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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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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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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鸿印”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印,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东坡

一、郭家沟

今年夏天这一趟陕北之行的缘起,是中国美院几个朋友的起意和中央美院几位同好的推荐。开始我们想去太行山,或者青城山。千里太行一块石,青城天下幽,久仰大名却没有去过。对于赫赫有名的地方,我其实也没太向往,太行山和四川的一些山水,是经常在美院各期毕业展上看到的,作为写生地去去也好。后来定下去陕北,虽然有几个朋友临时托故放弃了,但我觉得领略一下大漠厚土,对于专事水墨烟云的南方习画者,也未尝不可。

颠簸30小时到绥德站后,有朋友来接我们,去到一个叫做郭家沟的,据说是《平凡的世界》的原型地。住处是窑洞,原意是一定要住窑洞和大炕的,不想到这里了不住窑洞也难。我在把行李拉进窑洞前先进去看了一眼,为了有个卫生间和冲洗的地方,我临时放弃了当初的想法,向房东要了一间城里可谓之标准间的屋子。放下行李,略施洗漱,稍作休整,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只见山脊隐隐有太白金星升起,夕阳落尽,星光顿时灿烂,灼灼如灯盏,引领众星登场。

暑热散尽,山风习习。于是,在场地上开灯摆席,先吃饭,再喝酒。菜有三样,名字不知,味道也不知,乱吃酥油辣椒,直至微有醉意,大家分头抹黑或上炕,或沿星下山路乱走。我进屋冲洗了,在床上头枕被子略靠靠,鸡鸣狗吠中睁开眼来,见天已大亮。出门发现有几位兄弟已上山闲逛,山上极目千里,一望无碍。另有几位却犹在江南梦乡中。待八点许早饭毕,欲背背画夹上山,骄阳铺洒在厚厚的黄土高坡上,无遮无拦,沟沟壑壑里的黄土似乎一踩上去就能冒烟。

二、树木花草

据说今年这里还没下过雨,因为有地下水可用,老百姓倒也不急,地里长的那些庄稼本来也是聊胜于无的,并没有指望什么。玉米大概耐旱,一片一片的绿,竟与黄土地成了一种对比,不知道一株株为什么在旱地上竟都有这么好的精气神。果树也有,零零落落不能成片,中有特别耐旱者如鹤立鸡群,果实累累,多数颓败不振,作不胜骄阳的疲惫状。野杏树到处都是,枝干遒劲,叶子婆娑,枝上树下都是半熟的黄绿杏子,有一种散漫的野趣。采来吃吃,清香酸甜,且糯软可口。杏花春雨江南,但这塞北的杏子,真令人难忘也,此真可入画者。

还有一种树,高低如灌木,枝干细劲如铁,常于沟壑石壁作盘曲指天状,满身刚刺,愤激不屈。

沟壑纵横,沟边杨树据多,显得一派清凉。又有坡峁处杨树多被修去树顶,主干粗大却无横枝,只留一头乌绿青丝,随风摇摆。问当地人为什么修去树顶,只说一向这么做法,不知何故。这种树似并不入画,但敦煌壁画却多这样的树,可见艺术家一定也是讲科学的。农家院里院外多见枣树。有一院门口,特意种了满坡秋樱,缤纷烂漫,赢得蜂声如雷。不过,这里最亮眼的是大花秋葵,在略显荒凉的黄土映衬下,极为娇媚,一问才知开始是人工种植的,后来竟落籽即发,生命力极强盛。大花秋葵喜阳,这里有的是阳光。此花楚楚动人,娇柔如不胜风沙,却不招引蜂蝶飞虫,怡然幽然,浑不知路人惊讶驻足,叹息激赏的竟然是它。

草是到处有的,常见干涸山坡上疏落的两三株水气饱满的野草,毫无陪衬,有些突兀。走过它们,凝视而怀疑,继而肃然起敬,又不免怜惜起来,心说,你们这么厉害啊,在这样的地方。沟底有河道,河床处石岩裸露有水痕,如闻流声。青草活泛,有牛有马有驴,皆健美干净,我去的时候,马正安详地低头吃草,牛正蛮汉般嗷嗷乱叫震得满山回响,驴则以明亮纯净的眼睛盯着我,羞涩而不安。我据此推测,牛的年龄略大,驴最年青。

一块不小的西瓜地,在河道斜坡上,清新可喜。江南的西瓜,长大在肥沃泥土,却有些呆气。眼前这些西瓜,个头匀称,翠绿可爱。想来种植不易,主人或许等着用它们凑打窑买车的钱呢,两个看守的妇人锐利的眼光跟着我游走,使我连开口问价的念头都打消了。

三、艺术的热心人

到这里邂逅了几个搞油画的和摄影的朋友,真的艺术是容易让人一见如故的。开始学习什么的时候,大多有点雄心勃勃,因为年轻的时候一切尚不能预期。不过我们这年龄的人知道,单靠努力已是谁也成不了大家了。冲着一个喜欢,大家真正是乐此不疲,心态也就年轻不少。先是一个摄影家,错过了一个夜晚拍摄的题材,第二天我们在窑洞里谈起,他是拍着大腿仰天叹息,说要是昨晚和我一起去散步就好啦,简直像要捶胸顿足了,眼神如孩童。昨晚他们几位大有欢饮达旦的气势,因我不胜酒力,所以悄悄溜到了山坡下去看银河了,附近又有在搞祭祀,要是我们在一起我定会督促那位老兄拍下难得的好照片。有一位美术老师,西安人,退休了,家人陪着来写生,对自己的画艺还是不满意,早餐时一定要向我“请教”,真让我惭愧不已。老师年龄比我大,画得比我勤,懂得比我多,却又这么谦虚,我在心里真的微微震动了,觉得自己近几年学习上的劲头是有很大松懈了。这种松懈的不健康的心态,是在衙门里很容易患上的:一切唯领导马首是瞻,忘了自己的初心和追求。他“请教”的热情难以推却,可我又讲不出什么“高见”。其实由于地域水土不同,画法是很难统一的。我们常讲的树石云水法,放到这里是无能为力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貌、精神,简单套用成法是不可取的。虽然为他的真诚感动想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但再动听的理论也是代替不了现实的思考和锻炼的,我们约好明年暑假有机会的话一起出行,这样可以互相之间好好学习。

还有一位安徽的油画家和一位集邮者,虽然饱经世事却还不失真心,坐在一起吃了几天饭,听他们闲谈论事也能学到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四、绥德

到了绥德,感觉闷热,其实这个热,主要是受到满山黄褐色的荒芜的影响,是心里觉得燥热。天气热的时候,看见蕉荫,听到水声,人会感觉清凉。车子往山路上疾驰而入,七转八拐间我们正向往着山里会有荫凉,但见丘陵沟壑绵延无尽,太阳没有遮挡,直直铺洒在黄土高原上。看着两边的枯树,乱石,危桥,破窑,旱河,断壁,众人开始大叹“壮美”、“大气”,尔后静下来,让车子带进了郭家沟。到了,此处有鲜艳红旗,爱国标语,农家乐广告,高音喇叭里唱着东方红,一滩浑水里众男女成对坐在皮船里戏水,旁边有棵一人多高老柳,上挂牌子曰爱情树,小字写道某某和某某曾在此树下约会。我们所见,如戏如梦。一问,才知这正是《平凡的世界》的原型地。心想,路遥来过这里吗,怎么不早早告示世人来开发了,也免得自己和众人受穷。

——这是第一印象。这个称为旱码头的人文荟萃的秦汉名邦,第一印象其实过于“现象”,后来我到榆林,朋友送我的汉像拓片,竟然来自绥德,于是瞬间就在心里冲出了一句:金玉其中。想要折程重返绥德,日程已经不允许了。还有蒙恬和扶苏留下的古迹,苍苍茫茫跨越了数千年,本来也可以去看一看的。我们对于秦汉的疏离,对于明清的热衷,使我们容易流于文化的最低层——既浅又浮,热闹而空洞的戏说层面。无论如何,这一次要是不到榆林,不从榆林回首绥德,那么这次陕北之行就白跑了。如果我自命一个有点文化的人,如此匆匆走过绥德,我是要愧对绥德的。也算一个教训,以后到任何地方,不要为现象蒙蔽而草草经过。

五、镇北台思绪

傍晚去榆林,建华赶来接我,地有胡越,合则肝胆,我们在北京一起工作时就是不讲客套的朋友。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兄弟一见,疲劳顿消。饱餐一顿,驾车兜风,然后才到旅馆住下。接下来,当然好好看看榆林这座游牧与农耕文化交融的边塞城市,好好尝尝榆林味道。榆林豆腐是非常有名的,不过我长住普遍吃豆腐的江浙,即使这里的豆腐有其独到之处,毕竟难以留下深刻印象,倒是那香喷喷的肉夹馍,据说是关中人最常吃的早点,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大概是因为这么大口喝着羊杂汤,大嚼肉饼的经验,在追求精致小吃的江南似乎不大会有。不过这里的饮食有塞北江南兼收并蓄的特点,这或许是由于史上有大量内地官员曾经前来守边。至于名胜,市郊的红石峡、黄河边的白云观、浩茫大地中的青云寺、市区精致的星明楼,这些都值得一去。最难忘的则数镇北台。游客不多,有些地方就只我和建华两人,走在黄天厚土间那人类文明的遗迹中,我感到人类书写历史的能力似乎很伟大,却又很无奈的感觉。记得我们在清云寺外的一堆废砖中,拣出一块干净的整砖,一拿觉得好沉,我们感到了那些窑工踏实,一种做事专一的精神注入在这些遗物中,但这些人已经归于大荒,——在风声呼呼的黄土高原上,我的心里多的是这种如寄如梦的无奈感。

榆林是范仲淹来过的,“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就是在这里了。苏州人认范仲淹是老乡,知道他从小就是很有志气的。其实就是很懂事,人分懂事和不懂事两种,范仲淹一辈子不忘初心,没有糊涂过,也没有少年叛逆黑暗期,没有晚年的任性期,所以林语堂称之为宋代的圣人。我们的圣人在这里曾经登上这镇北台吗?“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心里轻轻吟诵,不觉眼眶悄悄发热。

我问:“为什么‘燕然未勒归无计’呢,是不是边塞安定了,无仗可打无功可立的将士们,很难让那一心唯美爱好文艺的皇帝和在那亭台楼阁中雍容自赏的权贵们想起呢?我现在才似乎懂了为什么‘木兰不用尚书郎了’。”

范仲淹作为个人站在高台,远眺塞外黄沙连天,一片茫茫,回首南望又只见去往长安的大路已经融入一片空蒙,这怆然涕下的白发将军心里,是不是也有我一样的深深无奈感呢?

或许他心里在向自己的好朋友欧阳修倾诉:“人世都无百岁,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高官与厚禄,是换不来青丝如瀑的。自然规律乃是最无情也是最公平的,我想牵系他的是放不下的责任心吧。那个时代的读书人还没有庸俗化,该负责还是挺挺胸站出来,该流泪也不怕别人笑话,做事虽然很策略,性格却开朗纯粹,读范仲淹的诗词,看他“见黄叶,黯乡魂,酒未到,先成泪”,把人生过得很真实,真正地尊重自己的内心。

到过边塞的诗人很多,其实他们来到这里的身份不是诗人。诗人到大漠里来干什么。他们感情深沉又意志坚决,体格和心灵都很健康,勇敢担当有抱负,他们不是来享福抒情,也不是来诉苦买醉。他们来过,走了,在的时候设法避免了长城内外的无谓杀戮,走的时候留下了值得传诵的诗篇。如果说他们只是一群诗人,他们会和只承认自己是蝴蝶学家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样,提醒你那是“业余写作”。他们是可爱真实的一群好男儿。

……和建华闲走闲停,不时陷入思想的苍茫。放眼望去,浑厚黄土起起伏伏,绵绵无尽。沟壑纵横间,写满了历史烟云,岁月沧桑。谁能想到,这黄土高原,竟是由万里长风中的微尘积淀而成,又正由一条河流挟裹着,奔腾入海。(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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