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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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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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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山牛记

一、新山牛

冬闲时候,生产队买了一头新牛,队长给它的角上系上红绿丝带,看上去又喜气又精神,就像新嫁来队里的媳妇被全村老小叫作“新婶婶”一样,大家都亲切地叫它“新山牛”。

新山牛是头母牛,正值青春,没有吃重受苦过的它,体格匀称,发肤清亮,焕发着一种力与美的光彩。

牛,这可是大家当。为了买它,村里男人不知在队长家昏昏的煤油灯下开过几个会了。决定买,并且买母牛,也算是下决心给队里定了长远规划。

养牛的任务派给了我们族里的老黄。既然是我们一族的,当然不姓黄,之所以叫他老黄,全因为他那一脸黄褐色的胡子。老黄是队里第一条好汉,开沟插秧、育种移栽、建仓堆垛、看水挖泥,乃至配种接生,桩桩农活数第一。只是性子耿直,常惹队长黑脸,却又不能奈何他。队长找老黄:

“二叔,你年纪大,有经验,这队里的大家当,只有交你手上,全村人才放心啊。”

老黄重重“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队长知道老黄的脾气,答应了,那是绝对负责到底的。脸上刚刚绽开皱皱的笑容,只听老黄说:

“得给新山牛棚里拉个灯泡。”

“灯泡?”人都点不起灯,还给牛……

老黄知道队长的算盘:

“天阴雨湿,老不见光,牛要生病的。春耕一到,几百亩地等着它大干一场呢。”

二、春风得意

春风一吹,碧草连天,待中午露水稍稍干了,老黄把新山牛牵到田野上放牧。吃了一冬干草,一见碧嫩的青草,牛兴奋地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一天,老黄在猪圈照顾几头临产的母猪,让小李替了一天牧牛,虽然再三交代,牛回来却拉稀了。老黄一看青绿的稀便,就知道草吃多了,尤其是不小心让它吃多了带露水的草。于是,马上去挖了些生姜,炒熟了加在白酒里,叫上我和父亲。他让父亲抱住牛脖子,他一手扳开牛嘴,一手接过我手里的生姜白酒,灌进牛嘴,又马上把碗交给我,双臂抱住牛头往上一抬。说一声:“好了。”让牛一旁坐下休息。

“这牛可娇嫩得很。”

“可是它那么强壮呢。”我说 。

“你要懂得它性子,它才强壮得起来。黑张飞也怕个病字。”

说着,老黄给它准备了米浆、豆饼,还有食盐,“几百亩地等着它呢,如果不是我争取,队长最好牛连干草也不吃。那不是要了它的命么!”

春耕开始,第一次上犁,看它不知疲倦,精神振奋的样子,全村人个个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美好似的,脸上流露着企盼和希望的神情。

初春的大地,薄寒未尽,而暖暖的春意已经不可阻挡,新山牛,昂扬驰骋在广袤的平原上,它像一个春天的开拓者,那风采,正如我多年以后才学到的一个成语——春风得意。

三、温厚的伴侣

新山牛已经成了老耕牛。老黄说,牛很老实,但是不笨,它通灵性,却不奸猾。很久以前,玉皇大帝骗它,人间有根弯木,想派谁去拉直。牛自告奋勇,自愿担当。谁知这弯木,其实就是一张犁。怎么拉得直呢。

“玉皇大帝这么坏,怎么做得玉皇大帝?”

“牛耕地种粮,但是人们只愿给它吃稻草干。鸭子整日闲逛,还喂它吃谷子呢。这是命吧。”

因为牛棚是晚上唯一亮灯的地方,我常常借了书来牛棚看。乡村的夜晚,除了星光,万籁俱寂,唯有这里又暖又亮。在这里,即使不看书,看看蜘蛛结网、壁虎捕蝇,听听麻雀梦呓、小鼠打闹,也别有生趣。

老黄很用心在牛身上,要养好牛,几乎不能睡一个整觉,所以他就干脆把床铺搬到了牛窝傍。用稻草编了很细密的挡风墙,又给牛窝用干净的新稻草铺得厚厚的。牛喝的水是温开水,有时看牛劳累得不行,还要喂些切碎的新鲜铁树叶。定期用草木灰水给棚里消毒。

牛养得好,棚子里洋溢着温暖又干净的气息,一点没有异味。老黄说:“我的牛,粪都是清香的。”

我发现牛看老黄的眼神,总是特别驯服、温顺,甚至有些依赖。老黄呢,亲切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沉默的伴侣。

老黄幽幽地说,你看它笨得像座山吗?山里有玉呢。牛是最聪明的,又很善良,你看它的眼睛,多动情。又说,别看它身壮皮厚,它身上油水少,是冻不起的,春耕时脚总是浸泡在冰融后的冷泥浆里,不爱惜它的话,很容易得关节炎。它还要反刍,如果以为它有使不完的劲,不让它休息,它就要闹胃病……

我放下书本,看着曾经的新山牛。想起那角上的红绿丝带。

当年青褐稚嫩的新牛角,如今像乌亮顽强的黑檀。那飘扬的红绿丝带,抑或是一种成人礼,但难说是一种光荣。或者,只是一副重担,生活的、生命的,不担也得担到底的重担。

四、杀胚

三年后,牛犊出生了,耕牛成了老牛,我到镇小读书了。

现在人们的注意力在牛犊身上,可是牛犊太瘦小,老牛太羸弱。人们叹息牛犊,谩骂老牛。

那天放学后,我们带了老牛母子,去红花草地放牧。我们扯了红花草圈了花环戴在它们角上,踩着牛角到老牛背上竖蜻蜓,伸手到它们的大嘴里摸牙齿……露水渐起,春夕微醺。透过树杈,温暖的天空像伙伴们兴奋得红通通的脸蛋。突然,老牛摇摇晃晃地,疲倦地慢慢卧下来,卧在宁谧的斜阳里,不管我们怎么拉它,也不肯起来,我们感觉到了一点害怕,赶紧派人飞奔着去叫老黄,其余人蹲在它身旁看着它。

斜阳里,老牛稀疏毛发上有一层黯淡的光影,它身下碧绿的草坡上,也流动着光泽,闪闪烁烁的,那么美,美得好象是假的。

老牛病倒了。很严重的关节炎,还有牛瘤胃膨胀。队里连夜开会,要么医好了让它带大牛犊后卖钱,要么趁着没断气抢刀屠斩分肉。队长拍板:牛废了,没钱医,只好当个“杀胚”。

杀胚!队长一言九鼎。于是,老牛被判定已经失去了任何生的意义,唯一的价值是屠夫刀下的一块大肉。

老黄病了一场,那藏在虬髯里的悲哀,化作满眼血丝,让人见了有点慌。他时常深深端详着小牛犊。(失亲后的小牛犊显得更瘦弱了。)老黄端详着,有时走过去,用茧手摩挲着小牛犊因吃奶不够而瘦瘦尖尖的小屁股。那手势,那神情,让我想起老牛临走时的眼睛。

五、坟

牛杀后几天,全村人沉醉在牛肉香里。

队长说,牛肉按人头分后,下水当晚烧了,全队六十多户一起吃顿久违的大锅饭吧。牛皮,给公社收购站,或许能卖个二三十块,存在队里支用。又说他自己不要牛肉,发扬风格,要了那四只患过风湿病的蹄子。

老黄坚持要来了牛头,好不容易把仍然睁得大大的牛眼用手帮它阖上,叫上父亲和我,用筐挑着,埋在了村外楝树浜。

几天后,老黄急急赶来:

“牛坟给人耙过,牛头不见了。”

“谁会要个死牛头呢?”父亲很奇怪。

“是他!冲着他只要牛蹄,我就算到是他!”

“……?”

“这牛身上哪有比蹄子更好的?赛熊掌哪。”

“可是这牛头……”

“我知道,看地上那滩斜斜的尿迹,就知道是他干的。他从小斜视留下的这毛病,躲不过我的眼睛。”

“他心虚,不敢动土,先撒尿,想用臊气赶跑牛的魂。”

“是这样!走,找那小子去。”

“走!”

这是我事后听父亲转述的:队长说,牛头肉我吃了,拉了,成了粪水,肥了地。牛角,卖了,一块三毛钱,我们仨平分吧,听说牛角能做印戳,朱红的印戳,比烂在泥里好吧?

老黄和父亲无言以对。那痞气赖相,哪里是平日里威严正义的队长。老黄青筋暴露的手都举起来了,又轻轻放下,摇摇头,慢慢转身出队长家门时,竟微微一声苦笑,随后,清了一声嗓子,一口唾沫吐在门槛上。

六、朋友

一年后,队里把牛犊卖了,凑钱买回了拖拉机。拖拉机进入农村,也带进了务实、效率和冷静的作风。牛的时代,那温暖、诚恳、一步一个脚印的时代,远去了。只偶尔,在五月雨季,春潮泛滥,群鱼溯流产卵,我们到水塘沟渠里寻找那没有及时返回河浜的鱼时,才偶尔想起老牛的身影。——耳听哪里有鱼尾扫水的声音,在水草里摸过去,在深深牛脚窝里,我的双手捧住了鱼的同时,也好似触摸到了那有力而敏感的脚踝。

这时,我的心里就有种茫然的悲悯,甚至微微有些不平。牛的一生,吃得最差,做得最苦。人说它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把它当朋友了吗?我们要它这样做我们的朋友:负重跋涉,埋头耕耘、忍受鞭挞,永远温驯、虫咬蚊叮,安之若素、取笑辱骂,甘受冷遇、剔骨剥皮,完全奉献……

聪明的人们,谁能来和你做朋友呢。我想,真正的朋友之间,总要收起一点聪明,而多存一些厚道。牛是很厚道的,所以我写了这些文字,来怀念这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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