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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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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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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清秋

所忆人何处?

总在秋深处。

我的外婆家,在阳澄湖畔一个小小村庄。水田环抱,好似绿岛,沿着弯眉般斜斜的河湾坐落着十来户人家。

去外婆家,从大路拐上河湾与水田间那条小路:曲曲折折,青草没膝,河边高大的杂木林中鸟鸣啾啾。经过开垦在河滩上的一绺细长菜畦。踏上村里青砖地,母亲一边和人招呼着,一边快步走到外婆住处。

母亲回到外婆家,就特别地声轻语缓。外婆絮絮叨叨地教导着什么,母亲总是温顺地听着。我听不懂大人们在讲些什么,就溜出去和村上小伙伴一起玩。河湾里养着河蚌,河蚌正育着蚌珠,有一次我们好奇地去一个一个提那河蚌出水来看。被大人发现后,大伙从蚌船往河滩上跳,我不小心落到水里,踩在蚌壳上,脚上划了大口子,满脚血,让大舅和二舅抱着去卫生院缝了几针。——我有时就是这样让母亲感到操心,甚至抱怨,可是在外婆家里母亲又不好发作训我。

小时候,我能爬上别人爬不到的树尖,跃过别人跃不过的水渠。二舅家客堂正梁上挂着吊环,个子小小的我蹦上去能翻腾着玩好久。母亲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批评训斥。于是我小小心灵里觉得,这不是母亲喜欢的,相反这只能让她忧心。

我从小也像史进一样因为喜欢舞枪弄棒让母亲操心,受了《说岳》、《水浒》以及后来电影《少林寺》的影响,自己动手做了几件兵器,买了武术书刊,摸索着修习武艺,以成为一名可以凭着非凡武艺除暴安良的剑侠,作为自己的理想。这当然是小孩的幻想。在月白风清或者雪落平原的夜晚,我全副武装后悄悄到附近大坟岗巡游,热血沸腾的我希望能碰上几个坏人。我的顽劣不慧自然逃不过母亲的眼睛,见我不习农业,也不学家务,只耽于小说和武术中,和她理想中的农村男孩大相径庭,常常担心、叹息。

母亲正是以一个朴实农家孩子的标准来培养我的。种田浇水,割草喂猪,看水放牛,莳秧除草,耥泥积肥,挑稻脱粒,开沟挖渠,在广袤肥沃的苏南农村,有着干不完的农活。穷人家孩子早当家,一般小学才毕业,各项农活已能上手了。而我的所思所行却与农业的行家里手相距甚远。我从小就向往江湖游侠或者军旅戍边,最好是去哪个山高水深的或者天苍苍野茫茫的边境,如是遇到武林风云或敌寇入侵,就更能一显身手,母亲当然不赞同我天马行空地做梦,她说,农活干得好,把书读好,这才是男孩子的正经事

后来,我终于如愿到了外地工作,母亲不放心,让父亲来探望我,了解我的工作生活情况。父亲来看我时告诉我,有一天他见母亲额上撞了一个包,一问才知,原来是母亲在路上骑车时只管低头惦记着我,竟不小心撞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为了不让家里担心,我严格要求自己,处处努力做到最好。一有空又把自己所遇所感的点点滴滴都写进信里,好让母亲放心、宽慰,甚至为我高兴。单位也有喜报奖状等寄回老家。但这一切,也只能稍稍缓解母亲的牵挂。

小时候家里经济不好,过年过节又要送礼又要祭祖,我很小就能感受到父母亲在节庆日里的窘迫,总是尽量装作不把节日当回事。而父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稍稍弥补我们小孩子因为盼望过节而产生的缺憾。中秋节的晚上,清澈的月光下,虫鸣像远方隐隐的潮汐,我们姐弟坐在屋檐下的长凳上,小口吃着母亲亲手做的月饼。馅是甜甜的红糖做的,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黄,轻轻咬一口,那暖暖的甜汁细细地流进嘴里。我们小孩每人一个,父母亲是不吃的。愚笨的我对母亲有一个特别的印象,就是母亲对我们喜欢吃的一律不喜欢吃,甚至显得不屑:“这有什么好吃的呢。”再好吃的东西,她都能表现出一种冷漠的超脱,而留剩给我们姐弟几个。

母亲似乎没有说过疼爱我们的话,我们稍越规矩,她即瞪眼喝斥,甚至举手就打。如果做得好,也不过在脸色上稍稍许以认可。我从小喜欢运动,也喜欢写写画画,常能以此换些小奖品回来,但每次怀着雀跃的心情回家见到母亲平静的面容,立时把得意的心情收拾地干干净净了。在夏夜乘凉等消闲的时候,我常能给人讲很长的小说故事,被人称许:“这孩子,脑子里记得下这么多!”母亲坐在一旁,轻摇蒲扇,若有所思,对我似听非听,毫无赞许之意。

母亲一生把踏实、勤俭、干净看得很高,把沾沾自喜、哗众取宠看得很低。

外公九十多岁了,一日三餐由母亲烧好送去,还要洗衣服,搞卫生。外公上了年纪后竟变得喜欢喝酒吃肉,如果几天没有吃到肉,就会自言自语:“女儿啊,是不是最近肉又涨价了啊。”母亲就领会了,下顿一定把红烧肉送上。外公牙齿不全,喜欢吃很酥烂的肥肉,有时吃着吃着,会说:“女儿啊,最近的猪皮可真老,你怎么不多花点功夫呢,还是你节约煤气呢。”母亲听了总是微笑着露出歉意。外公吃饱喝足了,就四野里散步,或者去看别人搓麻将,有时要让本已很忙碌的母亲找上好久。高寿的老人难免会分散子女有限的精力和时间,但是子女也必定能在辛勤照顾长辈中感悟到一些深沉的东西吧。不谙世故的我未必全然明白母亲作为女儿的心情。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在外公外婆面前,说过半句对生活的怨言气话,甚至没有半句篡越作为女儿身份的高声。

我家场前围了一圈花木,一架苍翠的葡萄藤、一株茂盛的桃树。出梅插秧时节,水汪汪的大蜜桃压弯了枝头;炎炎长夏,一串串滴溜滚圆的碧绿珠子挂了满满一架。小时候,奶奶常常教育我们,随便折花摘果是不好的行为。可母亲的态度却是花开堪折直须折,不管什么花呀果呀,一旦长成,母亲像采春茶一样几乎等不得它们过夜,就及时采摘下来分送邻居。或许在母亲看来,让花开在各家客厅卧室的瓶里,让孩子们把果子吃到肚子里,远比它们长在枝头有意义。母亲告诉我,她小时候就常常挎着竹篮,挨家挨户给村里人送自家种的花果,“长在枝头,光是让人羡慕,这多不好啊……”

有一年我休假回老家,见母亲每天都要出门,一问,才知道她年轻时的干妹病入膏肓,被从医院送回后,已卧床不起,儿女忙于劳作无暇顾及,生活缺乏料理。母亲说,年轻时大家都为生活奔波,没有闲暇常走动,现在我正好有空可以去照顾她,她已是不会长久在世的人了啊。母亲每次护理回来,总是先洗漱换衣,才疲惫地坐到我们一起来,因为病人的卫生已很是不堪,护理起来相当辛苦。如此默默护理了年余,开始时有人认为善良好心,也有人觉得又傻又迂,可是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一长,别人就很不理解了——本来,母亲的做法已超越了是与非和得与失。这几年,原本宁静温厚的苏南平原乡村,也渐渐为势利思维侵蚀,没有触手可及的现实利益,这样的事情几个人能够理解和愿意接受呢?何况此时母亲自身的健康已每况愈下。

母亲读书不多,但识得大义。在母亲病重期间,每次探望时母亲都要我减少回家的次数,安慰我说自己已经作好了听天由命的心理准备。看着我带回家的食品、给她换上的新被褥,母亲忧虑地问我:你现在有了一官半职,一定要保持干净,不要糊涂。如果这些东西来得不干净,那我会睡不着吃不下的啊。耳闻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常常引发母亲对我的一番说教,我稍有不耐烦时,父亲就和母亲一起对我露出严厉的表情来。全家人在一起时,母亲常常感叹,没有穷死的,只有贪死的,做了干部还不知足的人,是最傻的人。

母亲小时候对待雇佣在家里的人,都能视如长辈。母亲说,对待下属都不能和气的人,是最没有教养的,因为人家在你手下讨生活已经是惴惴不安了,你怎么忍心给以脸色呢。母亲向来反感养狗养鸟,她说佣人辛苦一天无非换得三餐,狗摇摇尾巴就给它吃米饭,这是对种田人的不尊重,真是罪过哦。她说,调养鸟雀是极其繁琐的事情,有这个细心和耐心却不用在教育小孩、赡养双亲上,这不是有良心的人应该做的。母亲继承务实的家风,从小跟着外公外婆和长工一起到田地里劳作,身上丝毫没有富裕家庭子女浮滑的习气。即使到了晚年,母亲也很少看电视,她对我说,听收录机不耽误做事,看电视脑子身体都不动,太浪费时间了。

近几年老家烧香拜佛的风气很浓,有了钱的农民开始大搞各种迷信活动。母亲对此不以为然,她不为子女求升官,不为子女求发财,她从心眼里看不上那些为抢烧头香争先恐后的人们。她说世间没有菩萨,天上没有神仙,如果磕头管用,那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做人还是踏踏实实好。母亲不信鬼怪,她要我们不必为她的去世难过,要节哀顺变,以免悲痛伤身。“死是注定的,生是偶然的。人死就像睡下去后没能醒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正是万物凋敝冷落的深秋。秋雨抛洒里,世间的一切绚烂,正渐渐归于宁静。而我们心里的悲涛却是愈卷愈高了。窗外的梧桐树,正一日秋风一日疏,我却无法接受这少年时曾故作欣赏的凋零落拓之美。秋,总是逼迫我们直面生命必然散落的本质。

我们全家经常汇聚在苏州四院。母亲静静躺在阳台边床上。

我轻轻移开映满阳光的玻璃门,“真香。”——“是桂花开了。”不知从何处,断断续续,若有若无,飘来一丝淡淡的幽香。

桂花无情,顾自飘香。这忙碌的世界不会因有人失去自己的母亲而流露丝毫憾恨。

“有点冷了。”——“把门关上吧。”

父亲摘来一枝桂花,放在母亲枕边。“真好闻啊。”母亲说着,吃力地要靠起来,她的意思好像是说,我病得太久了,一个夏天都过去了。

我去帮助母亲靠起来,扶着她后背的手上,除了沉沉的份量,感受不到一点力气。我坐在疲倦的母亲身边,想,明年桂花开时,母亲还会在吗,如果凭着个人的努力能够换来奇迹,……

岁月无痕,却可以带走一切。那年深秋,我失去了亲爱的母亲。

以往我回老家,总是尽量婉谢应酬,安静地呆在家里。拿着一卷书,和母亲相对坐着,也不需要说什么话。无话不说固然好,但是我更喜欢在什么也不需要多说中和母亲长坐终日。在寂寥和热烈之间,拙于表达的我或许也和母亲一样,更愿意在静静的相聚中,静静地把时光送走。

……一晃多年,如今,我也已鬓霜斑斑。忆亲何处,总在寂寞清秋。秋意沉沉中,感到于万千人海,所见无不孤独。那么,且静享这份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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