代堂兄道,大家已经都告别过了,这一次看来不必回家了,替我谢谢大家,过世后直接去杨家窑就可以了。(杨家窑其实叫“杨家桥”,是很久以前,本城火葬场所在地。)
头发花白的堂兄听了,似乎还想安慰几句,哄二爷爷放宽心。却被他轻轻挥手制止了,说,下次来医院,别忘把我杂品橱第三个抽屉里的黄布书包带来就是。堂兄带来,打开,里面精雕细刻一块玉佩,二爷爷反复摩挲,自言自语道,你们要记着,这个我要一起带去,我欠着她呢。
康复是无望的了,病情时好时坏,庆幸的是,二爷爷一直意志清楚,竟然基本上还能生活自理。半年后,我去丹麦的奥尔堡学习了,有一天堂兄来电话,说二爷爷在问“丹麦去的啥辰光飞转来啊,我可快要走啦。”我赶回时,二爷爷已经走了。人如放下执念,就会变得轻松,何况二爷爷早已达观于这世上的一切了。他躺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片云,或者像一枝漂在晨曦江面的芦叶。白发向后梳着,几乎是半透明的。我想起堂兄告诉我,老人不要化疗,对大家说:“就留着我的白发吧。”临走时,二爷爷让把我抄的心经放在枕下。——看着静静睡着的二爷爷,老人的身子似乎瘦小了很多。堂兄告诉我,一切很顺利,并叹息着诉说老人临走时的情形。老人家说:“我这一生很长啊,可是又感觉很快。”又说,“我想听一段评弹。”“听一曲阳关三叠吧。”放给他听了,二爷爷听着,听着,轻轻说,“谢谢,我躺在帆船上,很轻快,很舒适。”
二爷爷死了,我们没有大哭,大概是他的年纪足够大了。可是,亲人活再大,临别还是伤心的。我们都知道二爷爷性格,不加克制的哭哭啼啼肯定要让他摇头叹息,甚至于轻轻地呵斥几句的。所以大家努力平静。
来送二爷爷的人里有不少是他的徒弟。这些徒弟如果还在做玉器这一行的,上网一搜,常能看到所谓“工艺大师”“海内名手”的头衔。这些出息了的徒弟,也曾起意包装二爷爷,却被他批评是搞“花头花脑”。他说,你们看我那从前做的活,到现在还卖不掉,看来我一辈子和石头打交道,也没能做出点啥。石头里学问大,我的文化不够啊,苏州玉工,还得靠你们沉住气干下去。
徒弟们说:“师父的观音是一绝,一般人买不起,所以厂里收藏着。哪里是您的活不好啊。”“用普通百姓一辈子的生活费,才能买哪些活,不值得。玉器怎么变得这么贵了呢?”二爷爷很反感现在动不动就来个什么炒作的现象。也不喜欢听那些生意经。“投资”“包装”“回报”“收益”“发展”,这些字眼,我们是不在他面前说起的。
从前,玉石厂新来了个年轻厂长,腆着小肚子,戴着金丝边平光眼镜,创业奉献精神如无限的电能,让他头顶闪闪发光。在一次座谈会上,这个小肚子眼镜恭敬地安排二爷爷发言。二爷爷却道,新厂长要学习业务,否则石头拿在手里,不知是废是宝会造成损失。我们吃石头饭,要把石头摸透,否则新疆跑一趟,拿来的石头不好,是白辛苦的。石头搞坏了,也是长不出来的。
其实对于某些公而忘私的人,哪里在乎新疆跑一趟是不是白辛苦呢。他们担心爷爷辛苦,就把他安排到了传达室,看大门,看日出。二爷爷说,这双手老泡在水里磨,眼睛也快用没光了,看大门,正好是休息休整一下。他趁机告诫我们,面对人生的缺失时,要从容些,面对自己的某些无能,要学会对自己适当妥协。他承认自己对于溜须拍马是比较低能的,不勉强自己。好玉藏在石头里,或许可以一看一个准,可是人这块顽石的成分太复杂。不过,等着瞧吧,时间比什么都看得准。
后来,那厂长戴着他的平光眼镜,升去更大的丝绸厂做贡献,又听说因过于以厂为家,过于事必躬亲,突然摘下了眼镜成了平民,而且是不受人尊重的平民。二爷爷叹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更要谦虚谨慎,不要做氢气球、肥皂泡。
二爷爷亲切和蔼,又有巧思。在他坐传达室期间,闲来无事,找来许多雨花石一样的小石子,雕琢了生肖、花草和蔬果的挂件,送给我们。人都称道二爷爷的玉观音,但他的果蔬小件也别有妙趣。爱生活之人总是爱花木的。老人生前喜欢养花,尤擅养昙花。昙花要开的时候,他会预先告知我们。看着那一朵朵昙花,像一个个灯盏此起彼伏地绽放、谢幕,让我们惊喜,更让我们惊叹。那样一起等待花开的夏夜,是多么让人怀念啊。
老人对于花木,尤其是对于昙花的的感情,可谓由来已久,据说当初发心学艺,正是师父家院子里的花果草木,吸引住了这个淳朴又灵慧的后生。不过也有传说,让他决心成为玉人的,是另一个人。
师父只有个女儿,因为疼爱,不舍得让她继承家学。所学者,不过针线家务,闲来则习字浇花。想学玉器活的后生有不少,虽说收过几个徒弟,肯一心一意学的,却也不太有。这时,作为关门弟子,二爷爷走进了这世代琢玉之家。一向腼腆的他,进了师门,每次见到师妹,竟然连头也不敢抬,没有勇气正面看过。干活的时候,却又时时感受到背后有一双清澈而专注的眼神,手上就不敢有半点马虎。日复一日,徒弟雕的玉观音越来越好,但这观音的侧影却慢慢地越来越像一个人,这一点变化,沉默寡言的老玉人可能比埋头苦干的小徒弟自己更先发现。
三年的学期才过了一年,老师傅把徒弟叫到跟前,说:“师傅领进门,我能教你的,也就这些了,接下来,你如果愿意,就留在这里做玉吧!”从此,小徒弟就像在自家,勤勤恳恳,不计报酬。雕刻琢磨,日复一日。低头耕耘,不问收获。但是那些玉器会开口,代为传播着玉人的点滴心迹。
不知多少精巧绝妙的玉器从他手里出去了。但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个愿望,想给她一个玉佩,用上好的翡翠做。然而,这个承诺在心里一放多年,他一直买不起一块中意的翡翠。而这一次,心诺终于践行,二爷爷,可以安心了吧。
二爷爷喜欢清净。多年来,一直独住,他说这样自己安闲,也不麻烦小辈。小门独户,前后两间小屋。推开屋后门,是一个小小院子,院子后是河浜。不进门,并不知道这么个院子。推开院门,姹紫嫣红。老屋还是老屋,院子还是院子。花木在百岁老人照顾下,仍然生机勃勃。只是浇花人,赏花心,已非昨日。一次,他指着院子里的几株茶花对我说,花开花谢,称得上是干净磊落的,花草有理想,却不功利,也不强求结个甜果来讨好人。你正值好年纪,要尊重自己的做人风格,在认定的道路上含着一口真气走下去。我雕了一世石头,知道最难的是善始善终。从前有个苏东坡,一辈子苦于流谪,但他豁达洒脱,始终如一;还有我们苏州的文征明可以说是善始善终的典范了。可惜我那些活不算好,因为我的文化不够啊,我是个工匠,不懂艺术。现在年龄比文征明还大了,可以走了。如果能够平安老死,不给大家添烦恼,也就是我的福气了。
二爷爷,一个谈笑于生死之际的人,无论生与死,他总是以安静的态度给周围的人一些生命的启迪。又暗藏锋芒,与世无争,甘做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这一回,安详地走了。
告别家乡,我们相约明年清明再回,一起去看望老人家。我想,当我们清明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在天之灵或许会笑道:“我在这深山里等你们很久啦,看到你们真喜欢啊,只是路上劳累,太辛苦你们了呀!”——这是在他生前去看他时,他一贯的话语和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