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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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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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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一百匹骏马在欢迎你

请把情歌、酒歌、“伊”、“勒”唱起,

请把“卓”舞、“依”舞跳起,

舞动飘逸长袖、一起踏响脚铃,

天地为之震动,

江河为之沸腾。

只要手中的琴弦不断,

我就歌声不止;

只要脚上的靴底不烂,

我就舞步不休。

……

帐篷外,结古镇的夜空静如潭水,阵阵清风,拂过耳际,夜更加静谧了,似乎能听到群星眨眼的声音;蓝黑色的夜空中,银河蜿蜒灿烂,众多星座几乎伸手可及。躺在行军睡袋里,透过帐篷顶,竟然能看见那夜空里闪闪烁烁的星光!……我的身体在极度疲倦中酸酸软软地舒展开来,又轻轻漂浮升腾着,一会儿,竟发现自己已经漫步在银河的浅滩上了:四周是一片星星组成的汪洋,细细的音乐不知从哪里飘来,而在那汪洋的渺渺深处,分明漂浮着一弯金色的月牙儿,真是美妙至极!我一步一步走下璀璨无比的河去,这时,有一个洪亮又苍老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你……在……做……什……么……?”

“我要去打捞那金色的月牙儿。”我抬头向着银河之上深邃的夜空回答。

“那……不……是……月……牙……儿……。”

“那分明是个月牙儿,就在不远处。”

“那……是……你……的……灵……魂……啊……”那声音飘然而逝。

“第三小组出发搜救喽!”我贴着地面的耳边,随即传来“嗵嗵”地穿着战斗靴迈动步子的跫音。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帐篷似飘浮在一片暖暖的光晕中。“我在打捞自己的灵魂……”我自言自语,走出帐篷,抬望长天,星垂平野,头顶那些巨大钻石闪烁着耀眼的光彩: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怎能相信高原的星空竟然像是漫天飘悬着无数孔明灯般神奇呢?

那星群真的是在漂流着吧,或者,是我的帐篷飘离了原来星辰下的位置?站在星光之下,夜风之中,寞寞无语。或许,刚才一切是一种真实的召唤吧——在远山那深沉的轮廓上,一弯金色的月牙儿,静静游浮着,廖空的高原,沉浸在如水也如酒的柠檬色里。

……我下意识地摸一下左膝盖的伤处:伤痂脱落下来,我低头一看,那伤痕鲜艳,弯弯的,像在笑我。三天前的一幕,又一次浮现……

那藏獒十分愁苦似的,下巴沉重地枕在两条伸开的前腿上,锐利的眼神,像两枝铮亮的箭,藏在浓密的鬃毛里。它一动也不动地趴着的那块地面,明显比周围要低陷许多。在它身后,一个挂着羊角的门框,兀自斜立着。那羊角上,依然缠着哈达。

门框背后,一片院落已坍塌成一堆支离破碎的废墟。“搜索废墟!”我本能地一松阿七项圈。与此同时,对面的藏獒嚯地站起,警告似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长长的鬃毛愤怒地抖动着。

搜救犬阿七一见这阵势,也“嘶嘶”地龇着牙。

“怎么办?”

“下面肯定有人!”

“绕过藏獒进去搜救。”

“不行……”龙布话还没说完,那藏獒咆哮着猛地竖起身来,我赶忙抓紧欲挣脱着前扑的阿七。

龙布一把捉住我的胳膊往后猛拽。而这时,那藏獒像一团狂野的黑风,在原地猛烈地窜跃着,蹬得身下尘土飞扬。

我们已经退却了,它仍雄赳赳地在黄土纷飞中咆哮。把铁链挣得“铮铮”乱响。

龙布这时才恢复平静:“ 你以为那铁链拴得住它吗,它可以一口咬断小牛的脖子!你看它身边为什么陷下个圆坑,它是把焦虑都发泄在了那里。”

“看来下面确实压着人,那狗不知道我们是来救援的?”

“藏獒不是狗。”龙布打断我的话,“它是灵性的。可是……它应该明白我们的善意的啊。”龙布疑惑地摇摇头。

这时,我们的耳朵一起竖起——废墟那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阿七!”我猛扑过去,见阿七已经被那黑山一样的藏獒咬住前脚,掀飞出去。

幸好铁链限制了藏獒的活动范围,我飞身护住阿七往怀里拖。才转身,那家伙猛窜过来,张着血盆大口,我一闪,膝盖内侧还是在它匕首一样的白牙上割了一下。——龙布和其他战友已经抢步拉过我和阿七。

我和阿七都挂了彩,只得回到帐篷。“阿七也太逞强了。”龙布埋怨着,帮我包扎。

“我的膝盖骨硬着呢,那家伙恐怕磕痛了牙,哈哈——”我聊以解嘲。

“硬你的嘴吧,它还没有发威呢。”接着,龙布自言自语,“它好像忧虑重重,根本无意于伤害你。奇怪啊……”

“奇怪什么?”

“它如要咬你,牙齿就比闪电还快!”他扔下这句话,甩膀子一撩帐篷门,出去了。

“我给它扔压缩饼干,它开始只是沮丧地望着。我又扔香肠,它嗅嗅,看看我,眼睛里留下了泪水。我知道它是饿极了,它不想吃,是因为它伤心啊。它对着我哭了,我知道它不但没有拒绝我,其实它一开始就希望得到我们的援助的。我想它是不能接受阿七。因为在它眼里,比利时牧羊犬阿七与我们和它都太不一样了。”事后,龙布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他和黑虎是怎样化敌为友的。——这已经是震后好几天的事了。卓玛也顺利脱离了危险,不过还在附近帐篷里挂盐水。她的黑虎,此时在龙布身边,温和稳重地趴着,任由龙布的大手梳理着它又厚又长的鬃毛。黑虎的脖子上,不知何时让谁给套上了个火红的大绒毛项圈。

这一会只能由着龙布得意了。确实,如不是这位来自那曲羌塘高原的战友,我们难以参透黑虎的心思,也就很难顺利搜救到卓玛。

……那天,龙布终于和黑虎接近了,只见他用手掌轻轻抚摸着黑虎巨大的头,拿着香肠的手伸进它的大嘴,表达自己的善意和诚心。只见黑虎轻轻含着他的手,眼神变得善良而复杂。以信任,换信任。黑虎终于允许我们带着阿七爬上了废墟。

生命探测仪和阿七帮助我们很快锁定了救援点。可是断梁和砖石犬牙交错在一起,仅凭双手很难破拆。“吊机过来!”吊机隆隆地发动起来,刚驶近。只听“嗷~呜—”一声,黑虎腾跃而起,挡住了吊机。龙布也挡在吊机前喊:“它不让用吊机。”

吊机退回去了。黑虎转身过来,用哀怨沉静的眼神望着我们。那眼神,似乞求,也似激励。

“用手挖!多叫人,拿铁锨钢索来!”

我们巧妙地在断墙一角,凿挖开一个仅容一人的小洞。“谁个子最小,谁进去。”队长回头看看我,“ ‘土行孙’,还得你进去!”说着帮我脱去厚衣服。我收腹,侧身,钻进去。

里面黑咕隆咚,肚皮被刮得生辣辣得疼,因为藏民盖房子不大使用钢筋,所以我才敢硬挤硬闯,身体又磨又蹭进去。我用手又掏又扒,碎砖石渣从我身下源源不断流出去。

——事后,自豪的我可以清楚地回忆得起每一个细节。可当时,在近乎一片空白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像远空的闪电般指示着昏暗中的我——快挖!快挖!

终于,弥漫着血腥和泥腥的黑夜深处,传来一个衰弱的声音:“谢谢,麻烦你们了……”随之,我看到一缕眸光如一弯清亮的新月掠过——那是卓玛昏迷前感激又镇静的一瞥。同时,“哇啊……”似从群山深处传来一声春雷般的婴啼……

我相信,一个新的玉树,将在这诞生在废墟中的婴儿的啼哭声里站立起来。

卓玛醒来后,当抬眼看到我们时,喃喃道:“金珠玛米!图吉切,金珠玛米!”

在作为医疗站的帐篷里,躺在草绿军被下的卓玛,夹杂着汉语述说着什么。在当地救援队员的帮助下,我们才明白,她在询问关于婴儿父亲的消息。婴儿的父亲叫扎西。今年才19岁。在这个年龄做父亲,在藏区已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过,听说这个扎西是很不简单的。他从童年时起,无师自通能说150多部格萨尔。前段时间,他应邀去了结隆乡等地说唱格萨尔王史诗——这里的风俗,当人亡故时,就要在死者周围撒上白灰,请人说唱格萨尔,直到看见白灰上出现马蹄印——人们相信,这是格萨尔王骑着天马来超度亡灵往生。

扎西是草原上《格萨尔》天才的的传承者,在任何时候,他都有说不完的《格萨尔》。每逢婚丧嫁娶,大家都希望听到他神奇美妙的说唱。常年萍踪云影般奔波于千山万水的天才歌手,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在天崩地裂的一瞬来到了人间。

卓玛说,只要得空,扎西就会带着她还有黑虎,去到格萨尔王广场,向英姿飒爽的格萨尔王虔诚行礼。他们相信,是格萨尔王赋予了扎西非凡的灵气和悟性。可是,格萨尔王的歌手,你现在云游在何方呢?

其实,在搬来赛马场前,我们原先就驻扎在格萨尔王广场。帐篷就搭在格萨尔王塑像下。

卓玛一遍遍地说:“神圣威武的格萨尔王一定会保佑扎西的,一定知道扎西去到了哪里。我们无数次地瞻仰格萨尔王,我们相信格萨尔王慈爱的眼睛。”

我也无数次注目这位草原英雄圣洁又奔放的脸容,深邃又宁静的瞳眸。每次,心里都莫名涌起感动的潮水。

刚到的那几日,阴云笼罩,四野里弥漫着雷霆之气。尤其是傍晚时分,雾霭沉沉,充塞天地,万物在其中沉默着,消融着,一如世界尚未苏醒,唯余苍苍茫茫,茫茫苍苍。

那几日啊,时间也失去了往日的概念,有时候,一天就像一分钟,有时候,一分钟又像一年。偶尔,举首废墟上,新月一弯,淡似薄冰,凉如凄梦,照映出群山惨淡肃穆,如泪水冲刷后的良心。

高原上的第一束阳光,像一把锃亮的剑,从对面雪峰横扫过来。

格萨尔王塑像在金色霞光里似正纵马向前。英雄屹立,群山不倒。

大震后的玉树正渐渐归于平静。救灾中紧张急迫的时间,也回归它原本舒缓的节奏。我们中华民族的时光之河,就诞生于这片高原。一切文明的起源,都是这样的从容大气。

远处高音喇叭传来活佛超度亡灵的诵经声。五彩的经幡在起伏的山峦飘扬。

空气里飘荡着一种庄严的气息,这气息糅合着藏香、牦牛、黄草、还有冰雪的味道。这种气息使这片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最低气温零下42度的大草原遗世独立,迥异凡俗。

名山之宗。江河之源。歌舞之乡。

我们的部队就要与你告别了。然而,这一次出征,却是一次文明的归宗,一次心灵的朝圣。

结古,藏语里“万物茂盛”之意。然而这里毕竟缺乏江南滋润柔和的空气,妩媚婉转的鸟鸣。是啊,阴云席卷着月如弯刀,这里的大地深厚莫测,这里的老天喜怒无常。

短短数日抗震救灾,我亲身体念了烈日下冰雹骤袭、晴空里雨雷突至,和大风肆虐长野挟动万里黄沙悲鸣——激荡、威猛、尖锐、刻薄——这种声音,是对一切孱弱的听觉神经的无情鞭打。

我想起一句话:历尽苦难,方显秀丽本色。

严峻的大自然,宽谅善良的人民。

我想起了卓玛。

我看见了卓玛那星星般璀璨、月牙儿般清亮宁静的眸子……

车子开动起来,送行的群众里悄悄升起抽泣的声浪,人们情不自已地跳起了“依”舞……

忽然听得卓玛娇声断喝:“黑虎!”踞坐如铁塔的黑虎猛然跃起,紧紧向我们追来……

结古镇在身后渐渐远去,黑虎的身影渐渐模糊,军车驶入了茫茫草原。可是,我又分明地看见了卓玛:站在皑皑雪峰下,缓缓举起长长的衣袖,轻轻地挥着,挥着,像一片春云,飘在深远澄澈的蓝天……

啊,这蓝天,这世上最蓝最蓝的蓝天,不知何时,竟一层紧似一层地飞起无数的云彩:像月光星雾,像五彩哈达,像激情浪花,像纯净高亢的歌声……向我飘着,舞着,涌着,唱着,滚滚而来:

不要怕过辽阔的草原,

那里有一百匹骏马在欢迎你!

不要怕翻越高峻的山岭,

那里有一百头牦牛在欢迎你!

不要怕过宽广的河流,

那里有一百只马头船在欢迎你!

不要怕喝甘醇的青稞酒,

那是康巴人用热情和真诚在欢迎你!

……

啊,玉树,亲爱的玉树!啊,黑虎,高原的守卫者!啊,卓玛,你是最亮的星星!

扎西德勒——我心里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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