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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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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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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城石冈行记

  之一:初上筑波山

  这次到石冈,同学白田清安排,一起去了筑波山。上次来看白田,行程仓促,只是在黄昏里,眺望过筑波山。所谓“上次”,已将近二十年了。

我们先是从开车到半山。一路上,稻田是黄绿色的,微微起伏着的大地,安静平稳,富足而低调。群山远远近近的,在风云聚散里,时而凝重,时而飘逸,而那总是隐身在云旗雾幔后的,是筑波山。或许奇伟之山都如此,遗世独立,难以一览无余。

到山腰,下车,先走去神社。山风里,有了临高的寒意。路边野百合,也与田头乡间稍异,带着孤峭的意味。两旁杂木林里,时见樱树,黑褐色的枝干,有的树围大如圆桌,枝叶披纷旁逸斜出,虽然现在不是春季,但还是令人隐隐感动,心里叹息不已。

在神社稍作停留,盖了朱印,就从这里乘有轨小火车上去。山坡上,树木依山势长向天空,特别是大杉树们,俊朗挺拔,直入云霄。树大而又能笔直,干净利落,自信满满,绝无老来暮气,这健朗清隽的气概,感染着我,觉得这座山有种神秘的勃勃生机。

乘小火车逆流而上,穿过森绿时光隧道,到达山顶,青苍苍的原野山峦就映入眼帘来。

山的高处,本身未必谈得上壮丽,但是,无限风光,却要到了高处才能领略。山顶,是给人一个高度,这个高度带来的眼界,带来的襟怀,正是我们登顶的意义吧。山裾有芳草鲜美,山腰有杂花生树,但所谓游目骋怀,总要到山顶才好:仰观是辽远,是放逸,是孤云独去;俯察有深邃,有起伏,有江入大荒。

山顶,也是有路的,是水冲出来的,也是人走出来的,往左是女峰,往右是男峰。女峰比男峰高一点,为什么女峰比男峰高一点呢?为什么女峰不能比男峰高一点呢!我们往女峰走,云来雾去,在身边聚散飘流,偶尔光线投上嶙峋苍岩,几声蝉鸣沁入幽幽青苔。有个像蟾蜍嘴巴的岩石,我们往里面投石子,石子滴溜溜滚下来,又捡起来投上去,说是带着心愿投上去,不滑下来,心愿就能达成了。这是轻松的游戏,也有一点虔诚,“心愿”这个词,会让人潜意识里变得有点庄重。

如果不是借助小火车,攀登筑波山可能要半天吧,慢慢上山,再慢慢下山,时间允许的话,这样的一天,也是很好的。

再坐小火车下来,再过神社,我们向高山微微欠身告别,然后坐车下山。

之二:山野里的家

来前,白田就说要我住在他家,我没有推辞,虽然是第二次到他家,但是这森林和田野中的家,还是让我内心又惊又喜。对于农村,我总是怀着童年时的陶醉感。我也喜欢城市生活,高端的便利的都市生活,让人活着生机勃勃。可是热闹喧嚣的城市有时候会让人寂寞。农村却有抚慰的安详感。乡村一词,让我想起陶渊明,想起微醺的黄昏炊烟,想起薄雾里的水稻香。这些年,懂得了世间万事万物,看看一样的,其实相差很大。人是这样,事是这样,感觉也是这样。同样是富足,有人喜欢城市的应有尽有的富足,我却心仪乡村所需不多的富足。我欣赏高山星群,更心悦青苔萤火。雍容富丽的牡丹,和飘然自在的秋葵,我还是喜欢后者,或许后者更与平淡的日常相宜,气味相投,如对故人。风卷云涌的历史,日新月异的发展,实与我们无涉,这安详的乡村,才是可以触摸的福祉。

房子建在山林和田野边,一条小路通向村外。房子两层,楼下南面是书房、起居室、正门和餐厅,北面是卫生间、卧室、浴室、后门、厨房。在白田的书房里,挂着个布袋子,上面竟然是我写的毛笔字,疑惑了一下,才想起来,是上次给他酒时我用来装酒的布袋。书橱里,也是似曾相识的字画,竟然是我多年前的笔迹。我从不刻意留存自己的笔墨,可是自己的一笔一划,竟被人默默保存在这里。看着这些,似乎那个年青的我就在眼前一样,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点陌生。几十年时光,一动不动似的,和自己只是隔着一层无比宽大的玻璃,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手伸不过去。看到这些旧物,平时僵木的心弦会轻轻颤动,但是彼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讲过去了,相对着微微笑笑而已。相得相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日式的房子是睡在地上的榻榻米上的,这和小时候躺在地上差不多,枕边似有草的气息,觉得不像是睡觉,就是舒舒服服躺躺而已。躺着不需要让自己睡觉,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时,窗外的虫吟换作了鸟鸣,薄薄晨光映上纸糊的格子里来,窗棂上有了一层淡淡粉青光色。随着鸟鸣里蝉声的音质渐亮,木格的光线也一点点分明起来。于是我起来,移开了门,弯腰出去,眼前,是久违的亲切的山野初醒的样子。大自然的早晨,是一天中最干净又单纯的时候。我发现,人在健康疲惫后将睡未睡时,其安详干净的表情,正如山野的初醒。而人的初醒,却往往带着浑浊的疲态,那是因为,无谓又难以排遣的心事让人睡不饱满,而自然却能永远忘我地安眠。

之三:有家有院的日常

房子就在自然中,山野正在将醒未醒之间。过了一会儿,鸟的鸣叫声从对面小山上渐渐升起来,有几声鸣叫划过田野,飞到房子后的山林里。东面山岗的雾,一点点分明起来。透过薄雾,四周是水灵灵的绿。

走了几步,见白田清推开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被对面山上的鸟叫声吵到了。我说不是,很安静的,我本来也就正好这时候起来。于是,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外漫无目的地走动。看看花草,还在晨露里睡着呢。摸摸瓜蔬的叶子,露珠掉落下来,像是被我们叫醒来了似的。那只狗看看我们,自我来到后没听到它叫过一声。白田清对它笑笑,告诉我说,它老了。

因为房子的后边、东边和南边是矮矮的小山围着,一条小路从西边弯弯地绕进来,所以这里没有任何机器的噪音,晚上也没有青蛙和蚊子的打扰。黎明前后稀稀落落的几声鸟叫和振动翅膀的声音,隔着稻田竹林传过来,正好作清晨醒来时的天然伴乐。

房子建在乡村,交通又便利,而且衣食无忧,这或许是最好的家居方式。我们都想要的家园和家乡,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前年在太平洋岸边,白田清问我,什么时候总要造个有院子的房子吧,家庭的庭,在日语中就是院子的意思,没有院子像是住在公寓里,总少一种悠然自得享受生活的趣味。我说,这想法只能在你这里实现,我们那边,太难了。人的梦想的实现,不仅仅需要努力和能力,还需要大环境。就像日本料理的种种味道,要在日本才吃得到。白田现在这个房子,是完全按照自己要的式样盖起来的,真正的物为我用,而不是为物奔忙。记得好多年前,我们在西子湖畔,他告诉我等拿到了退休奖励金,就让女儿设计个房子,把老宅翻建一下,可是,退休这两年,每次电话里他都告诉我,正忙于各地访友,度假。前年,一场地震,对房子有点破坏,他终于有了一个下决心的理由,于是拆了老宅中的一幢,重新设计盖起了新居。留着另外二幢老的,一幢做农具仓库,一幢这次给我们住。

这住所的好处,是真正的单门独户,即使在院子里,也是不用担心前后左右邻居的眼神的。院子本来就是自由的、安闲的、率性的空间。可是有些所谓的别墅小区,一家挨着一家,院子失去了与自然过渡和沟通的好处。富足而安逸的生活,辋川别业,富春山居,高卧隆中,归园田居,能进能退的生活,是很多人的梦想。可是在国内,这个确实难以实现。不说那高昂的房价,即使不愁经济,既不能私人拥有这样一块山地或者田野让你用心经营,也很难找到能建造这种房屋的工匠了。

院子本来就该这样:疏朗,开阔,开放,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不远处的田野山峦相呼相应。我现在居住的小区这么重防盗,这是自己在吓唬自己吧。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自建这样有房有院的居所,那么也可以仿效白田家里——室内室外,院内院外都是与周围相和相谐的。围墙当然不要,只种一些花草作善意地间隔,温和提醒访客去推开那不锁的院门,稍稍走几个台阶上来就可以了。因为院子比路面高那么两三个台阶,而房子又比院子高两三个台阶,层层架空的地面,扇扇能开的窗户,即使在雨季,榻榻米的地板也不会返潮。而天气晴朗的日子,把窗门全拉开了,形式上就有点像是宋画里那些山居的楼台了。

说到宋画,自然想起水墨画里的那些村庄农舍,总没有商品房拆迁房的整齐划一的,这或许有构图的考虑,但是尚意又尚真的国画,是不会凭空瞎画的,前人师法造化,一点一画讲的是必有出处。这种画中情景,在我去过的不少古村落,见过许多现实版本。岁月沧桑形成的格局,和野径的花树参差一样,会有视觉上的和谐。能在这样的村路上走一走,也有时光潺潺的意味。——所谓家园,大概就是这么一种轻松又深沉的意味吧。人是应该去远方看看的,但是,也最好要有这么一个有家有院的日常,在记忆的一个角落里,等游子随时归来。

之四:一饮一啄的情意

在白田的家里,一日三餐,都是自己种出来的。只是荤菜需要去买,但是所需不多。去看碧绿的小小的圆圆的西瓜,让人想要摸一摸;又见南瓜在树间钻来钻去,比地上的西瓜多一份淘气;家养的牵牛花开得丰腴,一丛丛很是醒目;不知名的菜,似曾相识的果子,总之所有植物都精气神很好,看了心里喜悦。做了菜,知道刚才它们还在地里长着,所以吃起来感觉有点在蒙受大地恩赐的意味,心里不禁珍惜起来。

在餐厅坐下,望着院子里清新干净的花叶,和那些花叶掩映着的同样清新干净的瓜果,内心悄悄地,慢慢地涌起了一种对于饮食的美好感觉,坐在餐桌前,我们不是为填肚皮,而是在享受美味,是品味过日子的好滋味。身体里似乎觉醒了一种能力:通过美食,来细细体验阳光、清风和大地、雨露的气息——我这么写并非夸张。食物是可敬的,人也由此可敬。身体本非一个装食物的容器,而是一个活泼泼地体验着生命乐趣,并且能和自然沟通的神奇的存在。

那天的饭菜虽然简单,但其乐融融。我喜欢那器皿的洁净,也喜欢食物放在里面的样子,似乎可从中见到准备食物时的心意和神态。豪华的招待很少出于尊重。被用心,才是心灵所盼。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心意,这就是最好的饮食。女主人安详地跪坐在一侧,微笑着,看着我们享用她的作品,温和地关注着你的表情,又随时为你到厨房去添菜加饭。——这时,人的注意力在食物的每一点细微的味道上,好像是在欣赏艺术品似的,没有喧哗和虚礼,心里是静静的,是带着人间烟火的静。

对一饮一啄的用心,也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情。这和贫富没有关系,对饮食的用心在意,并不是大吃大喝,不是浓油擦酱。日语中对于吃到饱,叫做“放题”。放松不是要放纵,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对于“放题”,我是不认可的。人活着,放开放纵是不难做到的,但是,懂得用心在意,干净简约的,却并不太多。

食中见人,味中见性。梁实秋说,“馋”近似于艺术趣味。林语堂说,人世间值得慎重其事的,是吃。令人读之不禁莞尔。

我们并不会喜欢食堂,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食堂里用餐的人,更是因为那些制作食物的人吧。在酒楼餐馆呢,也不过多了些空洞的热情。食堂的情形,大概就是把大锅菜粗暴地舀入粗糙的餐具,随你是谁,随你要吃不吃。去食堂,就是去排队填满肚子的。菜只有两种味道,寡淡或者油腻。米饭不是鲜活的,是黄枯的,松弛的,或者粘塌的。食物本该有的尊严和温暖感,在食堂荡然无存。

好的食物,是节制的,简洁的,带着本色和本味。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一饮一啄的情意,大概要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2019秋,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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