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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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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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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陪父亲游龙井

秋雨抛洒,繁华渐落,每天早晚父亲散步时,已经穿上了我给他的那件薄棉衣。父亲怕冷,每年一过中秋,便不愿再远足郊游,闷在屋里,这时,我感觉他的气质似乎都忧郁了些。父亲喜欢安静,但更喜欢到山水间去,尤其年纪大了后,一改原先深居简出的习惯,总喜欢到外面去,乃至人群中去。而一到秋季,他的气管炎又很让他难受,不能自由出行。所以,一到秋分、白露,讲起中秋、重阳,我的反应总是很敏锐。说到秋凉,我比谁都更清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对秋天又迷恋又惆怅。认真思考起来,要我说,我是不喜欢秋天的。

前两天微微有些转暖,我有点兴奋,叫父亲,提议去登山。父亲有点犹豫,说爬山出汗,再山风一吹,保不准气管炎发了呢?“不去了,我们在家休息吧。要不一起去附近河边走走?”我说:“电动车带你,龙井,茶博,茅家埠,走走,坐坐,晒晒太阳,一点不会累到的。”父亲欣然同意了。我感觉到,其实,父亲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我们先到了龙井。所谓龙井者,是茶,是寺,也是泉。而对我俩,只是一个散步的闲庭。我们一起看了园中的两株老桂树(花刚落尽,绿叶略显疲倦之色,而枝干依然遒劲),读了廊上的一幅幅对联(皆用意文雅,字迹挺秀),又捡了枯枝去搅动那汪著名的龙泓(泉水安静时,天光山树倒影其间,如一幅水墨画),只见水面上出现一条分水线,似游丝,如轻烟,灵动闪烁,迅即消失。我告诉父亲,这就是所谓龙纹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很平常的,幼时去清晨的河边挑水,用桶荡荡河面,水上一圈波纹就被荡出去很远,随着水面静下来,那线迅速如皮筋般收拢。这是水上有一层膜,水蜘蛛能够在上面行走如飞,黄叶落在上面也不会沉。

如绕过龙泓往山上去(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上去过),山间有石如狮如虎,岭上风声鸟语,极是清幽。我和父亲没上去,沿着来时路往下走。走几步,父亲回头又看那幅对联:泉从石出情宜洌,茶自峰生味更圆。父亲叹道,这水,这茶,已经不是水不是茶了。我给父亲介绍,其实还有一个老龙井,离此不远,只是处境喑哑,荒弃丛林,寂寞山间,少人过问。那老龙井颇受明朝一个叫张岱的人推崇,据说那“老龙井”三字还是苏东坡题写。而早在宋朝,泉水附近的寺庙,也曾香火旺盛,经过长时间的落寞后,听说现今又已被作为景点,重新整修开发了。那处有两株千年梅树,却可称得杭城花魁,只是山中入冬寒重,又山路冰冷,即使那踏雪寻梅的好事者也是很少去看的。我问,要不要顺路弯去看看?父亲说,下次吧,今天亲眼看了一个龙井,又听你介绍了一个龙井,可以了。

我们踩着落叶,只几步路,就见密林影树间,徐锡麟等数位豪侠志士,大默如雷,长眠于此。再往下数步,见一户人家,依山修筑三进平房,院子假山,茶厅竹廊,左手清池锦鲤残荷,右手翠溪苇草乱石,又雅致又野趣。

我们忍不住停下脚步,探首张望,里面人即招呼着把我们迎进去,原来这家人已把此处开发成了宜茶宜酒待客之所。我们坐下,背靠青山,南望幽谷,左右数股溪流在我们抬眼所及处逶迤汇合,烟岚空蒙里,有桥有亭,即是当年辩才和尚与东坡居士边谈边走,流连忘返之处了。此处可谓风水奇佳,风景绝美,据老板娘介绍,休息天来这里歇足打尖的游客很多。看那廊上从城里采购来的大堆蔬菜,还有那养在院中水池里的大鱼,可以想见这里的红火的生意。我说,你们一家子既做老板又做采购,还兼厨师、服务员,真正是辛苦啊,为什么不请人帮忙呢?回答道,除了休息天应接不暇,平时并不忙,再说山里早晚来去不便,不提供食宿人家是不愿意来做的。说的也是,不过确实太辛苦了,把自己搞得这么忙碌,似乎辜负了这好山水。像这样一处房产,放在市场上,少说也有两三千万,屋后路边停着主人的豪车,表明了他们的富裕,可是看他们端茶上菜时因长期摘茶杀鱼而皴裂的十指,我又为他们的辛劳而有些不忍。父亲看着我,笑道,如果换了你,你也不会放着有钱不赚的吧,这是看得清忍不住的事,再说叫你整天喝茶嗑瓜子看山色水汽,还不闲出病来,我看他们这样很好,就当是在闹市中开一家小店,全家三代人的就业也解决了,多好。不要以为风景就是用来观赏游玩的,也可以讨生活的,不是说靠山吃山吗,这个钱赚得踏实。

我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照父亲看来,这山里人家似乎就是传统山水画中的渔翁樵夫了。渐至山下,回首白云生处,更觉得了父亲话里那一层意思,他们生长于斯,而我们呢,只是匆匆过客。对他们,既不必羡慕,也不该妄评。

山下,就是中国茶叶博物馆。在茶博前,那微微隆起的茶田,在斜阳下,如一本翻开的书,有几个活泼的小孩,在绿色的字行间采茶玩。父亲微笑地看着,最后忍不住也一起走进了茶田。这茶树原是很平常的,因为占了地利之便,似乎也沾染了浓郁的历史文化,秋季午后特有的安详气息,笼罩着这片四面环山的绿洲,让我们行走其间有种安定的又是诗意的幻觉。

父亲常常留意那溪边的花草,这株开了黄花,那株已结了籽。牵牛花,忘忧草,水芹,枸杞,野马追,野葡萄——父亲到郊外,总要观察各色花草,采一些野果野菜回来,或选取那可以家养的连泥带回来种。清风徐徐,秋阳闲闲,父亲的身影,像是年轻了许多。我的心里,也似找回了一种纯真的感觉,身体也随之变得轻捷。

我在草地上架起三角架,给相机换上望远镜头。黄昏前的夕照,是最微妙美好的光线,秋山的剪影风骨渐露,而山光草木的色彩却更深沉而浓烈。万物在归静中,透出一种迷人的禅意。忽然,我望见茶博对面双峰村的一弓干净的坡地上,一棵高大矫健的银杏,在夕岚的背景上,穆然挺立着,纯净,孤绝,灿然卓越。我让父亲走到那树前,调整焦距:柔柔的晚照里,那一树黄绿渐变着的叶子似一曲深情的牧歌,无数金色的音符在晚风里轻舞着。在侧光映照下的父亲的白发近乎透明,瘦削的身影,在丰姿俊朗的银杏前显出一种被岁月强加的疲惫,我的心头,瞬间掠过一丝酸酸的感觉。——父亲在镜头前站得很正,我叫他朝我走来,然后开大光圈,把璀璨的银杏虚化为背景,突出了父亲刚毅的面容。我愿清晰地拍下在夕阳里轻松迈步的父亲……秋寒带着青紫的烟岚,从蔼蔼山水间弥漫过来,我收起相机,载上父亲,滑行在光影斑驳的林荫路上……

恍惚之间,这一幕已经飞越时空,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而如今要见一面父亲,也已经是不能了。

二〇二〇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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