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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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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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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的精灵在歌唱(外二篇)

在西藏工作期间,我和扎西成了好朋友。周末,我们常常信步出行,闲谈散步。饿了,就随便跨进个路边餐馆小酌一番。酒一落肚,扎西眼神开始迷离,似乎就要轻轻吟唱起来了。我不太会喝酒,坐在对面,看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话,散散慢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扎西终于站起来,整整衣服,要唱了。

扎西要唱似乎不是他要唱,是喉间的酒要唱,是雪水和青稞孕育的精灵要唱。一曲唱毕,默然落座,端起酒杯,仰面倾下,那湿湿的濛濛的眼神,还落在遥远的雪山草原。雪域高原的阳光最直接明亮,而大地又厚重辽远,所以他们的眼神一律迷蒙地望向远方,远方却只有雪峰或草原。即使来到大都市,高楼和霓虹也改变不了藏人直视天际的眼神。天际是皑皑雪山,而千年雪山亦非稳固不变也,所以他要唱,唱是追逝和向往,是探究和找寻。他们唱太阳,唱草原,唱高山,唱牛羊、骏马、白云、姑娘,在歌声里寻找天堂。

人的心里最好要有个天堂,没天堂就很多事说不通,有了天堂难题就全部可以交给天堂,天堂是精神的无限结尾,开放式的入海口,是一片汪洋。心里有一个天堂不会让人迷信,也即不迷失,安静满足,放心自在。而绝对的无神论会引起荒谬感。

有所谓地理历史学的学科。地理影响历史,当然更影响个人。什么地方人就属于那个地方,属于哪里哪里就成了故乡。上面说到扎西迷离远眺的眼神,我们是没有的。我们有目标时会盯住,找不到目标就迷茫。因为心里的目标过于现实而清晰。他呢,那些高原人有时候你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财富吗,不像。牛羊是他们的财富,但他们会把昼风夜雪里养大,并养成一群的牛羊一只不剩地赶往寺庙。

他们也会盯着看,那是他们喜欢的时候,看孩子,看牛羊,看鲜花,男人看女人或女人看男人。被那么专注的眼神看着的时候,谁都知道是一种极度的赞美。他们的眼神是火炬,不是秋波,不飘忽,不掩藏,不夸张,更不挑逗,如果喜欢和赞美需要装饰那才不可思议呢。所以,当扎西歌唱的时候,那么悠扬、嘹亮,却不嘶叫,充满着我们不能理解的柔情和缠绵。草原上的歌没有一首不是柔肠百转的,自然的一切都是这么温柔。而歇斯底里的表达,只是空虚的变相。

酒量不好的我喜欢和扎西他们同饮。酒量大在他们不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游牧民族更知道酒力对健康的损伤,也更懂得酒是口粮的精华。这里有敬酒没有劝酒,只自醉不灌酒,天真放纵,却不借酒成其美事。和扎西浅尝辄止或是大醉一场,都让你感到很安详。草原上的爱酒人是不多话的,醉了也就睡了,羞红着脸,像赖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外二篇:

其一:《拉萨的目光》

九月后的青藏高原,一天比一天凉,无垠的草原转为绿黄,在夕阳下染上一片金光;夜来纷繁星空下,寒潮自天而降,大地一日比一日显出一种荒凉的凝重;我感到脚下的冻土正一层层加深,逼人的寒气形成天地间无形的巨大力量,对自然的敬畏在心里升起。——仰望星空,唯有在这地球之巅,即使是平庸凡人,也忍不住会对生命作出一次次终极性的思考。

白天阳光依旧灿烂如初夏。气温不高,但阳光的纯度很高。阳光所及,给一切罩上一层透明的“亮”——阳光本无色,但一切应之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光的美好可谓至此方才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一切生灵面前了:布达拉宫的白墙,大昭寺的金顶,路边河畔一排老杨树,人家窗台几朵小黄花,在人间最透明的阳光照耀下,给人一种恍然忘失自身的感觉,一瞬间如临天堂之门,俄而醒来知此身尚在人间时,周围的事物又会在心里生起一种陌生的疏离感。——拉萨的阳光有此魔力,一如星光会透入心底而催生幻想。

我还喜欢看那些阳光里的人。老人、壮汉、少女、顽童,外形各异其趣,但眼睛里一律是透亮而沉静的虔诚。人之双眸好似灵泉,一路所照见的,必然留下倒影。他们眼里的倒影,是阳光普照里熠熠生辉的雪山,是蓝天笼罩下水草丰满的高原。千里迢迢朝圣而来,然后心满意足回家,或者安心踏实留下。这朝圣路,或许是世间最简单又是最美好的行程;人因有过这段旅程而心灵得有皈依,因没这段历程而终身失于浮躁。万里朝圣,披星戴月,迎风沐雨,把烦恼俗气一一洗净。

一路拜天量地,阳光猛烈,让他们的眼睛习惯于迷缝着远眺。而来到了拉萨,他们的眼睛亮如小鹿误入花园,心里激颤,双瞳闪光,内心之幸福因超出预期而难以言喻。感动之后,复归宁静,——信仰带来的幸福感深厚如海,沉浸其间,如婴儿沉湎于母爱。然而如此感恩感动,像我这样的局外人又能懂得几分呢?站在路边,自己刹那间生出的失落,像是站在茫茫人群里的孤儿。

在拉萨街头摊贩中,也有不少藏人。这些藏人,大多来自昌都。他们成群结队,闲行闲坐,并不急于把手中的物件换成钞票。其给我的印象不同于观光地常见的兜售者。昌都男人健美彪悍,女子聪慧漂亮,他们出现在拉萨,不但无碍于风景,反成了一群阳光里的精灵。

我问一个自名“萨萨”的小姑娘买了一串手珠,她告诉我,她叫阿珍,哥哥在大昭寺,姐姐在医院,她靠卖东西养自己;她还说自己喜欢和伙伴去茶馆喝奶茶。我问:读书了吗?旁边有人道:我们信佛就行了。然后说笑着,一起走进布达拉宫前面那片阳光斑驳的树林,朝着大昭寺广场走去。

其二:《树里住着神》

小草值得歌唱,树也值得歌唱。草原上树少,在羌塘草原我没见到一棵树。有些草长得很高,但再高的草也不是树,树的特点,在于即使一棵枯树,乃至横卧在地,它依然不失姿态。不是什么都有姿态,姿态来自内涵,树和草和花的区别就在于内涵,即使一棵树它也开花,开一树花,还是树。中国画里,树和花各属一类,古人早就懂树和花的不同。这是一种气质的不同。人也一样,有人属树有人属草。藏人看汉人的脸都一个样,就像我们看他们,可见脸没有气质可靠,脸时时在变,气质不变。

有个哨兵,在衰草连天里守了三年,退伍时望见远远一棵树,像一把伞静静撑在草原上,他两眼放光,甩掉行李,连滚带爬跑过去,抱住它嚎啕大哭。要说一棵树亭亭玉立团团如盖抑或伟岸挺拔,那只是表象,战士会抱着树哭,就像抱着母亲。我们在母亲怀里,但我们不在乎母亲的外相。树非美女,亦非爵位。只有树,值得我们的战士抱着痛哭一场。

看央视《动物世界》,习见草原上有许多生灵,成群来去。但缺少树的草原,只能游荡不多的动物。牛羊只吃草不啃树,但离不开树,由此我理解为什么它们走到天边了还按时回到帐篷前。身体再粗壮,心灵还是需要庇护。如果身边有树,鸟儿不会在草间筑巢,每一棵树的高度对于鸟安家都刚刚好。树上最适合安家,对我们也一样,如果能住在树上,我也不愿住高楼。谁都不会喜欢住进钢筋混凝土里,就安家理念和出行方式而言,鸟是人类矢志不渝的偶像。

住不上树,可以看树,草原上的树尤其值得看。有一次我坐车从那曲出发,沿青藏公路四小时,来到拉萨。要认识拉萨,须从青藏高原的四边沿着公路向它去,否则就很难看懂它。我到的时候,刚好下午,等着收割的青稞地里,太阳暖暖得铺洒着,路的两边,一排排金黄的杨树泛着宁谧的光彩,拉萨河轻快地在它的倒影间淌过。宁静,充实,透明,光影婆娑。不用问,瞬间我就知道了天堂的模样。这里的人们相信,树里住着神,和山里的神湖里的神相比,这个神近在眼前,近的可以抱一抱。这世上最大的荣幸,难道不是可以抱着心中的神大哭一场吗,不管你的泪是甜的还是苦的,神不拒绝你。

树即使不为神,树的意义也非凡。树叶的绽发和飘落本身堪比诗歌。浓荫的蕴藉和枯枝的风骨合为一身。它老而弥坚直至化身为石为碳,它细数光阴心里深藏美好年轮。它能生火发光,也能济水渡人。如想以它喻人,人还真难比它。比不上它,就奉它为神吧,高原上的神不嫌多,所有感化我们的都可以是神。人们生活在众神间,无时不在眷顾中,这里不是天堂又是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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